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再也不能坐在茶館門前、麵對州河消磨掉一個又一個詩意的黃昏了,因為中學生的李默和葉佳佳開始上晚自習。在縣城唯一一所中學裏,穿著不分男女款藍紫色校服的李默和葉佳佳成為校友,相遇也逐漸變得頻繁和平常。事情總是這樣,一旦彼此認識,想遇見就不會太難。穿上校服的葉佳佳,不再戴粉紅色的大蝴蝶結。隻是她的卷發依然桀驁不馴,於是她每天都梳著緊緊的辮子,來去都擒著辮稍,神色緊張像膽怯的小動物,盡管那時的男生們已經對追著她喊卷毛狗的遊戲喪失了興趣。
頻繁的相遇以及那些匆匆而過的眼神,猶如密電碼,李默和葉佳佳都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破譯。他們在這一點上的天賦倒是相得益彰,以至於隻用了不到一年時間,他們就確信了彼此心跡。這過程中他們從未說過一個字,語言的工具在他們之間從一開始就顯得格外多餘。由於缺乏語言的鋪墊,李默與葉佳佳的戀愛之路便頗具難度——這愛情不如說是兩人各自進行的與對方無關的心理活動。但在當時的他們看來,彼此的一舉一動都仿佛深具意味,都是承諾一般,會被另一個人看在眼裏,記在心上。
他們大體這樣度過一天。早晨各自從縣城的不同方向來到學校,做廣播體操的課間是他們一天中可以看見對方的第一次機會。在站滿了人的操場,他們雷達一樣將對方的位置精確鎖定。通常,葉佳佳站在第五排居左,李默在倒數第三排居中。除了轉體運動那一節操,李默都有更多的機會欣賞葉佳佳懶洋洋做廣播操的樣子。無需做廣播操的那些課間,葉佳佳站在二層教室的陽台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徐小餘聊天,眼神卻總是流向操場。操場上,李默紮在像水花一樣活蹦亂跳的男生堆裏,安穩得像個異類。中午和下午放學的人流中,以及一起上體育課的時候,他們也許偶爾還能夠遇見——這取決於各自老師放學的時間。晚自習之後,他們隔著遠遠的距離同行回家。充分的默契使他們在那20分鍾的路程中始終保持著一段恰如其分的距離。這段距離讓他們始終無法脫離對方的視野,又不致引發任何縣城人的懷疑。
但葉佳佳和李默之間那長久的默契,最終終結於一個月之後李默重新出現在葉佳佳視野裏的那一天。
葉佳佳在操場上被一股從小腹竄至頭頂的暖流擊中的時候,麵無表情的李默正從操場的另一頭步步逼近。他那多日未見陽光的頭發,顯出一些淡淡的金色。那一時刻斑駁閃動的陽光,猶如波光粼粼的水,讓葉佳佳覺得眼前的景象都近乎幻覺。幾隻無所畏懼的鳥,張皇地掠過操場,向山的那一邊飛去,氣氛越發憂慮而緊張。
葉佳佳似乎已經顧不上手裏的冰淇淋——這是女生們都會在體育課上獎勵給自己的小福利。她瑟瑟發抖的身體和心都被那逐漸走近的少年牽動,一種事到臨頭萬事休的預感糾纏著她,讓她無法鬆弛。
她那一個月過得非常艱難,像關閉在黑暗瓶子裏的昆蟲,茫然無措又找不到方向。她一開始還不知道為什麽李默突然就不再出現了。她整整一個月都沒有再見過他。他不再出現在學校,不再出現在操場,不再出現在濱河路上……她像一隻蜈蚣,伸出了每一隻腳,想要探尋李默的足跡,然而她的每一腳都不幸踏空。
他一個月都沒有出現。一個月的時間不長,但也不短。葉佳佳在李默消失的第二個星期,才終於意識到這是一場不同尋常的失蹤,當然,愛情讓她喪失了對時間的感覺,她無端誇大了李默的消失。往常李默也會偶爾消失三五天(多數是因為生病或逃學),但都不會超過一個星期。當葉佳佳在密密麻麻做廣播體操的人群中,已經連續兩個星期覓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變成了獨角戲的演員並突然倍覺孤單。
之後的兩個星期,葉佳佳開始出現更複雜的症狀。她一天比一天更覺得寒冷。寒冷讓她本來已經發育的乳房竟然一天比一天瑟縮,仿佛兩隻探出頭來又隨即退回洞穴的小動物。她喝更多的藥酒,但毫無感覺,仿佛對酒精已經產生免疫。客廳裏成排的玻璃酒壇很快就空了,於是她慌忙去樓下小賣部買來便宜的包穀酒,以免被突然回家的父親發現。
她很想找個人問問,事實上她也不知道該問誰。但她終究還是憑借各種信息來源作出了猜測,她知道他隻不過是生了一場病。她對自己的猜測很有信心,並已經從多種渠道得到了印證,她短暫地放下了心。
但她很快又被思念衝昏了頭腦,她如此想念他,她想看見他,哪怕僅僅是聽聽他的聲音,聽他說“葉佳佳你知道嗎”。這或許並不是太難的事情,她知道李默家裏的電話,她可以打電話。但她隨即就被自己的想法嚇住了,她從來沒有打過那個她早就爛熟於心的電話。於是她想應該再等等,也許過兩天李默就出現了。她的憂慮與酒量就這樣與日俱增。
在第四個星期,葉佳佳遭遇了從未有過的痛經折磨,她懷著深深的憂慮明白了,愛情所帶來的疼痛基本都是生理性的。疼痛讓她的感知變得麻木。如果還不能見到他,她沒有把握自己還會出現什麽樣的症狀。她覺得自己和李默之間幾年來的那些默契,那些操場上做廣播體操時交會的眼神,夜晚的濱河路上一前一後的腳步,以及那樣一個溫情的停電的夜晚……在這一個月裏,統統因為李默的突然缺場,而變得不真實,變得都像沒有發生過的事情一樣。她不再喝酒,因為酒精已經對此時的她毫無用處。
葉佳佳終於還是鼓足勇氣打了一次李默家裏的電話,8626126,她在小賣部的公用電話按下這幾個數字時,覺得那些按鍵猶如熱油一般燙傷了她的手指。於是她的一輩子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遺忘這串數字,盡管這組號碼她隻使用過一次。她從未如此主動地拯救過自己,那是唯一的一次。但是命運並不眷顧她,電話懶洋洋的撥號音長響了三聲之後,她忙不迭地掛了電話。“我已經努力過了,他不在家。”葉佳佳這樣安慰自己。
現在葉佳佳終於明白了她在重新看見李默的那瞬間,所預感到的事情是什麽。李默向葉佳佳走近。葉佳佳終於可以看清了,他那比從前更加蒼白的臉龐,葉佳佳同時也看清了,李默自始至終都沒有看自己,一眼也沒有。
但這還不是問題所在,問題在於,葉佳佳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在剛剛過去的那一個月裏,他遺忘了多年的相處之道。再見麵時,那些戀愛中的直覺、感應和洞察力,就那麽毫無征兆地突然消失了。
這比李默的不出現更加可怕。葉佳佳一時弄不清楚到底是自己還是李默弄丟了那種東西。那種東西看不見、摸不著,但你知道它的存在。它就像無線電,像心靈感應,像沒有語言的信,讓遙遠的兩個人無需更多交流便能領悟彼此意圖。它長久以來支撐著葉佳佳和李默之間無跡可尋的愛情。它怎麽可以這樣說不見就不見了呢。
李默一句話都沒有說。他路過葉佳佳和徐小餘身邊時,隻是毫不在意地往她們的方向轉了一下頭,就像隨便看一棵樹、一個垃圾桶一般,然後就走遠了。但葉佳佳捕捉到了李默的眼神,並隨即明白了一切。與這一個月的漫長相比,他的亮相是多麽無所謂啊。葉佳佳多麽想要追上李默問清楚。可是她缺少勇氣。她不僅不知道如何麵對李默,她也不知道如果她追了上去,之後該怎麽向徐小餘和操場上的眾多眼睛作出解釋。她隻是聽任甜筒冰淇淋在初春的寒意中慢慢融化掉。汗水卻在脊梁上像瀑布一樣湧出,她無望的眼神越過了破敗的操場以及操場邊的教學樓,越過起伏的山峰以及山峰之外灰色的天空,終於什麽都看不見了。
一片混沌的黑暗中,她想,也許驚蟄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