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很小的縣城,小到隻有三橫三豎六條路,像一個九宮格。住久了才會偶然發現散落其間的一些小巷子。在三橫三豎之外,西邊還有河,東邊還有山。河從北向南流入嘉陵江,山從西北至東南蔓延。葉佳佳住河邊,李默住山下。他們各自守著九宮格棋盤的兩條邊,不遠也不近。
在葉佳佳對著古巨基海報訴說心事的那些夜晚,李默大多獨自待在他那間因為麵對大山而晝夜都顯得光線暗淡的二層樓的臥室裏,專注於一些別的什麽事情。
如前所述,李默那個被縣城人稱為藝術家的父親,無意中過早地將一些形而上的東西帶入了兒子的世界。在少年李默似懂非懂地翻看父親藏書的無聊日子裏,他莫名地對榮格的名字產生深刻印象。於是,在上世紀90年代末期,在中國西南腹地山區的夜晚,一位少年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讀著一本名為《榮格的智慧》的書。少年其實並不能明白那些文字,他還能讀下去隻是因為“潛意識”、“直覺”、“心理分析”這樣的詞匯隱隱帶有一種神秘而憂戚的氣氛。這氣氛讓他上癮。而李默所接觸的其他書裏都沒有這樣的詞。
當然,他也不是把每個夜晚都用來讀榮格和精神分析。多數時候他隻是什麽都不做,像個藝術家一樣發呆,心中千言萬語無處宣泄,最終都成為內心獨白的腹稿。他並不知道在縣城的另一頭,葉佳佳正念經一樣向他傾訴心事。李默隱秘的腹稿也許比葉佳佳的呢喃更為包羅萬象。其實,少年李默的口才並非空穴來風——他早已在沒有人的夜裏提前給自己的口才寫出了草稿。那時的李默還不知自己那時的狀態其實統統指向一種讓很多人百無聊賴的東西——孤獨,一種旺盛的生命年代與封閉的生活碰撞之後產生的東西。
對榮格和孤獨的專注也讓他年輕的身體不知疲倦,以至於他在很小的年齡就遭遇到了失眠症的困擾。失眠讓他整個人顯得更加藝術而優雅——在當時的縣城,失眠還被認為是一種奢侈品,隻有極少數人可以有幸擁有它,失眠仿佛一種榮耀,象征著社會等級。時日長久之後,李默以為自己找到了失眠的症結——他失眠因為他根本不累,至少他的身體不累——累了的人才不會失眠。於是夜晚的二層臥室裏,少年又多了一樁樂趣:他開始做俯臥撐和仰臥起坐,他並不需要失眠帶來的毫無用處的榮耀,他隻希望白天可以更加清醒一些。
在青春期的兒子揮汗如雨企圖讓自己因疲倦而睡去的時候,李默的父親正在隔壁房間——他的暗房裏調配藥水。當時全縣城的人,都還是隻在逢年過節才會認真著裝去海燕照相館拍一張全家福,而李默作為藝術家的父親已經在自己家裏擁有了一間衝洗照片的暗房。暗房的窗戶掛著昂貴的黑絲絨布料,用的是李默在鐵路局上班的母親的工資。布料的尺寸沒計算太好,藝術家不太擅長測算,又不肯讓李默幫忙。多餘的黑色絲絨於是成為雞肋,因為那不夠李默的母親做出一條半身的裙子。
雖然李默的母親出工資買了絲絨簾子,但那填充著曖昧的紅色燈火的暗房依然是李默母子的禁區,那是攝影師父親的個人領地,“照片見光就壞了。”父親用嚴重的語氣將妻兒隔離在暗房之外。母親倒是真的對父親的暗房興趣不大。母親在鐵路局的工作讓她身上始終滿溢著工人階級的豪爽豁達氣質,而對父親這種“唧唧歪歪的小情調”不屑一顧。李默對父親的暗房一度興趣濃厚,他小時候也曾數次享有被父親帶進暗房的榮耀,進暗房對小時候的李默來說,是考試拿了高分時的一種獎勵。父親興高采烈的臉在紅色的燈光之下顯得詭異而陌生,那些放大了的黑白照片像洗過的衣服一樣成排地掛著,不明所以的圖像讓李默害怕,那些局部的風景、人物,不成比例的器官以及眼神驚恐的動物,讓他想起電視劇西遊記裏蜘蛛精的洞穴。他對攝影因此也很難產生興趣,他從那一刻開始就自認並沒有繼承父親這一專業的天賦。長大一些的李默對父親的暗房也逐漸失去了興趣,而他在考試中也越來越少有拿到高分的時候。李默將臥室當成了他自己的暗房。父子兩人各自躲在洞穴,如並行修煉的蜘蛛精一般均少見天日。
母親上的是鐵路局那種收入豐厚的夜班,這讓她的白天有錢又有閑,兩樣都是她用來泡茶館的資本。但四川老縣城裏的茶館都不喝茶,主業隻有一項麻將,副業視顧客需求而定,大體包括:賣米線涼皮涼麵和回鍋肉炒飯,也可以幫顧客買東西、交水電費甚至接送孩子。牌局太激烈的時候,老板娘還能給顧客的孩子批改作業、模仿他們家長簽字。於是每到黃昏,茶館門裏門外便散落著大小不一的小孩子,他們吃著茶館賣的米線涼皮,擠在門口臨時搭成的小桌上嘻嘻哈哈寫著各自毫無關聯的作業。每當天色漸暗,室外的光線不再適合書寫,孩子們便會拿著各式各樣的作業去給茶館女老板檢查。女老板對改作業這項副業倒是也經營得兢兢業業,天長日久下來也做到了業務熟練,到後來這些半大孩子們的課本她基本都熟,語文課熟,數學課也熟。“三角形的麵積麽,下學期才會學的啦!這題可以先別做。”“這課文是要默寫的,你是抄寫的吧,我當然可以簽字啊,但老師抽查背誦我不管的哦。”
李默小學時代的作業基本都是在茶館門口的小茶幾上完成的,茶館女老板敬職敬業為李默批改了六年家庭作業。那茶館麵對著李默後來的女朋友葉佳佳所住的濱河路。濱河路的另一側是沿著九宮格的一條邊精確流過的州河。州河的那邊,蔓延著一條去向不明的鐵路。
在幾年後的那些失眠的夜裏,少年李默總是想起那些年在茶館寫作業的間隙裏所見到的州河的黃昏。那些尋常的黃昏因為遠處時不時嘶鳴而過的一趟趟火車而充滿詩意。某次李默在小茶幾上默寫課文(其實是抄寫),寫到“西出陽關無故人”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竟然淚流滿麵。流淚的原因或許該歸咎於其時正好轟隆鳴叫而過的一輛綠皮火車,那種節奏配合黃昏的色調讓人變得出奇脆弱。李默呆呆地看著那西去的火車上一扇一扇掠過的窗戶,竟然在心裏默寫(不是抄寫)出了那句“西出陽關無故人”。男生李默,身處在鬧市中的茶館(那四川人百年不散的麻將場子),心裏卻蕩漾著一種或許遺傳自藝術家父親的“唧唧歪歪的小情調”。
無緣無故流下的眼淚讓他下意識地感到有些難為情,因為男生們普遍認同的價值觀其時都是“男兒有淚不輕彈”。但他控製不了自己的心,也控製不了自己的眼淚,他的心像屬於別人一樣,自行其是。他的心突然發現了這山區小城落日時分的美,這種尋常不普通的美又因為一趟綠皮火車、一句古詩,而變本加厲,他的心無法承受這猶如靈光降臨一般的發現,他的心隻好讓他流淚。
李默不自覺地去扯作業本的紙,想擦眼淚,他非常男子氣地扯到一半的時候,卻發現還是用袖子來得方便。就在李默非常女性化地用袖子擦拭淚水的時候,女生葉佳佳正頂著一朵粉紅色的大蝴蝶結從茶館門口經過。她充滿同情的眼光讓李默如坐針氈——人前流淚本來就不是值得炫耀的事情。這個卷發大眼睛洋娃娃一般的女生輕蔑的眼神,仿佛在說:“看啊,一個膽小的愛哭鬼。”
那瞬間李默急不可耐地想跳起來攔住她,告訴她他不是膽小鬼,他隻是控製不了他的心,他的心要流淚他一點辦法都沒有,但這不是膽小。但事實上李默並沒有解釋的機會(就算有機會他也未必能說清流淚與膽小之間沒有必然聯係這個道理),葉佳佳那粉紅色大蝴蝶結很快就消失了,混入黃昏之後逐漸渾濁起來的夜色裏,像劃過水麵的一隻無辜的鳥,不負責任地驚起無數漣漪。而不遠處那靜靜的州河河麵上,正好閃爍出銀色的光。李默倍覺沮喪。
那瞬間裏擊中了李默的沮喪,沒過多久也就消失了。但事實上,它穿越光陰引發的效應遠遠超過李默的想象。以至於在後來那個停電的夜晚,李默的腦海裏竟然浮現的是小時候的葉佳佳那充滿同情的眼神。他認出了葉佳佳。是的,這個九宮格一般的縣城他們偶遇的機會如此之多,以至於他從來沒有將她遺失過。他一直都認得她。
在茶館外的小桌上寫作業的黃昏,李默無數次地遇見葉佳佳。冬天的葉佳佳、夏天的葉佳佳,戴蝴蝶結的葉佳佳、穿連衣裙的葉佳佳,邊走邊吃油餅的葉佳佳、踢著路邊石頭的葉佳佳……無論何種葉佳佳,那卷曲的頭發都在她的額頭和後脖頸處非常不利落的散開,這讓她變得尤為醒目。“卷毛狗,卷毛狗……”偶有男生們追著葉佳佳喊。她急羞羞地衝過去打他們,大眼睛冒著一些傻氣。其實她根本追不上那些泥鰍一般的男生,雖然這個年齡的女生已經普遍比男生出落得強壯一些。她看上去又氣又惱,眼裏有時還噙著淚,有時候跑得太急,頭上的蝴蝶結鬆動了,狼狽地歪斜著。
不遠處,李默就坐在茶館門口,盡量保持神情冷漠甚而略帶嘲弄地看著這一切,心裏不時隱隱有絲複仇的快感。“她也有今天。”但李默立即就被自己幸災樂禍的想法嚇了一跳。他過於早熟,以至於他已經能窺見自己性格中那殘忍的一部分。這種殘忍日後成為牙醫李默不足道向外人的秘密:他的確對這手握鋼鑽、聞著血腥的職業心存迷戀。那時的李默還沒有讀到榮格,但他已經開始剖析自己的內心。
李默多年以後曾經對徐小餘談起這段淚流滿麵的年少往事。徐小餘平靜地說,“你特別喜歡用淚流滿麵四個字。”李默很驚訝,此時他才發現自己雙子座的內心除了些微殘忍,原來也是這麽多愁善感,“上周看電影,你也說淚流滿麵,還有一次你說起什麽東西類似愛情的味道,然後就淚流滿麵,哈哈……”徐小餘晃動著兩條長腿,像說起菜價米價一樣談論起李默的淚流滿麵。
“我隻有說切洋蔥,才會用到淚流滿麵。”徐小餘一臉不屑的表情讓李默想起母親,母親在說父親“唧唧歪歪的小情調”時用的也是這樣的表情。李默突然想起,這種不屑的表情其實很常見,它經常出現在很多四川女人的臉上,這表情讓她們顯得潑辣、伶俐、果敢以及不好惹,這表情讓男人們又愛又恨。
那一瞬間李默突然對徐小餘心生感激,在他一次次試圖遺忘自己那敏感柔弱的詩人本性的時候,姑娘徐小餘用她的不屑一顧將這個問題化解。那麽一言難盡的難言之隱,徐小餘用一個表情,就讓它不再一言難盡,也不再是難言之隱。
李默也是在這一瞬間恍惚覺得自己明白了父親與母親——藝術家與鐵路工人(具體說是客務段夜班崗位工人)——之間的愛情。毫無疑問,他相信他們之間存在真正的愛情。如果沒有,還有什麽東西可以強大到讓他們在這邊遠得猶如不在人間的縣城裏,一起消磨掉一生的時日。母親在用“唧唧歪歪的小情調”嘲笑父親的敏感脆弱之時,那一定是父親最愛母親的時候。不是麽?不然還有什麽可以把父親從那不合時宜的“小情調”裏如此輕巧地拯救出來?
在李父短暫的一生中,他用了絕大多數時間來封閉自己,母親是他與這個世界相聯係的唯一渠道,父親隻信任這唯一一條渠道。盡管父親一度出現過細微的外遇跡象。縣文聯聘請來打掃和做勤雜的臨時工酷愛攝影。那個紮馬尾穿帶小花裙子的年輕姑娘對父親這位縣城裏名氣最大的藝術家格外傾慕。她鄭重地請求父親為她拍攝照片,坦誠而無邪的目光中透露出愛情中的女人才會擁有的那種嫵媚。父親或許輕微地動過心,他帶她去采風拍照片。但最終父親還是如蛇一般矯捷又迅速地退回了自己的洞穴。膽小和孤獨讓他無比懼怕這生活中新生的變化,他害怕生活會像衝洗照片的藥水一樣發生一係列他無法控製的化學變化。他請求李默母親的責罵,盡管他什麽都沒有做,但他蠢蠢欲動的內心的確非常渴望在她不屑一顧的罵聲中獲得平靜。但母親卻真的對父親自以為的動情不屑一顧,她知道自己在這個家的經濟地位決定了她的無可取代。母親和父親的思維完全不一致。
而葉佳佳就沒有這種不屑一顧的灑脫。她的大眼睛裏有各種沉重的憂慮,卻就是沒有這樣的不屑一顧。那個停電的晚上,葉佳佳依然顯得憂慮。多年以後,李默才覺得那還是一個極為美好的夜晚。而當時,那真是讓李默覺得糟糕。葉佳佳並未表現出李默期待中的興奮,她甚至看上去就像快要窒息了。葉佳佳的臉上明顯寫著比憂慮更加複雜的情緒,她那形狀有些奇怪的嘴,甚至一句完整的話都沒有講過,而隻是嗯嗯啊啊地表示出極為簡潔的回應。她怎麽會長了這樣的一張嘴呢?
在李默一邊口若懸河地講述那些與他和她都沒什麽關係的人的軼事時,他的心裏其實也萬分懊惱地在斟酌,是否應該立即停止這種愚蠢的行為。但是他無能為力,除了說些無關痛癢的話,他並不知道應該怎麽辦。女生原來是如此奇怪的另一個物種,她的所思所想所為,如此難以理解和琢磨。他無奈地承認,原來這世上男女之間,其實總是隔著千山萬水一般的距離,哪怕他們站在一起,也始終難以交流。父親和母親、他和葉佳佳,不都如此麽?
李默覺得自己已經把事情搞砸了。那些軼事普遍半真半假,其素材多數來自當年那些和李默一同在茶館寫作業的舊相識們的閑談,並經過了李默在深夜裏一次次的加工潤色,才終於呈現出這種既仿佛信手拈來又顯戲劇化的演講效果。那些在茶館度過的歲月幫助了他,讓他得以輕而易舉就掌握了市井閑談的語氣語調乃至敘述方式。這種敘述方式的特點,是可以迅速拉近陌生人之間的距離,消除緊張,造成“同感”(這是榮格的詞)。“同感”無疑是有效的,李默無數次地利用這些閑談結識了校園裏的夥伴兄弟,但“同感”對葉佳佳卻沒有一點作用。
有那麽一個瞬間,李默差一點就要脫口說出當年被葉佳佳看見流淚的往事。但話到嘴邊,葉佳佳那緊繃的神情再一次成功化解了李默的勇氣。李默的一生都無法向葉佳佳揭示這樣一個事實:他被她鄙夷的眼神困擾過。他曾經想要澄清自己,表明自己並不膽小,後來他放棄了這個打算,因為那太困難。他少年的勇猛和信心,總是一次次在葉佳佳的一個神情裏,全部坍塌潰不成形。
他後來回想,才覺得當時自己可能是愛上她了。
李默和葉佳佳一樣清楚,這個獨處的夜晚是如此來之不易,如果不是意外停電帶來的黑暗作為保護,他們永遠無法在縣城的道路上這樣緊密地並肩而行。李默太過珍視這夜晚的時光,他太想給葉佳佳留下一個良好印象。他也曾幻想過很多次可以和葉佳佳長時間地獨處,但那也僅僅是幻想,平凡的生活極少發生意外。當這幻想竟然成真的時刻,他還沒有做好準備。
他們生活在九宮格一般的縣城裏,就像掙紮在迷宮裏的兩個超級瑪麗,彼此引為同類,卻終究無法交流。他們的隔絕明顯出於故意。他們刻意地回避對方,像不兼容的電極。而他們不約而同地回避又僅僅是因為他們生活於一個太小的、像小王子的小星球一樣小的縣城——一個小到不可以有秘密的地方。在李默和葉佳佳看來,他們的愛情已然是這小星球上的唯一一個秘密。
小縣城裏沒有陌生人,人們彼此熟悉,張口就可以背出對方家譜,每家每戶祖宗連同後代都在縣城人的腦子裏一清二楚——所有人腦子裏都裝著一本自帶搜索引擎的居委會檔案。小縣城也自有一套生活哲學,初來乍到不習慣此哲學的鄉下人總是因此受傷。比如在所有人都互相認識的街上,跟誰打招呼,跟誰不打招呼,跟誰有時候打招呼有時候不打招呼,都訴諸智慧成為問題。每次上街都如同登場演出,有人長袖善舞有人疲憊不堪。但這錯綜複雜的生活智慧卻可以簡而化之成一點——避嫌,盡其所能避開所有可有可無的嫌隙。那些嫌隙滋生於縣城人的眼睛裏,活躍在縣城人的嘴裏,像蒲公英的種子一樣四處亂跑落地生根。這種子多數有毒並具殺傷力,避開它們是保全生活完好的唯一方式。縣城人的生活,並不是活在縣城,而是活在別人眼裏,活在別人嘴裏。
但也總有一些人不願意活在別人眼裏或嘴裏,他們要按自己的想法特立獨行地生活。比如李默那個發誓再也不回縣城的巴山表姐。去年巴山表姐離開縣城的時候,隻有李默一個人去火車站送她。15歲的李默看見這個隻比自己大5歲的表姐的頭發,竟然稀疏枯黃得如同曆經磨難的老人一樣。而僅僅一年以前,巴山表姐還是縣城數一數二的漂亮姑娘。縣城的生活哲學在這一年的時間裏,改變了巴山表姐。隻因為漂亮的巴山表姐擁有縣城人絕無僅有的勇氣——她不避嫌。她坦然地和追求她的男人走在縣城的六條街上。她的漂亮和坦然是如此光明炫目,照耀得縣城人都無法適應。巴山表姐隻想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她一直微笑著對待了縣城人的所有猜疑,但縣城人始終無法適應巴山表姐那挺直的胸脯,縣城人認為那胸脯是她向所有人宣戰的標誌。男人雖已離婚,卻依然糾葛在前妻的家族仇恨中,那複雜的仇恨網毫無意外地將巴山表姐牽扯其中。在巴山表姐最需要男人保護的時刻,男人退縮了,他沒有巴山表姐那耀眼的勇氣,他像初生的牛犢一樣怯生生地躲避著縣城人,躲避著嫌隙,隻留下巴山表姐獨自應付來自前妻家族的責難。巴山表姐的微笑和堂堂正正的胸膛最終也沒有戰勝縣城人的眼睛和嘴,當巴山表姐走在縣城的路上發現沒有人願意和她的目光有任何接觸的時候,她想她再也無法在縣城生活下去了。李默在火車站詢問巴山表姐想要去哪裏,巴山表姐溫柔地搖頭,說她也不知道。李默心裏難過得像裸露在寒風中的皮膚,他艱難地吐出“保重”兩個字。巴山表姐說你不要難過,應該為我高興。過了一會兒巴山表姐又說,我會給你寫信的。深秋季節的風把巴山表姐的聲音吹得七零八落。
李默和葉佳佳從小便在一個又一個巴山表姐的現身說法中耳濡目染。李默在茶館門口度過的六年時間裏,見識了無中生有、有中生無的各種流言蜚語(茶館是流言集散地),於是自認為識破世道險惡人心無常,小小年紀便老成得不成樣子。盡管李默曾經因為巴山表姐跟茶館裏的婦人吵過幾架並被母親嚴厲地批評,但多數時候他對流言都避之不及。
葉佳佳則從小經受“卷毛狗”外號與身世不明的困擾,始終無法理直氣壯。無論她走在縣城六條街的哪一條,都覺得背後有無數雙眼睛黏在身上。背著無數雙眼睛生活的葉佳佳,隻能堂堂正正戰戰兢兢,時時處處都像個三好學生——不,葉佳佳本來就是三好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