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好學生葉佳佳的小學時代還算完美。除了“自來卷”帶給她不大不小的困擾。“自來卷”還頭發微黃的葉佳佳偏偏又長了一雙過於誇張的大眼,小學時代的葉佳佳一直踟躕於不知該為自己的這兩個特征高興還是沮喪,因為它們總是帶給她喜憂參半的複雜情緒。
喜的是它們讓她顯得很招搖。小縣城裏的七姑八姨誰不知道葉家女兒生得漂亮,如同俄羅斯洋娃娃。很多年以後的葉佳佳結合自己從未見過親生母親這樣的身世回想起來,覺得這比方初聽來是表揚,但深究下來仍是貶損。她也才終於明白為什麽姑姨們總是在打完這個比方之後,不約而同哈哈大笑一番。那些爽朗的四川女人們的笑聲,總是會把最嚴重的事情變得無足輕重,她們可能也不知道在笑什麽,她們隻是在不知怎麽接話的時候用哈哈一笑來謝幕,就像忘記台詞的歌手唱出的無所謂的歌詞。有時想到這裏,成年後的葉佳佳也對自己大笑了一聲,心裏竟然釋然許多。
憂的也是它們讓她顯得很招搖,她那時的年齡還沒有讓她意識到與眾不同也是一種本錢,她隻是無端地為自己與其他女生不太一樣的地方而微微自卑。
中學時代,同伴徐小餘無師自通地沉迷於用編辮子的方法讓頭發彎出好看的弧度:晚上洗過頭發、梳好辮子,早上再解開,頭發便聽話地卷起波浪。於是那些白天的空閑時間,徐小餘會一邊說話,一邊用手捋著耳邊的頭發,心裏揣摩著昨晚的辮子鬆緊程度是否正好合適。這頭發的魔術一度令葉佳佳不齒,染發燙發的錢葉佳佳一輩子也不會花。但葉佳佳又情不自禁對徐小餘每天編辮子的舉動心懷感激,畢竟通過編辮子變彎曲的徐小餘的卷發,也許可以讓葉佳佳的天生卷發不再顯得那麽突兀。雖然葉佳佳心裏認定徐小餘是做作的,但她又確實希望徐小餘能堅持讓頭發彎曲著,葉佳佳心裏一度很矛盾。
但事實上葉佳佳並沒有多少選擇的餘地,因為徐小餘是葉佳佳唯一的朋友。縣城人之間都太過熟悉,以至於他們不需要朋友。朋友這個概念太洋氣,縣城人還接受不了。他們彼此都是親戚、同事、同學、對手、仇敵,關係網已經很複雜,不需要更多的“朋友”來讓人際問題變得更加複雜。
葉佳佳也從未意識到,她會成為徐小餘的朋友。和所有人一樣,葉佳佳沒有朋友。從來沒有見過生母又外貌獨特的葉佳佳,一直是所有縣城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嫌”。
徐小餘其實還是有很多朋友的。那些年瓊瑤、三毛、亦舒以及影碟店裏租來的港台片的熏陶,讓悟性較好的徐小餘出落出一種超越縣城人的時尚氣質。縣城人不需要朋友,但徐小餘需要。她比縣城人活得要稍微洋氣一些。後來徐小餘高中畢業,在縣城開了第一家賣炸薯條和炸雞排的店,用帶著西洋味兒的吃食刺激著縣城人的神經。徐小餘讓縣城人第一次知道土豆可以不吃辣的,而是酸甜的番茄味的,雖然縣城人無一例外更喜歡辣的土豆。中學時代就比較洋氣的徐小餘擅長交際,她很快就發展出自己的朋友圈,包羅了學校內外各色人等。愛好新奇的少男少女們,被徐小餘的洋氣吸引。徐小餘大大咧咧地宣告她是他們的朋友。少男少女們則紛紛似是而非地表示讚同。男生們之間別扭地說起朋友一詞,帶著一種同性戀似的詭秘笑容——他們更願意拉幫結夥、黑幫一樣搞結拜,袍哥文化熏陶下的四川人,還是更喜歡稱兄道弟。
在徐小餘的朋友圈中,葉佳佳稍顯特別,徐小餘對葉佳佳也就尤為另眼相看。一方麵,徐小餘對葉佳佳的微黃卷發極為讚賞,其次,葉佳佳充滿憂慮的冷漠氣質也恰好符合時尚規範,隻是葉佳佳的大眼睛稍顯土氣,但尚可忍受。
如果徐小餘當時知道,在葉佳佳淑女一樣不動聲色的表情背後其實是一顆頹廢絕望的心,徐小餘定然會對葉佳佳更加認同(那無疑更加刺激)。所以,盡管她們是朋友,她們仍然遮蔽起了自己的一部分,以免遭受傷害。如此說來,其實葉佳佳與李默和徐小餘都沒有任何交流,葉佳佳與所有人都是隔絕的,雖然她一度認為李默和徐小餘幾乎已經構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內容。對葉佳佳,徐小餘的了解也仍然是有限的,比如葉佳佳喜歡喝酒,葉佳佳喜歡李默,這兩個秘密徐小餘當時都不知道。
葉父嗜好喝酒。裝滿四川自釀包穀酒、泡著各色蛇蟲草蠍的一排玻璃大酒缸,一直是葉家客廳裏的一道風景。遺傳所賜,葉佳佳也喜歡喝酒。她還很小的時候就會搬一張小板凳踩上去,踮著腳,摳開玻璃酒壇的塞子,拿長柄的白色塑料小勺子舀酒喝。那因為浸泡過軟體動物的屍體而變得五顏六色的液體,如同童話中魔法師的藥水,讓葉佳佳在一個又一個百無聊賴的黃昏和晚上,昏昏欲睡。
沉湎於暢飲的葉父,很早就將家裏的鑰匙連同自己的工資交予女兒打理。自從褲腰上不再有家門鑰匙的羈絆,葉父就在縣城過上了一種飄飄似仙的雲遊生活。他天生濃密的毛發胡須讓他的形象越發顯現出一種波希米亞氣度。他像流浪者一般抱著酒瓶四處尋找酒伴,並不知道葉佳佳早已成長為一名憂慮而心思複雜的少女。少女不僅酒量奇好,好到足夠擔任他葉顯章的酒伴,而且處事縝密,擅長避嫌,這一點上葉佳佳遠超葉顯章。於是葉佳佳喝酒的事實便一直不被人所知。
葉佳佳白天那副怯生生的模樣,到了夜晚就大不一樣。她在夜晚的沙發上豪飲藥酒的時候,內心總有一種自己十分強大的錯覺,這錯覺鼓舞著她對牆上古巨基的海報畫像一次次表白:“李默我想你……”空蕩蕩的家裏,葉佳佳略帶酒氣的表白從未得到回應。
於是她會想起第一次看見李默的場景:那是一個夏日的黃昏,縣城的空氣中飄蕩著辛辣的火鍋味道。葉佳佳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瞥見了麵朝夕陽而坐的少年李默。彼時,李默正優雅地用袖子擦著眼淚,帶著一絲武俠小說的氣質。他藍色運動衣的袖口被他拉得已經不平整了,但那歪斜著的領口卻露出了他泛著金黃光澤的脖頸。夕陽仿佛在那一個瞬間降臨,整座縣城都鍍上一層熟蛋黃的色調,甚至散發出一種熟蛋黃的香味。在這個凡塵俗世的縣城裏,隻有這個男生可以這麽優雅地用袖子擦眼淚。
他也看見了葉佳佳,並同時垂下那本來在擦眼淚的手臂。他好像受了驚嚇一般,有些無助地移開了目光,那目光追隨著夕陽漸漸消逝的方向。葉佳佳覺得自己的心在他那轉瞬即逝的目光中也突然沉了下去,像那金黃色的夕陽一樣,她的心,就這樣不可挽回地沉入不知所終的地方。夕陽適時散去,熟蛋黃的光澤迅速被水泥一般的清冷光輝取代,葉佳佳心裏鼓塞著夕陽一樣的柔和與安寧。
葉佳佳在想,他為什麽流淚?他有什麽難過的事情嗎?他為什麽會用袖子擦眼淚?他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刻坐在這裏?我為什麽會突然注意到他?他為什麽坐在茶館門口如此狹小的半尺空間裏,卻猶如一個君臨天下的國王?……她想得太多了,以至於她的眼睛已經跟不上她的思路。這讓她心事重重的目光猶如一攤深不可測的水。這汪水正好足夠淹沒同樣心思深重的李默。葉佳佳並不知道,李默一廂情願地將這一汪水的含義誤讀了,並受此困擾良久。
那晚葉佳佳又喝了藥酒。她用最後一絲清醒的力氣從客廳爬回到臥室自己的床上。在那個天旋地轉的時刻,她覺得自己窺見了一種近似汪洋的東西。這種東西滔滔無邊,看上去十分凶猛,待到自己被這凶猛的力量所包圍,卻發現那其實是一種異常溫柔的力量。那力量近似液體,流進嘴裏有一股藥酒的苦澀,片刻之後卻又散發出清淡的香甜味道。這複合型的香味讓葉佳佳著迷,如同所有甘苦交加的複雜事物都能讓葉佳佳沉迷一樣。從此葉佳佳的夢裏經常出現一片汪洋。每一次夢見汪洋之後的早晨,她都覺得虛脫一般的筋疲力盡。反複出現的夢境也讓葉佳佳的身體越來越虛弱。這詭秘的變化讓葉佳佳領悟到,自己的人生已經在遇見李默的那個瞬間無可挽回地改變了方向。
很多年以後,葉佳佳開的車在京城的雨季被困於立交橋下的積水中時,她恍惚覺得這汽車陷落於積水的場麵其實就是自己多年以來的夢境,這荒誕刺激的場麵她太過熟悉,以至於她沒有絲毫慌亂,哪怕她隱約感覺到她的人生會很快終結於這座其實跟她毫無關係的城市,她甚至覺得那重複出現的夢原來隻是為了解釋自己將如何離開這個世界,這不過是一個多麽簡單而無趣的預示。
那汪洋之水近似命運,她僅僅是深陷其中的孤零零的個體。
孤零零的個體在慌亂的北京城突然想起李默,竟然從內心裏感受到了那種久違的甘苦交加的複雜味道。她想起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他了。她想起他們其實從未真正在一起過,他們人生交集隻有那樣一個黑暗的夜晚,然而他們卻又像從未分離一樣。隻是此時的葉佳佳已身處在一片陌生之地,她在陌生之地想起自己多年來閱人無數,卻始終機心重重,如少女時代一樣對任何計劃外的事情極力排斥和抵觸。她隻接受沒有意外的人生,這讓她的命運整體顯得被動。她被動地聽從父命,那時的葉顯章已經不再具備清醒的神誌。葉顯章要求葉佳佳接受第一個要娶她的男人,理由是那優厚的聘禮。葉佳佳在幾個星期之後便被那個高大蒼老的男人像帶一件貨物一樣帶離縣城(她並不願離開縣城)。之後,她被動地一次次跟男人去喝酒,又被動地在酒桌上認識了更多的男人。她成為男人在酒桌上的一件物品、一個工具。那些男人中有一些人懷著善良的願望請求葉佳佳離開那個老男人,但都被拒絕一切未知變數的葉佳佳拒絕,盡管那個當初誠懇地向葉佳佳允諾未來的老男人,在來日方長的日子裏越來越一無是處也越來越對葉佳佳予以無視,連性愛都乏善可陳。但葉佳佳也從未背叛過他,背叛這種充滿未知的事情也並不是葉佳佳有勇氣去嚐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