李默知道自己那晚一定是被月光蠱惑,才會鬼使神差掉進那條幾近幹涸的州河。
在那個停電的夜晚,月光出奇明亮,讓四周景物都與平時很不一樣,像致幻劑的作用一般。在葉佳佳轉身走進單元門樓之後,李默折返方向準備回自己山腳下的家。路上他回想這個夜晚的經曆,有些惆悵。他不知道自己的表現是否合適,不知道葉佳佳那翹起的下嘴唇是否在表達一種失望的情緒……他想得太多,完全沒有注意到腳下的樓梯,然後一腳踏空,並隨即滾了下去。
他意識到腳踝和胳臂與粗糙的石頭碰撞帶來的疼痛,但這疼痛在刹那之後便越來越微弱了。柔軟的枯草正好在他身體之下累積出一塊平坦的區域,枯草散發出的甘洌氣息,讓他覺得躺著的感覺其實也還不錯。那後來幾度折磨他的腿傷此時還沒有發作,他躺在柔軟的州河河灘,覺得仿佛躺在母親的懷抱中,稀疏的星空讓他倍覺解脫。他想起他無數次跟隨葉佳佳走過濱河路,卻一次也沒有下到河灘來走一走,多麽遺憾!
在根本還沒有修建這條濱河路的李默的小時候,他還是經常來河灘的。他想起有一次父親曾帶他來河灘散步,一邊走一邊重複念著一首曲,父親一句一句地念:“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枯藤老師昏鴉,小橋流水……”他用的是帶著四川口音的普通話。他們平時講話都不用普通話,這讓他的聲音聽起來那麽陌生。
冬天的河水在深夜緩緩流淌,發出紙片飛舞一般的細碎聲音。李默躺在河灘上,靜靜聽著流水的聲音。不知道躺了多久,他逐漸地聽到了更多的聲音,那些聲音來自空氣、風、小蟲、草……它們仿佛都有自己的聲音。他第一次知道,原來安靜不是真的毫無聲息,安靜也是一種聲音,而且是許多種聲音匯集在一起的交響。他從這個夜晚開始迷戀安靜這種聲音,並為此前自己喋喋不休的歲月而懊悔不已。他那柔軟的、難以自持的心此時又開始作祟,這一次,他的心沒有讓他流淚,而是讓他念出了詩句,“枯藤,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在“枯藤”兩個字出口之後,他隨即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大跳,在那麽深沉的夜晚,他的聲音比他想象中大了很多。他扭頭看看四周,借著月光,他看見了暗黑的河灘、銀光閃閃的河水、濱河路上筆直的卻熄滅的路燈、大塊石頭壘出的河堤、河對岸輪廓曲折的山峰、山峰之上崢嶸的月亮、山腰間那條筆直的鐵路、鐵路邊依稀可見的零星的幾間房屋……一切都靜悄悄的。
他又接著念起了那首父親教給他的曲:“古道西風瘦馬,斷腸人在天涯。”他模仿著那種帶著四川口音的普通話,並極力陶醉其中。
不知道躺了多久,直到他覺出了透骨的寒冷。寒冷讓他的頭腦前所未有地清晰。他從未如此放任過自己的內心,這是難得的一次。他感到非常滿足,這個圓月照耀的停電的夜晚,他終於和葉佳佳一起散步、賞月和聊天,這不正是他多年的願望嗎?他有些疑惑自己剛剛為何要忐忑並慌亂?他應該滿足。他感受到這深夜河灘的寧靜,聆聽到複雜的自然界裏難以分辨的各種聲響,他實在是幸運的。
一種頓悟而來的感激之情以及頻頻襲來的寒意,都讓他想起自己應該回家了。他的身體此時比他的內心更加渴求溫暖。他想站起來,但一股鑽心的從左腿直抵腦門的疼痛,像一道貫穿他身體而過的閃電,讓他微微坐起的上身又倒了下去,就像被子彈擊中的士兵一樣倒了下去。
他這才如夢初醒地回想自己剛才跌落下樓梯的經曆,那是一段那麽高的樓梯,此時才開始後怕的他卻無論如何也不記得左腿有過什麽異樣。那條腿在他躺在河灘的這段時間裏,一直安穩正常,並未傳達半點疼痛的訊號。而當他試圖站起來的時候,它才開始散布出難以忍受的疼痛。汗水也仿佛得到了疼痛的指令,在一個瞬間就爬上了他的額頭。汗水驅趕了身體本來已經覺出的寒冷,卻也明確地向他昭示出另外一個事實:他的腿很痛,痛到令他無法站起來,又沒有人知道他在河灘,他該怎麽辦呢?
他又嚐試了幾次,直到終於可以用仿佛完好的右腿單腿站立起來,那耗費了他本來已所剩不多的體力,但他很快發現這其實毫無用處,他可以單腿站立,可以單腿跳幾步,卻無法單腿跳著走回家,那是一段太長的距離。他隻是挪動了幾步,便又跌倒下去,一切又回到當初的樣子。枯草揉進嘴裏,氣息嗆人。
他為這次站立而倍覺疲憊。然而他緊接著意識到的事情才讓他真正感到絕望。母親上夜班,通常要在李默早上上學以後才會回到家,而父親整夜待在自己的暗房,並不關心隔壁的兒子在什麽時候回家,所以,就算李默徹夜不歸,他們也不會立即發現,李家一家三口作息時間始終無法統一,因而總是難見一次麵。
他不知道時間又過去了多久,隻知道那月亮已經在夜空中移動了一段很長很長的距離。他喊了幾聲,聲音仿佛傳得很遠,過了片刻,他聽見了回聲,但那隻不過是他自己的回聲。他想這其實毫無用處,誰還會在這樣寒冷的停電夜晚在濱河路上閑逛呢?人們會選擇縣城裏的路,而不是這條城邊的路。所以根本不會有人聽見他的喊聲。他聽著自己的回聲,心想其實他也無法對任何人作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這明明與他回家的方向背道而馳。但他仍喊了幾聲,沒有人應答,這讓他的聲音顯得更像一種遙遠的象征一般不真實。
他讓自己坐在河灘上,疼痛與無聊輪番折磨著他。盡管長久的失眠令他此刻仍毫無睡意,但是他仍然調整了姿勢,躺倒了下去。他把頭放在一摞厚厚的枯草上,盡量讓自己躺得更舒服一點。
後來他好像還做了一個夢。李默夢見自己和葉佳佳一起,被困於聯翩的大海一般的汪洋大水之中。他拚命遊水,卻被不會遊泳的葉佳佳拖拽著不斷往下沉,越沉越深,永遠觸不到底。正當他焦慮絕望又緊張的時刻,一種急切地想要小便的感覺喚醒了他。他就這樣不無悲傷地從夢裏醒來。月亮在西邊的天空低垂,夜幕像巨大的子宮包裹住清冷世界。他感到內褲裏緊貼皮膚的黏稠液體帶來的不適,身心俱疲。他想自己不僅控製不了自己的內心,也控製不了身體。他隻能無奈地麵對身與心發生的那些讓他不堪的事情。
冬夜的山城如此寂靜。李默此時最想念的,竟然是那間二層樓的、窗戶麵朝大山的臥室。他想起每當月光燦爛的夜晚裏,那從狹窄縫隙溜進來的銀色光芒,覺得都像上輩子那麽遙遠。
晨曦帶著一種牛奶燒開時的香甜味道,如一股地麵之下飄散而來的氣息來到人間。太陽正要從縣城遙遠的那一邊升起來,隻是李默還看不見。山城的霧氣仍然霸道地遮擋著朝陽,也潤濕了少年咖啡色的外套。李默被濕漉漉的衣服帶來的寒意再一次驚醒,並一連打了三個噴嚏。噴嚏牽動著左腿的神經。它依然疼痛。他看見晨光中零星的早行的人影,晃動在他正上方的濱河路上。電已經來了,濱河路邊的路燈毫無用處地散發出不合時宜的微黃光亮。新的一天曆經漫長的寒冷才終於降臨,李默被這煙霧一般的光明熏得兩眼流淚,疼痛、寒冷沒有讓他流淚,黎明卻讓他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的眼淚。
他挪動著身體,尋找到靠近河堤的一塊稍高的地勢,這讓他可以倚靠著坐起來。他拉起褲腿,查看摔傷的地方,看上去他的腿依然完好,並沒有任何傷口,但輕微的挪動又會產生難以忍受的劇痛。他悲觀地想後半生是不是就要這麽殘疾了。
兩個人影從遠遠的地方走過來,也許是河灘的不平整讓那兩個並行的黑影忽高忽低、搖搖晃晃。過了一陣兒,李默看清那是一男一女兩個人。長發在女人的身後撐起一片濃重的陰影,男人個子矮胖,圓乎乎地好像隨即都會摔倒,但實際上牽著手的他們卻在這河灘行走得非常熟練、靈活而自如。朦朧的晨光讓他們身體的邊界也變得模糊了。
李默一夜沒有發聲的嗓子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他試著喊了一聲,但嗓音渾濁。他又清了清嗓子,鼻涕卻毫無準備地從兩隻鼻孔裏同時掉了下來。待他用袖子擦完鼻涕,那兩個人影已經走近了他。他看清了那個長頭發的女人的麵孔,那是他在任何時候都不會錯識的一張麵孔。那張臉曾高傲又無奈地出現在縣城的每一條街上,那張臉曾溫柔地勸李默“不要難過”。
欣喜不已的李默用剛剛清完的、仍略沙啞的嗓子喊到“巴山表姐,你回來了!”顯而易見,巴山表姐的頭發又恢複了曾經的濃密與光澤。
那個矮胖的男人,竟然穿著一條暗綠色的像郵遞員製服顏色的背帶褲。背帶褲麵前的口袋鼓鼓囊囊,兩隻肥碩的蘑菇像小白鼠一樣從口袋裏探出頭來。李默當然也認識這個曾經背信棄義的男人,他甚至一度萬分憤怒地希望可以狠狠揍他一頓。他還將電子遊戲裏所以被自己攻擊和打敗的對象都想象成這個矮胖的男人,李默在街霸、超級瑪麗、坦克大戰、魂鬥羅裏,都打敗過這個男人。在李默短暫走神地想起那些電子遊戲的時候,巴山表姐和穿背帶褲的男人已經來到了李默的麵前。
“李默,你怎麽在這裏?”巴山表姐驚訝中帶喜悅的聲音聽起來就像這個清晨牛奶般的晨曦一樣溫暖美好。
“我摔下來了。”李默一邊回答,一邊憤憤地看向仍然緊緊地握著巴山表姐手的男人。他發現穿墨綠色背帶褲的男人竟然還戴著一頂滑稽的圓形的帽子。他這一身打扮是如此奇特,李默不得不注意到他。“你走開!”李默像撒嬌的孩子般衝男人喊到。男人像犯了錯誤的小孩,愧疚而失魂地扭頭看了看巴山表姐。男人無助的表情讓李默得到了短暫的滿足。
“李默,你怎麽……坐在這裏?”巴山表姐又問。
“我動不了,巴山表姐你原來沒有走呢!”
“我確實走了。不說我。你摔傷了腿,走,送你回家。”巴山表姐輕輕拍打著李默衣服上沾上的泥土,像小鳥在李默身上扇著翅膀。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李默有些困惑。難道巴山表姐一直躲在縣城和這個討厭的男人待在一起嗎?
男人摸了摸李默的額頭,對巴山表姐說,“他好像發燒了。”
李默倔強地把頭扭到一邊。巴山表姐說,“好了,走吧!”
男人轉過身來,他圓乎乎的後背似乎在向李默發出邀請,李默疑惑地看了看巴山表姐,表姐嗔怪又慍怒的神情仿佛在說,“你還在等什麽呢?”於是李默順從地爬上男人的背。男人背起李默。李默感受到他後背結實的硬塊一樣的肌肉和渾圓發亮的脖頸,困惑又無奈地任他背著。河灘崎嶇的地形讓他們不能走得太快,李默在搖晃中忍受著左腿時不時傳來的撕裂般的疼痛,他輕聲叫了出來。男人和巴山表姐又低語了幾句,之後他們從河堤上了台階走上了濱河路。
縣城裏三橫三豎的六條街,像九宮格一樣,西邊有一條從北向南流過的河,東邊有一條山脈……但為什麽李默熟悉的房屋、熟悉的人、熟悉的景致從此刻的角度看過去卻又都有些異樣。房屋是嶄新的,人是陌生的,那些景致卻又隻是似曾相識。還有一些碩大肥美的、棕色的像烏龜殼一樣的蘑菇攀附在牆角,仿佛牆麵上本來就有的花紋一般。
李默向巴山表姐指出他看見的那些巨大的蘑菇。巴山表姐隻是微笑。後來,一些蘑菇在離他們很近的地方的時候,巴山表姐便疾走幾步,把它們摘了下來。巴山表姐蹦蹦跳跳跑出去的輕快樣子,讓李默覺得似曾相識,他很快想起那是他所鍾愛的那款超級瑪麗遊戲裏的情景。但他隨即就對自己荒謬的想法嗤之以鼻。那款陪伴李默多年的遊戲曆經數次更新卻仍然保持著簡單的邏輯,采蘑菇、救美女的超級瑪麗的邏輯是多麽簡單啊。那些穿著背帶褲的小人,用一次一次奮不顧身的彈跳,掃除障礙、消滅仇敵、獲取能量,並奔往自己的夢想。它們無所顧忌地前進。前進便是它們唯一的生活。
李默想起巴山表姐曾經經曆的複雜往事,心裏有些難過,他說,“要不我們還是走河灘吧?走濱河路,被別人看見,巴山表姐你會難過的。”
巴山表姐說,“沒事,這裏的人互相都不認識。”
“是嗎?”李默果然發現那些臉孔都是陌生的,那些時時日日晃動在縣城裏的熟悉的臉,他們都到哪裏去了呢?“互相都不認識”,李默隨即意識到這是一個多麽偉大的變化啊。他想他已經受夠了“互相都認識”的縣城了,他多麽願意來到一個“互相都不認識”的縣城。正是因為“互相都認識”,他才被迫和葉佳佳隔著遙遠的距離,正是因為“互相都認識”,他才時時處處克製自己的內心……如果“都不認識”,這些都將不再成為問題,都沒有任何關係了。他也不需要靠說話來維係表麵的關係。他不再需要說話。不再需要說話的李默此時才明白語言是多麽危險而又浪費的一種東西。正是語言的存在,才讓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裏全是詞不達意的歧義,比如他和葉佳佳,在沒有說那麽多話之前是多麽的心心相印,而他們內心之間的罅隙,正是因為那個停電的夜晚他說了太多的話。
“這樣真好。”李默仿佛做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總結,便在漫長的回家路上昏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