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時節,葉顯章帶葉佳佳去春遊。他們坐了一輛私人營運的小麵包車,到了離縣城最近的一個鄉。下車時,葉佳佳給了司機四塊錢車費。站在了鄉上的公路邊,鄉上的所有建築被各懷心事的父女一覽無遺。從葉佳佳站的位置看過去,最幹淨漂亮的那是鄉小學校,白瓷磚貼出的三層小樓,每層都鑲了彩色瓷磚的花邊。小操場裏空空蕩蕩,沒有學生。
葉顯章說,我們隨便走走吧。他們就隨便走了走。小縣城隨便一走便出了城,出了城也就進了山。盡管如此,那不過是葉顯章平生第一次帶葉佳佳去春遊,也是最後的一次。油菜花的季節是已經過去了,玫紅色的杜鵑花的季節也過去了,第一次走出縣城的葉佳佳並沒有看見山花爛漫的景象。
其時快到中午,陽光燥熱。他們繞過了小學操場旁的小路,又穿過一些蔬菜地。蔬菜地裏的糞土氣息讓葉佳佳略感陌生,她花了一些工夫去適應。那些長在地裏的蔬菜,高高低低,她全都不認識。她想自己是多麽不熟悉這裏的一切,盡管這山林田地其實離她那麽近。
走幾步就爬到了一座山上,不再有蔬菜田,他們進入了山林。葉顯章那天顯得格外溫柔,不知是不是因為他特意換上的新的白襯衫。他很多年都未踏上這片離他日常活動的縣城還不到10公裏遠的山林了。多年之後的故地重訪,他相信這對於自己和女兒都有特別的意義。
他再未對女兒提過那次的醉酒事件,但他並未遺忘。他自認一直是位負責任的父親。他想他該做些什麽,但他又實在不知道該做什麽,在當父親這件事情上,他缺乏經驗。葉顯章對醉酒事件的緘默,給葉佳佳造成了不小的壓力。她寧願他聲色俱厲地質問,或者劈頭蓋臉地責備,她就是受不了葉顯章那自以為是的沉默。
父女唯一的一次旅行充滿了緊張而詭異的氣氛。他在山林裏的樹蔭下找了塊石頭坐下來。葉佳佳不願意坐,她怕地上的蟲子,於是她就一直站著。暖風吹過,蟬鳴聲陣陣起伏,樹葉婆娑,景致還算不錯。這片大巴山腹地的山林幾乎承載了葉顯章平生所有關乎愛情的記憶。在端午時節的暖陽中,那些早已被酒精發酵過無數個輪回的記憶,在葉顯章的頭腦裏翻江倒海地奔湧起來。久遠的往事,混合著身旁16歲女兒葉佳佳身上那少女特有的荷爾蒙氣息,讓葉顯章有種未飲先醉的眩暈。眩暈中的他,有好幾次都很想開口,跟葉佳佳談論一下關於愛情,關於他和葉佳佳的母親的話題,但他最終隻是欲言又止,總是開不了口。葉顯章第一次發現,原來在縣城的方言裏,愛情是這麽一個矯情而說不出口的詞。他多次試圖提及,卻仍然失敗。葉顯章本來想說要有酒就更好了。又擔心葉佳佳會覺得他在試探她,終於話到嘴邊也沒出口。他一度非常盼望著葉佳佳開口問他一些什麽,這山林的暖陽樹影該是多麽適合對話談心的啊。可是葉佳佳什麽也沒有說,她半天隻說蟲子太多,她想回去了。
葉佳佳對這次春遊的記憶與葉顯章迥異。在走出縣城的九宮格之後,她明顯感到無所適從。走出縣城之後,她才發現自己其實是如此眷戀著那個封閉而狹小的但卻是她所熟悉的縣城。她隱約感覺到葉顯章帶自己來的這片雜草叢生的山林裏,也許埋藏著自己的身世,她從縣城眾多的流言中已經推測出葉顯章那短暫的唯一一次婚姻與這座山林有關。
多年來她從來不曾向葉顯章開口詢問過自己的身世。此刻的她非常害怕葉顯章會突然向她交出謎底,就像三流電視劇的劇終大揭秘一樣。剛剛從愛情中偷生下來的她仍然虛弱,還暫時無法從容應對那個她一生中最大的秘密。她想如果她的身世也如一部電視劇,那她遲早會等來被宣判結局的那一天,她隻是希望那一天可以晚一點來到,而這明顯由葉顯章的控製著,隻要葉顯章不說,她就不會知道,她也就不會被宣判。她多年來也對自己的母親有過無數種揣測,但無論哪一種都無法給她足夠的勇氣去真正接受那個謎底。她寧願永遠不要知道謎底。
這些擔憂讓她不斷催促著葉顯章早點回家,她已經從他那欲言又止的情態中看出了某種端倪。他潮紅的眼睛一次一次陷入迷離狀態,那種叫做回憶的東西帶走了他。他平時也會偶爾想起葉佳佳的母親,但那些想念都沒有這一天這麽清晰。他被那嫵媚妖嬈的山林蠱惑,瞬間丟失了三魂七魄。
在葉佳佳的催促之下,他們終於又坐上小麵包車回縣城。葉顯章一路上仍意猶未盡地感慨,說要常到鄉下走一走。葉佳佳隻是心有餘悸地喘息,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車上很擠,葉佳佳把靠窗的座位讓給葉顯章坐。她無所謂地側身靠在椅背上,眼神透露出倦怠。她皺著的眉頭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成熟一些。出過汗的藍色襯衫緊貼著她的胸膛與後背,有些頹廢。那不屬於她這個年齡的倦怠頹廢讓葉顯章倍覺陌生。
直到這個陌生的瞬間,葉顯章才真正決定他將什麽都不說,因為他說什麽也不會有用。一種無能為力的憔悴感讓他感覺自己的人生或許該止於此刻,他再無所求。愛情、女人、還有一個女兒,一份穩定的工作,他曾經和正擁有的東西已如此富足,他理當心生滿足,不再要求更多。
此前葉顯章多多少少也聽到過關於葉佳佳、徐小餘以及那個體育老師的傳言。那些傳言讓他帶著將信將疑的心情喝醉過好幾次。直覺告訴他,葉佳佳跟那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體育老師沒有任何瓜葛,但直覺又告訴他,葉佳佳也並非心無掛礙。
但葉顯章還是度過了一個基本滿意的端午節。他回到了那片讓自己情竇初開的山林,他甚至覺得他應該在退休之後重回那裏生活。他還在這一天做出了一個決定,他將不再為葉佳佳心裏那些若有似無的心事而困擾。人生苦短,他選擇“將進酒,杯莫停”。
在這次詭異的春遊之後,葉佳佳發現葉顯章仿佛正在她的生活中慢慢隱退。他們仍然生活在一起,隻是她總是很難見他一麵,很難再和他說上幾句話。他有時候幾天幾夜都無影無蹤,再出現時又好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般正常,他不再有欲言又止的時刻,他最多盯著葉佳佳打量一會兒,片刻,他又像失魂的人一樣摸索著四處遊蕩,從家裏遊蕩到街上,又從街上遊蕩回家裏,他正常上班,正常下班,倉庫三班倒的工作他從未倦怠過,但他的魂不見了,他隻剩下一具行屍走肉,他對任何事情都顯得缺乏熱情,他驀然的神情即使在盛夏季節也帶著濃重的寒意。葉佳佳不知道事情是如何發生了變化,此前葉顯章雖然酗酒,但他仍然是葉佳佳可以與文對話與交流的父親,而此刻,葉顯章像神仙一般超脫,仿佛不再為葉佳佳的狀況而有半分的擔憂。葉佳佳在深夜空無一人的房子裏倍覺難過,她知道,她可能就此失去葉顯章了——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可以交流的人。她後悔著不應該和葉顯章去鄉下春遊。他們錯過了春遊這樣一次可以認真交流的時機之後,注定要麵對長久的陌生。猶如她和李默,在錯過了一個停電的夜晚之後就成為陌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