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佳佳記得,那晚的月亮圓且亮。她在跟李默告別之後走進自家樓道之前,看見自己身上亮晃晃的一片。她一開始以為是院子裏的燈光,但她很快意識到這是一個全城停電的夜晚。然後葉佳佳抬頭就看見了月亮,她覺得這圓月或許是某種幸福的預兆,帶著這種念頭那夜她做了一個好夢,之所以說那是個好夢是因為夢的人物隻有李默和葉佳佳。
在那個夢裏,李默和葉佳佳平時回家經過的濱河路少有行人,那條繞縣城而過的在那些年總是幹涸的州河竟然漲起了大水,水浪滔滔,恍惚有大海的模樣。這很奇怪,因為葉佳佳當時還從來沒有見過大海。從來沒有見過大海的葉佳佳在夢裏說,李默,我從來沒有見過大海。李默笑了。葉佳佳說你笑什麽。李默說,你忘了我們一起看過大海嗎?說完又鬼魅地一笑說,你還說我遊泳遊得好,像個水鬼。
這個夢境曆經多年後在葉佳佳的彌留之際再一次被想起。她那時依然覺得那夢境真實得就像在眼前發生一樣。葉佳佳被不斷湧進汽車的水壓迫著簇擁著,她想原來她一生都沒有見過大海,她隻和李默在夢裏見過。
停電是突然的,當葉佳佳和李默隔著遠遠的距離(如他們往常那樣)走到街心廣場的時候,街心廣場三根造型奇特如同椰子樹的霓虹燈突然就熄滅了。葉佳佳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這是一場突然來臨的停電事故,因為熄滅的不僅僅是那三根椰子樹,還有街道兩旁所有房屋的燈光。
在葉佳佳的一生中,這是為數不多的能讓她心存感激並坦然接受的意外之一。黯淡下來的夜色增添了一座山區小城的無趣和寂寥,葉佳佳日後甚至時常懷疑這夜經曆的真實可信程度,沒有燈火的縣城因為太像一處與世無關的化外之地而缺乏真實感。16歲的葉佳佳沒有因為突如其來的黑暗而心生恐懼,盡管她發現那些包裹了整座縣城的山峰從此時此刻的角度看過去,實在麵目可憎。也或許是黑暗中李默的靠近,瓦解了葉佳佳內心中本應滋生的那些屬於少女時代特有的恐懼幻想。那個帶著清香的少年的身體,讓葉佳佳立即開始感激停電事故所帶來的黑暗。她明白黑暗讓他們終於可以並肩行走,讓兩人的距離近到足以聽見對方說話的聲音,而不必如平時那般因為擔心縣城裏無處不在的眼睛和嘴,而隻能隔著一段不會給人落下口實的距離。
他們的眼睛終於開始適應一座停電的山城夜晚的黑暗,至少片刻之後,他們不僅可以清晰地聽到對方說話的聲音,還能看見對方的樣子。那晚的月光讓他們的模樣看起來好像都與平時不太一樣。葉佳佳發現李默的咖啡色外套在月光下泛出白色的光,像那個年代的國產巧克力上麵常常會浮現的一層白霜。
李默隻注意到葉佳佳的嘴。這很奇怪,但凡第一眼看見葉佳佳的人,總是會留意她的大眼睛,它們太過招搖以至於往往讓人忽視了其他。但黑暗卻讓這一切不一樣。黯淡的夜色中黑眼睛反而失去了招搖的本錢,黑眼睛的退位卻把葉佳佳一雙倔強的嘴凸顯了出來,那隻嘴如同臨時上場的候補演員,無論如何都有些慌亂不自然。這種不自然,借著月光,讓李默發現了。李默發現葉佳佳的嘴竟然如此特別,到底哪裏不一樣呢,他暫時還不知道。但十年後的李默會知道,十年後,已經是一名牙科醫生的李默對牙齒好壞和嘴型關係的問題已經建立起了自己的一套獨特理論。李默有時候會覺得自己一生的命運是在注意到葉佳佳的嘴型的那個夜晚被改變的,他對葉佳佳嘴型的關注讓他選擇了一生的職業。
除了長了一張古巨基的臉,少年李默還擅長於說辭。他那個搞藝術的父親曾經以為兒子的口才是源於命運對他為兒子命名的一種反諷。父親從藝多年的修養,讓他相信大巧若拙沉默是金,他的領悟也由此成為獨生子的名字,單單一個字,默。直到多年以後,帶上了牙科醫生的口罩,李默才窺見這種命運的神奇,他善於言辭的特長竟然以一副副一次性口罩終結於牙科症台,他說過的那些美好與詩意的話語,終於都留在口罩之後,因為它們對那些疼痛中的牙齒來說其實毫無用處。漸漸地他形成一種怪癖——對病人惜字如金,絕不多說一個字。當牙科醫生李默年歲漸長,從大夫晉升為醫師再晉升為主任以後,病人們之間口口相傳的除了這位相貌英俊的主任其實技藝平平之外,就是他人如其名的沉默。那些傳播流言的病人們如果認識少年時代的李默醫生,也許會收回他們的論斷,因為少年李默是那麽能言善辯。
李默在那晚停電之後的片刻就立即明白了一個事實:縣城漆黑一片,沒有人能看見他們。他又想了一會兒,覺得這也許可以算做天意。天意讓他加快了腳步,天意讓他與葉佳佳終於可以一起步行回家。葉佳佳仿佛對他的靠近早有準備。她放慢了本來就走得不快的腳步,仿佛是突然降臨的黑暗讓她對走路一事也開始加倍小心,她試探著邁出微小的碎步,像涉水而過的初生的馬駒,膽怯地尋找著每一個落腳點。月光在她身後跳動,並在她麵前的路上拉出一道長長而淡淡的影子。這時有初春季節的晚風無聲吹過,帶來一些刺鼻的煤煙味道,地上的影子仿佛被風吹得搖晃著、搖晃著,終於還是靜止了。那原本淡淡的影子突然又像被潑了墨,從腳到頭開始變得顏色濃重起來——是另外一個同樣淡淡的影子加入了進去,但隨即又分開了。
她先跟他打招呼,她沒有回頭就知道他已經在自己身後。他看出來她有些緊張,緊張讓她的嘴一直保持著緊繃的樣子。細小的聲音含混著,從那緊繃的嘴裏像月光一樣輕輕泄露出來,隨即便又消散了。她的眼神落在李默的肩頭,越過他咖啡色外套上泛出的白色月光,投向漆黑的遠處。
他記得他說的第一句話。他那時看著那三棵椰子樹的方向,輕聲說,“葉佳佳,停電了。”
這是一句無法應答的話。葉佳佳很快便發現,原來所有的陳述句都是陷阱。那個代表著終結的句號,圈住了本有可能連綿延續下去的詞與字。高傲的陳述句啊,它從一誕生開始便不容更改,像命運一樣強硬。停電了,可是然後呢?他沒有說。
葉佳佳說,“是啊,停電了。”她下意識也以陳述句回複了他。
李默好像是對自己說,“怎麽會呢?”他似乎是在質疑停電一事,但聽起來卻好像他並不真的希望知道答案,為什麽停電,他和她都不關心。
葉佳佳想來想去,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李默的“怎麽會呢?”,停電就是停電,她不知道為什麽會停電,更何況他聽來也並不希望知道為什麽停電。她終於什麽也沒有說。什麽也沒有再說的她,繼續試探著前行像馬駒一樣不知該在何處落腳,他的問話因為沒有得到回應而顯得像一隻飽滿射出卻無力落下的箭矢。
他隻得跟隨著她的節奏。兩個影子在地上交錯前進。
這段濱河路筆直但狹窄,一排還未發芽的小樹苗隻有細長的樹枝堅強地搖曳在濱河路緊靠河堤的一側。在河堤與樹苗中間,隔出一條更加狹窄的步行道。平時總有行人的步行道上此時卻看不見一個人,那些晚歸的路人都躲進了固體一般凝重的夜色裏。
她低頭盯著自己交錯著邁進的腳尖,一雙土黃色的圓頭皮鞋在月光下仿佛兩隻不斷探出頭的小動物。每走一步,小動物都會在水泥路麵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四周的安寧讓這聲響篤篤篤地傳得很遠,像寺廟的木魚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他也聽見了那土黃色的小黃魚一般的皮鞋發出的木魚聲,那有規律的腳步聲就像一種口令,令他不由自主地跟著邁步。他仿佛機械地邁著步,機械化的動作讓他突然有些煩躁。
其實他們平時也會簡單說幾句話,多是簡單的、迅速的。這是他們第一次長時間獨處。這時他想該說點什麽了,他也隻有說點什麽,才能遮蓋住那讓他擔驚受怕的木魚一般的腳步聲。
於是他開始說學校裏的一些事情。他說,葉佳佳你知道嗎,那個肚子很大總是穿著有破洞的白色T恤的政治老師,還是年級組長,在學校很凶,其實在家裏特別怕老婆。有一次政治老師買了一斤蒜薹,他老婆怪他買多了,他一句話不說就返回去要退掉半斤,人家不給他退,他差點跟那賣蒜薹的小販當場吵起來。後來是地理老師分走了他的半斤蒜薹,還付了錢給他。要不他根本沒法回家交代。
葉佳佳不明白李默為什麽要告訴他關於政治老師買蒜薹這種雞毛蒜皮,這並不是她希望聽到的事情。失望感像一塊突然擊中她的巨石,她感到無比難過,她更不知該如何回應這個蒜薹事件。她下意識覺得自己應該輕快地笑出聲來,像徐小餘一樣自如地發出小公雞一般清脆的笑聲。但是葉佳佳卻一點笑不出來。她支吾著,像在辯解著什麽,認真地回答,“是嗎?我不知道。”
李默仿佛沒有聽見她的回答,他的目光看著路的前方,那筆直的路在黑暗中顯得那麽漫長,前方卻仿佛有火光一樣的不明光亮。
他緊接著說,葉佳佳你知道嗎?我們文科班有個瘦得像樹枝一樣的女生,短頭發,她總是逃課,但從來不會被發現,因為她太瘦了,瘦到即使她坐在教室裏也很難被老師發現,因為她可以完全被坐在前麵的男生遮擋住……
他好像進入了一種狀態,滔滔不絕,停不下來,他不停地說,葉佳佳你知道嗎?葉佳佳你還知道嗎?
他害怕停下來之後,會再度聽見那遙遠的木魚聲,那聲音就像安放在他心頭的起搏器,他完全接受它的控製。
他感覺自己有些急切地想要表達什麽,又好像急於想要掩蓋些什麽。
葉佳佳也有些喘不過氣來。她似乎已經依稀明白,李默的滔滔不絕也許僅僅是因為他害怕那折磨人的尷尬和沉默。盡管他講的內容與葉佳佳長久以來的期盼和幻想大相徑庭,但葉佳佳也仍然願意聽他講,不管他在講什麽。
唯一的問題在於,葉佳佳不知該如何應對他的滔滔不絕。在李默的口若懸河麵前,葉佳佳無言以對。而她此前從未預料到自己竟然會在如此重要的時刻拙於言辭。她隻有嗯嗯啊啊對李默的眉飛色舞表達簡單的回應,聲音小得如青草在微風中窸窣作響。這中氣不足的音量讓葉佳佳感到萬分羞愧,她覺得自己仿佛犯了很嚴重的錯而抬不起頭來。她想,如果她肚子裏也有李默那些奇聞軼事就好了,她就可以在李默講完一個之後,也掏一個出來講。他們可以像打撲克牌一樣輪流出牌,你一個我一個,用這些風趣的小閑話點亮這個漆黑的夜晚,哪怕她對這些小閑話的內容其實完全不在意。可是她不會講,她什麽也不知道,她此時才發現原來她的世界竟然是這樣的貧乏無趣,她在這個風生水起的縣城生活得如此隔絕封閉。她開始深深自責,當她意識到自己在語言上的劣勢將是這個美好的夜晚裏的唯一一處遺憾之時,自責又加重了她的緊張。她第一次遭遇到如此複雜的內心活動,含混著激動、歡樂、高興、欣喜,緊張、自責、沮喪、茫然、無所適從的各種情緒,交織成一張不斷緊縮的網,網住幾近窒息的葉佳佳。
如果她事先能預知,在這個全城停電的夜晚之後,她再度看見李默會是在一個月之後,那麽葉佳佳也許會更加努力地勉強自己,調整自己的表現。至少她還可以主動一些,再多說兩句話。她一直以來都盼望著這樣一個可以和李默單獨相處的機會,隻是她從來沒有想過她應該在這樣的時候說些什麽以及怎麽說。也許她偶爾也想過,畢竟她有那麽多話都曾想要親口告訴李默,甚至在這個剛剛過去的漫長冬天裏,她已經對李默說了許多話了,隻是那些話李默都沒有聽見。那些話都講給了葉佳佳床邊海報上的古巨基。但真正麵對著他的時候,她發現自己一句話也講不出來。他原來並不是古巨基,也並不是海報。
那時葉佳佳和李默其實已不陌生。他們都覺得熟悉彼此就像熟悉自己,從血型星座、家庭住址、興趣愛好到有幾條創興牌牛仔褲,無所不知。他們通過小縣城和學校裏錯綜複雜的人際網絡匯集對方的信息,就像偵察員一般敏銳。愛情中的人們都是偵察員,他們用異常發達的嗅覺、聽覺、直覺無師自通地接收與他們有直接或間接關係的全部信息。然而他們又絕少說話,更莫說獨處,疏離得如同冬季空蕩蕩的河灘上遺留的枯草,絕沒有實質性的糾葛。他們像縣城裏做布朗運動的兩個質子,在各自無規則的往複運動中極少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