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一平
像昨天一樣,看完本省新聞,萬一光就把電視關了。他自覺地走進書房,將就在酸枝木的凳子上坐下。這是家裏木質最差的凳子,平時都是用來墊腳的,現在坐上了肥厚的P股。萬一光的前麵,是一塊一米寬兩米長八寸厚的桌板,再往前,是一把高大的椅子。桌板和椅子都是越南的黃花梨木做成的。所以說,比起黃花梨木的桌椅,酸枝木的凳子便是次品的家具了。他現在自覺自願坐在這張下等的凳子上,是有道理的,因為今晚他仍然是被審訊者。
審訊者不一會也走了進來,往黃花梨木的椅子坐下。這是一個臉上塗滿海藻泥的女人,看上去像一個鬼,把萬一光嚇了一跳。盡管,他知道這是他的夫人。
“你不能把這臉泥洗掉再進來嗎?”萬一光對夫人說,“好恐怖,你。”
夫人說:“剛塗上去不久,還沒完全吸收呢。你又那麽著急。再說,今天我以這個樣子審你,看你怕不怕,說不說?昨天我對你臉色太好了,你什麽都沒說。”
萬一光覺得夫人言之有理,甚至智慧。確實,審訊是得加碼和嚴厲了,不能再掉以輕心、如同兒戲。
昨天是審訊的開始。夫人扮演或充當省紀委的人,對萬一光進行詢問和審查。萬一光也假設自己已經是被“雙規”了的人,在假設成規定地點的書房裏,考驗自己在規定的時間內,交不交代問題。
顯然,夫人和他都沒有進入角色。夫人太隨意和馬虎了。她嗑著瓜子,喝著燕窩羹。東一會問“你這些年到底收了人家多少錢”,西一會說“我們家兒子在美國現在是早晨八點”。因為夫人的不認真,萬一光也就緊張不起來。他無法進入假設的被“雙規”的情景中去,無法把自己當受審的人。夫人怎麽看都像一個庸俗不堪而又富麗奢華的女人,這種低級趣味樣子的女人充當紀委幹部,來審一個老謀深算的男人和官員,實在是滑稽可笑。隻有傻子才會承認收受賄賂和交代其他的腐敗問題。
但夫人又是扮演或充當紀委幹部的唯一人選。他需要她來審他,像紀委幹部或檢察官一樣嚴肅認真地審他,和他鬥智鬥勇,磨煉他的心理素質、應變能力和承受力,以防萬一突然某一天,他真的被“雙規”了,或直接進檢察院了,但那時,他已經是一根老油條或一尊變形金剛了。
昨晚,審訊無果後,夫妻倆睡在一起。萬一光對等待他“交稅”的夫人,憂心忡忡地說:“李美芬同誌,我能不能提個要求?”夫人說:“什麽要求?”萬一光說:“你審我的時候,能不能讓我緊張、害怕?你剛才審我的時候,我一點都不緊張、害怕。”夫人納悶地說:“為什麽你想要緊張、害怕?”萬一光說:“因為我一緊張、害怕,就有可能把事情說出來,露馬腳,老實交代了。”夫人還是納悶,說:“不老實交代不是最好嗎?我們要的就是不老實交代呀!”萬一光說:“我在你這裏緊張、害怕,老實交代,都沒事。因為這是預審,是演習,像防空演習、消防演習、抗震演習一樣。等哪天我萬一突然被‘雙規’或直接進檢察院了,就不用緊張、害怕,不用老實交代了。這叫有備無患,防患於未然,懂不懂?”夫人琢磨了一會,說:“明白了。”她看著對自己的期待無動於衷的丈夫,不得不用行動去提醒他。見丈夫還是麻木不仁,夫人說:“現在,你該滿足我的要求了吧?”萬一光看著人老珠黃而又如狼似虎的夫人,心就打戰,身就發抖,冷汗直冒。他說:“你審我的時候,我有這麽緊張、害怕,就好了。”
夫人今天的樣子的確令人害怕。萬一光看了一眼後就不敢再看。他低著頭,像一副要認罪的樣子。
“準備好了嗎?”夫人說。
“嗯。”
“那我開始審啦。”夫人說。她清了清嗓子,然後盯著肥頭大耳的丈夫,突然拍案而起,“萬一光!你肯定還有我不知道的錢,你到底藏到什麽地方去啦?”
萬一光一聽,仰身跺腳,“哎呀,哪有這麽問的,不能這麽問呀!”
“我就是要問。我就懷疑你背著我,藏著錢!”
萬一光不得不看了夫人一眼,“李美芬同誌,你要記住,你現在是紀委幹部,甚至是檢察官,請問些有專業水準的問題,好不好?”
經丈夫提醒,夫人這才轉換腦筋和角色。她醞釀和思考了一會,說:“萬一光,我們黨的政策,我先跟你講清楚哦,就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那麽,接下來我問你的問題,你要老實坦白交代。”
“好的。請問吧。”
“據我們所知,自你擔任南河市安監局局長至今,在不到四年的時間內,你大肆收受礦老板、路橋老板、煙花爆竹老板等人的賄賂,實物不算,光現金,粗算一下,大概是三千五百萬元。是不是這個數?”
“沒有!我做官廉潔奉公,做人清清白白,從來沒有做過貪贓枉法的事!”
“萬一光,我說這個話是有證據的。對你收受這三千五百萬的來龍去脈,我一清二楚。賄賂你的老板很多,我就擺幾個大頭的吧。隆昌礦業集團向北方,先後幾次賄賂你,八百萬,總有吧?奔騰路橋公司唐磊,你拜把兄弟,少說也有六百萬吧?光你愛人就收了他三百萬。南錫冶煉韋東寧五百萬,也是你愛人直接收的。這就一千九百萬了。加上過年過節大大小小老板送的,有一千多萬。總之,總共少不了三千五百萬。這三千五百萬呢,兩千萬已經轉移到了國外,具體地說是美國。還有一千五百萬,用塑料袋密封,藏在家裏臥室木地板下、煤氣罐裏。說的都沒錯吧?”
萬一光一麵聽一麵哆嗦,最後縮成一團,像被扒光了衣服似的。對方的審問明確、具體,列舉的行賄人和金額清楚、屬實,比他自己記得的還要細。
“萬一光,別想抵賴了。抵賴是沒有用的。隻有坦白承認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萬一光“撲通”跪下,一麵叩頭一麵說:“我坦白,我承認。我萬一光對不起黨,辜負了組織對我的培養重用。我馬上把這三千五百萬退出來,請求黨和組織從輕處理我,給我一條生路!”
萬一光的跪求先是引來對方哈哈大笑,然後是遭到一頓嗬斥:
“萬一光,你真是一塊軟骨頭,一個回合你就繳槍投降了。你這一承認,三千五百萬哪,是要掉腦袋的,懂不懂?”
萬一光抬起頭,看著斥罵他的黑臉夫人,“我真把你當紀委幹部或檢察官了呀!”
“那就更不能承認了,笨蛋!”
“可是你列舉的行賄人和錢款都是對的呀!”
夫人說:“那是因為我是你老婆。我知你收了這麽多錢。我審你,當然就說對了。”
“可是,萬一紀委或檢察院的確調查清楚,我收了這麽多錢呢?”
“那也可以抵賴!”
“怎麽抵賴?”
“就說你誰的錢都沒收!”
“可萬一有人出賣我,供出我了呢?”
“那又怎麽樣?你就說他們陷害你。”
“可我的確收了他們的錢了呀?”
“我問你,”夫人說,“他們送你錢,是通過轉賬打過來的嗎?不是吧?他們直接送你現金,沒有第三個人在場吧?也沒有偷偷錄音錄像吧?這些都不是,都沒有,那你怕什麽,慌什麽?”
“這倒是,”萬一光說,他有所心定,坐回凳子上,“還是老婆比我沉著冷靜。”
“沉著冷靜你個頭,剛才你一承認,也把我嚇壞和惹火了。”夫人說,“你掉腦袋了,我也跟著完蛋。那就苦了我們兒子了。”
“兩千萬在美國,夠兒子花的了。”萬一光說。
夫人忽然“哎呀”一聲,像是碰到了棘手的問題。她看著丈夫,把丈夫當智囊或諸葛亮,說:“老萬,就算他不供你不認,可是,這三千五百萬,萬一查出我們有,那也超出我們的合法收入呀,也可以扣你財產來源不明罪呀!怎麽辦?”
萬一光摳著他的腦袋瓜子,半天也摳不出解脫的理由來。
“我說我炒股賺的,行嗎?”夫人說。
“炒股?”萬一光冷笑,“中國股市熊冠全球,百分之九十九股民血本無歸,就你賺錢?再說,官員炒股是非法的,家屬炒也是禁止。不能說是炒股賺的。”
“那怎麽辦?”
萬一光搖搖頭,“隻能說是跟我的兄弟借的,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可你兄弟哪有錢借給你呀?你兄弟是幹什麽的?一個是紅水河邊養魚的,還有一個,養羊的。先前找你借錢養魚養羊,你還不借呢。”
萬一光說:“不是我不借,是你不給借。”
“總之你把你兄弟給得罪了。你哪還有兄弟呀?”
萬一光冥想了半天,說:“鐵杆哥們兒我還是有個把兩個的,比如向北方和唐磊。”
“我看最不可靠的就是向北方和唐磊他們兩個!一有風吹草動,鐵定是他們最先出賣你!”
“何以見得?”
“因為他們是猴精,是笑麵虎!”
看著直言不諱的夫人,萬一光說:“那怎麽辦?我收受向北方和唐磊的錢,又是最多的。”
夫人咬牙切齒地說:“退給他們。”
萬一光驚呆了,“你瘋了?”
“沒瘋。”
“你舍得?”
“舍不得也要舍。保官還是次要的,保命第一!”
傍晚的東山佛塔下,萬一光看到了一輛他眼熟的寶馬越野車,像一條忠實的狗一樣,輕快地來到他的麵前。萬一光指示這輛車與他的座駕停靠在一起。
向北方笑吟吟地從車裏鑽出來,一邊碎步上前,一邊熱乎乎地叫喚,“萬大哥好!”
萬一光卻出奇的冷靜,對向北方說:“把你的車尾箱打開。”見對方遲疑,“打開!”
萬一光接著打開了自己座駕的尾箱,從尾箱裏拎出一個鼓出棱角的編織袋來,要往向北方的車尾箱放。
向北方似乎看出什麽名堂,眼明手快地製止了萬一光的行為。“大哥,你這是幹什麽?”
萬一光說:“這是你送給我的錢。退給你。”
“大哥,你開什麽玩笑?”
“我不開玩笑。”
向北方抖抖被四隻手把握住的編織袋,“那這是什麽意思?”
“退給你,就是這意思。”
向北方靈光一閃,“大哥,你這是考驗我。是不是這意思?”
萬一光說:“你可以有這意思。但我沒這意思。”
“大哥,那你就不夠意思了。”向北方說,他佯裝生氣,“那我也不好意思跟你說。我沒給你送過錢!”
“你說什麽?”
“我沒給你送過錢。從來沒有!”
萬一光也抖了抖被四隻手控製住的編織袋,“那這是什麽?”
向北方說:“我隻是給你送過臘肉和粽子。”
萬一光說:“行,我現在就是把臘肉和粽子退給你。”
向北方說:“我連臘肉和粽子都沒給你送過!”他放開壓製萬一光的手,迅速把車尾箱蓋關上。“大哥,你還有事嗎?沒事我走了。”
萬一光愣在那。向北方的車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了,他仍然在佛塔下愣著。退不回去的一袋錢吊在他的手上,的確像是一袋臘肉。
“佛祖啊,你可看見了,你給做個證明,我退錢了,是他向北方不要!”萬一光麵對佛塔,念念有詞。
萬一光和唐磊坐在南湖邊上釣魚,他們都釣得非常的專注,但就是沒有一條魚上鉤,仿佛湖裏的魚的智商均超過了岸上兩個聰明絕頂的男人。兩個男人的身邊都各自放著一個加蓋的水桶。萬一光平靜地說:“小唐,待會走的時候,記得帶走我這隻桶。”唐磊說:“萬老大,何必呢,我不會要回您的桶的。我不僅不會要您的桶,而且我還新給您備了一桶,孝敬您呢。”萬一光說:“這不是孝敬我,是加害於我,知不知道?”唐磊說:“萬老大,天地良心,我唐磊絕對不做對不起您的事。您就放一百個心,一萬個心!”萬一光說:“我不是不放心你,而是不放心紀委檢察院。一旦露出破綻,紀委檢察院是不會放過我的。”唐磊說:“我們兩人的事,隻有天知、地知、您知、我知,隻要您不說,我打死也不說,紀委檢察院又怎麽會知道呢?”萬一光盯著唐磊,“你真能做到打死也不說?”唐磊被盯得臉紅耳赤,昂起頭,說:“萬老大,您如果不相信我,我就跳湖,證明給您看。現在就跳!”他站起來,“您信不信?不信,我跳了!”萬一光見唐磊那麽死心塌地,便拉住他,說:“好老弟,坐下。釣魚,釣魚。”唐磊重新坐下,像一個洗清了叛徒嫌疑的江湖豪傑,如釋重負地繼續釣魚。魚還是沒有上鉤。萬一光說:“這樣吧,我們打個賭怎麽樣?如果今天我先釣著魚,你就把我的桶拿走。如果魚先上你的漁鉤,你什麽也別拿,我也不強迫你,好嗎?”唐磊說:“我要是先釣著魚,我這桶還是您的。”萬一光說:“一言為定。”話音剛落,隻見唐磊的漁竿突然抖動。唐磊急忙抓緊漁竿,拉杆收線。不一會,一條紅色的鯉魚浮出水麵,漸漸地被唐磊收獲。唐磊雙手舉著鯉魚,像舉著燃燒的火把。他興高采烈地吻了一下魚,對魚說:“你真好!”
看著空手離去的獲勝者唐磊,又看著兩隻裝滿錢的水桶,萬一光非常難堪。他本來是退唐磊一桶錢的,結果不僅退不掉,又加收了一桶,這情形就像屋漏又遭連夜雨,或者像一個打算去勸別人戒毒的人,最後不僅無功而返,自己還染上了毒癮。他沮喪地收起漁竿,發現漁鉤居然沒有魚餌!究竟是自己忘記放魚餌?還是放了魚餌但是被狡猾的魚安全地吃掉了?
“魚呀,你能聽見我說話嗎?不是我不想做清官,我是想做個清官來的,是你不給我機會呀,是唐磊這個人不給我機會呀。做個清官,怎麽就這麽難呢?”
萬一光的喟歎毫無反響,因為湖麵清明如鏡。
家裏的木地板已經被撬得四分五裂,一隻煤氣罐也被切割成了兩截。乍眼一看,仿佛家裏遭過盜賊洗劫或反貪人員的搜查。好在萬一光夫婦知道是怎麽回事,他們從容鎮定地看待亂七八糟的家。
萬一光挽起袖子,抄起工具,開始修整破損的地板和煤氣罐。這對電焊工出身又會木匠活的萬一光並不難。再加上夫人積極配合,充當起助手。他們很快把退不回去的錢又碼回原位,掩蓋好。再把新增的錢又藏在他們認為安全的地方。這新增的錢包括了今年過年下屬送的紅包,厚薄不一。他們也懶得去數,連封包都沒有拆,就藏了起來。全部弄好後,夫妻倆躺在木地板上,丈夫望著天花板,妻子看著丈夫。
“一光,當初我嫁給你的時候,你才是南河冶煉廠電焊車間的技術科長。連你都想不到吧,現如今你能當局長?”妻子說,眼神裏透露著慶幸和欣賞。
“說明你旺夫。”丈夫淡淡地說。
“那當然。所以我們家這些錢財,有我的一半。”
“人生無常,世事難料,誰能保證這些錢財就是我們的?”
“隻要我們人沒事,這錢就是我們的。人在錢就在。”
“錯。錢在,錢不在,人可以不在。這些錢一旦暴露,我是肯定不在了。”
“我也知道我們家這些錢很危險。我不也讓你退掉一部分嗎?你退不掉有什麽辦法。你說,你退錢給向北方唐磊他們,他們為什麽不要呢?”
“那是因為我還在位子上。他們還得求我。”
“可哪天你不在位子上了呢?”
“不在位,那要看是什麽情況不在位。是年齡到了不在位,還是年紀還輕,紀委檢察院就讓你不在位了。兩者是有很大的不同的。”
“那你可得再想辦法,保證年齡到了才不在位呀!來,我們繼續審!”妻子說。她率先從地板上站起。
“今晚就算了吧?我累了。”丈夫說,這才看了一眼妻子。
“累也得審!現在累,是為了以後不累,為了下半輩子……為了我們還有下半輩子。”
妻子不由分說把丈夫拉了起來。
安監局紀檢組長、辦公室主任恭立在萬一光麵前,聽候指示。
萬一光把辦公桌上數十個厚薄不一的紅包輕輕一推,使紅包離部下更近。這些紅包讓兩個部下都很發愣。
“這些紅包,是今年,有些是去年的,一些二層機構,趁我不備的時候塞給我的,”萬一光解釋說,“都是誰塞給我的,我記不清了,也不打算追究。幹部能保護就盡量保護。但是這些紅包我是不能要的。你們拿去,清點登記,然後歸公。”
紀檢組長和辦公室主任於是當著局長的麵,清點紅包。萬一光似乎嫌紅包和錢鈔紮眼,揮手讓部下到一邊去。他繼續看報。打開的報紙像一扇屏風,幾乎完全遮擋了看報的人。看報的人其實並沒有真正在看報。他心不在焉,眼光時不時拐彎,偷偷地落在不遠處將不再屬於他的紅包上。
昨天晚上的審訊,重點是每年下屬送的禮金。這些禮金從單個來說,數額不多,少則兩千,多則一萬。但是集腋成裘,幾百個紅包加起來也有一百多萬。每一個紅包就是一個隱患。試想送紅包的幾百個人裏麵,起碼有十個八個人總有一天會出事吧?誰會出事不知道,但出事的人,會供出給萬一光局長送過禮吧?好,就從給你萬一光送的小小紅包突破,打開缺口。看你怎麽辦?
萬一光再次將木地板撬開一角,把紅包都翻出來,按厚薄、比例選了二三十個,打算第二天交出去。妻子很納悶。萬一光說:“我是按照概率來處置這些紅包的。這幾百個送紅包的人裏麵,就算將來有十個人出事吧。這十個人是誰,現在都不知道。誰送我多少,我也不知道。不外乎一萬的,五千的,兩千的。好,我一萬的退一點,五千的退一些,兩千的退多一些。為什麽這樣退呢?送一萬的少一點,我就退少一點。送五千的多一點,我就退多一點。送兩千的最多,那我就退得最多。你張三說給我送過一萬的紅包,有呀!李四說給我送過五千,有呀!趙五馬六說給我送過兩千,有呀!但是,我都退出去了呀!充公了。辦公室紀檢組那裏有登記,不信你們去查好了。”妻子當時聽罷,情不自禁抱著丈夫,對他額頭啵了一下,大讚丈夫聰明。
紅包清點好了。一共二十八個。其中一萬元三個,五千元十個,兩千元十五個。二十八個紅包共計人民幣十一萬元。
萬一光對著敬仰他的兩個手下,語重心長地說:“天地之間有杆秤,那秤砣是老百姓,秤杆子挑江山,當領導的就是定盤的星呀。”
紀檢組長和辦公室主任退出局長辦公室,像兩個剛接受老師輔導教育的學生,顯得特別的乖巧。他們在走廊裏邊走邊評價自己的局長——
“萬局長的覺悟就是比我們高呀!高,實在是高!”紀檢組長豎起拇指說。
“我覺得,”辦公室主任說,“萬局長今天的舉動,是在打我們的耳光呀。”
“何以見得?”
“不瞞你說,這些個紅包裏麵,有一個是我送的。”
“幾千?”
辦公室主任舉起一巴掌:“五千。你呢?送幾千?”
紀檢組長瞪了一眼辦公室主任,不吭聲。
“你沒送呀?你居然敢不送?”
紀檢組長點點頭。
辦公室主任看著機敏的紀檢組長,忽然意識到什麽,扇了自己一記耳光,“我這張嘴,就是沒你的嚴。”
紀檢組長拍拍辦公室主任的肩膀,“我耳背,你今天說的話,我一句也沒聽見。”
辦公室主任這才放寬心。
林紅豔今天死活都不讓萬一光回家,因為今天是她二十四歲生日。
但萬一光無論如何都要回家,因為老婆在家等他。
在萬一光為林紅豔購買的愛巢裏,兩個恩愛的人第一次鬧得不可開交。
林紅豔說:“你今晚要是不留下來陪我,我就死給你看!”
萬一光說:“你打算怎麽個死法?”
林紅豔拿起切蛋糕的刀,做了個切腕的假動作,“這是一種。”接著她走到窗前,拉開窗簾、玻璃窗,做了個翻越的姿勢,“這是一種。”然後她望望吊燈,去廚房找來一根繩子,站上飯桌,將繩子繞住吊燈,扯實了做套打結,把頭伸進繩套裏,“這又是一種。”
萬一光靜靜地觀望著林紅豔準備死亡的三種方式,冷淡地說:“這三種死法都太落俗套。你能不能死得創新一點?有想象力一些?”
氣憤的林紅豔從飯桌直接騎到萬一光的肩膀上,揪住他的頭發。“王八蛋,那我應該怎麽死?你說!”
萬一光說:“你讓我回家想,想好再告訴你。”
“今天是我生日,你為什麽非要回家?以前不是我生日,趕你都不回。這段時間三四天才來見我一次,扯上褲子就走。到底是為什麽?”
“不能說,就是不能說。”
“你不說就別想回去!”
萬一光見林紅豔態度非常堅決,百般無奈,他央求她下來,然後說:“老婆現在每天晚上都要審我,我得回去接受審訊,行了吧?”
“你老婆為什麽要審你?”
“因為我有罪。”
“我知道你有罪,罪大惡極。可你老婆不是檢察官法官,為什麽要審你?她有什麽資格審你?”
“這是個秘密,親愛的,”萬一光說,他態度也緩和了,“現在暫時不能告訴你。總之,老婆的審訊很重要,非常重要。這關係到我的前途和命運,也關係到你的前途和命運。我隻能告訴你到這一步了。”
正說著,萬一光的手機響了。是夫人李美芬打來的。
夫人在電話裏說:“萬一光,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回來?審訊時間到了。你想偷懶是不是?”
萬一光說:“我有個重要接待。”
“什麽接待比審訊重要?比你的命重要?你還想不想要命,保命?”
萬一光忙不迭說:“好,我這就回去,馬上回去。”
因為林紅豔逼迫使用免提,萬一光和他夫人的通話,林紅豔全聽見了。她盡管聽得莫名其妙,但也沒顯得像之前那麽蠻橫了。
“你可是聽見了,人命關天呀。你就放我回去吧。”萬一光說,“來,抱抱。”
林紅豔嘟著嘴,依依不舍地和萬一光擁抱。忽然,她猛地咬了萬一光的脖頸一口。
萬一光疼得哇哇叫,推開林紅豔。
“這是生日紀念。”林紅豔說。
萬一光走到更衣鏡前,發現自己的脖頸上靠近下巴的地方,出現一個猩紅又深刻的牙印。“這個,我回去怎麽交代,你說!”
林紅豔說:“你就說,被老鼠咬的。礦井裏的大老鼠。你不是安監局長嗎?今天去礦山視察了。在一個廢棄的礦井裏,被大老鼠咬了。算是安全事故,工傷。”
萬一光一個愣怔,忽然一笑,說:“就算我傻,你以為我老婆也傻呀?我老婆才不傻呢。”
萬一光一進門,他脖子上的傷就被夫人李美芬發現了,因為貼在脖子上的藥膏既白又大,還散發著異味,醒目而刺鼻。
李美芬問:“你脖子怎麽啦?”
“今天聽了領導四個小時報告,一動不動,脖子酸疼得厲害。”萬一光自如地說,因為他早就編好了瞎話。
“什麽領導,讓你老實成這樣?”
“當然是大領導,講的又是反腐的問題。”
李美芬看著積勞成疾的丈夫,憐惜地說:“那今晚就不審了,洗洗休息吧。”
萬一光說:“審,要審的!今晚我審你。來。”
夫妻倆各就各位。
萬一光已換上檢察官的製服,正襟危坐,他盯著一張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麵孔,說:“姓名。”
李美芬答:“李美芬。”
“性別。”
“女。”
“年齡。”
“四十五歲。”
“你丈夫叫什麽名字?”
“萬一光。”
“知道為什麽把你請到這裏來嗎?”
李美芬望望屋子的四周,滾瓜爛熟的陳設讓她有些茫然。
“這裏是檢察院反貪局!”萬一光強調說。
李美芬眨了眨眼,定下神來,說:“不知道!”
“你丈夫萬一光,因為貪汙受賄,且數額特別巨大,正在接受審查。你是他的妻子,請你把你知道的你丈夫的貪汙受賄情況,告訴我們。”萬一光以檢察官的口吻,說自己。
“我什麽都不知道。”李美芬說。她清醒地想,知道也不能說。
“李美芬,據行賄人某某、某某交代,你同樣有受賄的行為。是不是事實?”
李美芬從容一笑,“某某、某某是誰呀?他、他為什麽要對我行賄?我是普通婦女一個。”
“你本來是一個普通婦女,但自從你丈夫當了安檢局長後,你就不普通了。而且,我們對你的受賄情況一清二楚,之所以沒有明確指出來,是想給你一次主動坦白、從輕懲處的機會。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政策你是知道的。”
李美芬緘默了一會,像是內心在掙紮和搏鬥。“我坦白。”
萬一光心頭一緊。
“我沒有收受任何人的賄賂,這就是我的坦白。”
萬一光呼出一口氣,想笑又沒有笑,隨即又繃緊了臉。“李美芬,我們現在告訴你,你丈夫萬一光已經徹底交代了他和你共同受賄的犯罪事實。抵賴是沒有用的。”
“那我現在也告訴你們,”李美芬挺直了腰杆說,“第一,我相信我丈夫。第二,我相信我丈夫相信我。第三,我們夫妻絕不會做出出賣對方的行為!”
萬一光激動得拍起桌子,“好!”他迅速起立,走到對麵擁抱起忠貞不貳的妻子。“你這樣的女人,要是早生幾十年,就是落入渣滓洞,也是江姐呀。”
難得被丈夫熱烈擁抱的李美芬既興奮又不適應,她扭捏地推開萬一光,“不,我不能做對不起我丈夫的事情。”
“我就是你丈夫呀?”
李美芬指指萬一光穿著的檢察官製服,“那你把這身衣服脫掉,要不然,人家以為我有外遇呢。”
交完“稅”,疲憊不堪的萬一光剛入夢,就被妻子揪了起來,直接拖到書房改裝的訊問室裏。
光著膀子的萬一光冷得打著哆嗦,請求妻子允許他穿上衣服。
李美芬拿著一枚圓鏡,照向萬一光已經沒有藥膏遮蔽的牙印,冷峻地說:“這是什麽?”
萬一光一看牙印已經暴露,又不知道如何回應,索性閉嘴。
“說,說了有衣服穿。”
萬一光寧可凍著,也不開口。
“不說是吧?我來說。我來揭穿你!”李美芬怒發衝冠,把鏡子往邊上一甩,然後擰著萬一光脖頸上的肌肉。突起的肉塊看上去就像飽含食物的嘴唇,將牙印高高地頂起。“這是牙印,對不對?人咬的,對不對?女人咬的,對不對?”
連珠炮似的發問都沒能讓萬一光吭聲,盡管他疼痛、寒冷、慌亂得齜牙咧嘴,但就隻是呼氣、吸氣。
“跟我親熱的時候我就感覺不對,”李美芬說,“頸椎酸疼,膏藥貼的該是這個地方嗎?這是穴位嗎?這是下巴!下巴為什麽貼這個東西?我就納悶了,啊?等你睡著我揭開一看,是牙印。哪來的牙印?你自己咬的?你咬得著嗎你?別人咬你,別人為什麽咬你?誰敢咬你?”
“老婆,你冷靜,你慢慢聽我說。”萬一光說話了,他鎮定了些,似乎是妻子的長串逼問為他贏得了思考應對的時間。“這不是牙印。”
“不是牙印是什麽?”
“我拔火罐了。這是拔火罐留下的烙印。我這不是頸椎疼嗎,確實疼,就去按摩的地方,本來想按摩來的,技師卻建議我拔火罐,說是風寒引起的頸椎疼痛,拔火罐能祛風散寒。我就同意了。技師剛拔第一個火罐,沒掌握好,就把我這地方燒壞了,起了水泡,大水泡。技師不敢再拔,再拔我也不讓。然後癢啊,我就用手摳,用指甲掐,就摳爛了,掐出印子來了。”
李美芬聽著丈夫的辯解,又看了看丈夫所謂的烙印。她半信半疑鬆開了丈夫被擰住的肌肉。“你不是有重要接待嗎?怎麽有時間去按摩了?”
萬一光見妻子的疑慮已經離真相較遠了,他從容不迫,卻故意看了看兩邊,生怕有人偷聽的樣子,然後把臉往前一湊,附著妻子的耳朵,還拿一隻手擋在嘴邊,悄悄地說:“其實,我是陪領導去按摩的。重要領導。重要領導做完報告,他也頸椎疼了。我就陪他去按摩。正規按摩。”
“正規按摩算什麽接待?還重要接待。”
“就算是接待領導一杯茶,隻要是重要領導,都叫重要接待!懂嗎?”
李美芬已經完全換了一種眼神看待丈夫,那是一種知錯、負疚的眼神。看著凍得已經不住地打哆嗦的丈夫,她急忙把大衣脫下,披到丈夫身上。
披著紅色印花女性外套的萬一光,看上去就像一頭血跡斑斑而躲過一劫的白熊。
“林紅豔,你正經一點好不好?”萬一光對大笑不止的林紅豔說道。他抻抻檢察官的製服,“我現在是萬檢察官!”
林紅豔還是笑,她的笑聲效果堪比小品演員高秀敏,但是音容笑貌依然能和孫儷媲美。孫儷是萬一光最喜歡的女明星。正因為林紅豔長得像孫儷,萬一光才不顧一切追到了她。所謂的不顧一切,無非是大把大把地花錢,挖空心思去討得林紅豔的喜歡。他算了一下,這兩年他花在林紅豔身上的錢,至少也過了一千萬。這一千萬要是去隨便玩玩,可以玩五千人次以上。從經濟賬和數目算,這是很不劃算的。但是從虛榮心和質量層麵衡量,又是值得的。一千萬的一船煤礦和一千萬的一顆鑽石,就看你需要什麽。萬一光需要的是鑽石。林紅豔就是一顆鑽石。她長得像孫儷,連聲音都像。得到林紅豔就相當於得到了他的女神。現在,他既不能丟掉這顆鑽石,也不能丟掉自己的性命,所以,他必須審她。
“你這個樣子,肥頭大耳的,哪像個檢察官呀?”林紅豔說,“檢察官有你這麽肥頭大耳的嗎?”
“那是因為你頭發長,見識短,”萬一光說,“有沒有,你現在就當有!我現在是省檢察院檢察官萬一光,依法對你進行審問,請你配合!”
見萬一光一臉持續的嚴肅,林紅豔不得不收斂笑容,安定下來。“審吧。”
在對林紅豔進行必要的輔導和例行詢問之後,萬一光正式審問林紅豔:
“林紅豔,你和萬一光是什麽關係?”
林紅豔不假思索,“沒有關係。我不認識他。”
萬一光擺出一遝遝他和林紅豔在國內外旅遊度假的合影,“好好看看,照片上的人,難道不是你和萬一光嗎?”
林紅豔一下子就招了,“我是他的情人。”
“愚蠢!大膽!”萬一光大喊一聲,“你怎麽能這麽說?你這麽說我就死定了!你對我到底有沒有感情?”
“有感情。”
“有感情還出賣我?”
林紅豔說:“那我應該怎麽說?照片擺在這。”她一臉的委屈。
“你就說……你就說……”萬一光也沒轍了,他撓撓頭,“怎麽說呢?這可是豔照呀!”
“我說照片是別人PS的。我還是不認識你。跟你沒關係。”
“但是經過鑒定,照片是真的。”
“真假我都說不認識你。”
“這怎麽可能?你以為檢察官是你爸媽呀?兒女說什麽父母都相信。”萬一光說,他站起來,踱了踱步,“隻能這樣了。”
“怎麽樣?”
“把這些照片毀掉。全毀掉。”萬一光說。他立刻收攏起桌上的照片,然後一張張開始撕。
看著萬一光和自己的合影,一張一張地變成碎片,林紅豔的眼睛閃爍著淚花。
萬一光終於注意到林紅豔的傷感,“你怎麽哭了?”
林紅豔哭出了聲。
萬一光安慰說:“寶貝,別哭。我這麽做,實屬無奈。完全是為了你好,我好,大家好。當年,地下黨員在得知被叛徒出賣的緊要關頭,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不都得毀掉重要的文件,不落入敵人的手中嗎?”
林紅豔抬起頭,瞪著萬一光,“誰出賣你了,現在?誰是叛徒?我嗎?”
“我沒說你。你怎麽可能是叛徒呢?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最可愛的人,你就是《潛伏》裏的翠平啊!翠平不是特務叛徒,但不等於身邊沒有特務叛徒。《潛伏》裏有沒有叛徒特務?你說?”
“你老婆才是叛徒特務,你要防就防她吧。”林紅豔說。
萬一光擺擺手,“老婆那一關已經經受考驗,過關了,沒問題。”
“你也是像審老婆一樣審我的?”
“你們是我萬一光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嘛。”萬一光捋了捋林紅豔的頭發說。
林紅豔看著狐假虎威而巧言令色的萬一光,又忍俊不禁,“你這像是檢察官說的話嗎?”
萬一光立即把製服脫掉,把林紅豔摟在懷裏,“我現在是幸福男人萬一光,也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是不是?”
林紅豔說:“能不是嗎?”
看起來,今天的家庭審問是大大地變相了,升級了,或變本加厲了。
夫人李美芬仍然抓住萬一光的牙印不放,追究牙印的來源。盡管萬一光脖子上的牙印已經愈合消失了。
但夫人手上有牙印的照片,是發現牙印的那晚偷偷拍下的。最要命的是,夫人手裏有從牙印裏提取的DNA分析結論。DNA是那天晚上,夫人給萬一光搽藥的時候,借機留下了棉簽。她把照片和棉簽,交給了她在醫院當醫生的最交好的朋友呂敏。
呂敏利用自己的專業知識和職務便利,對照片和棉簽上的DNA進行判斷和檢測分析,得出結論:一、照片上的傷痕不是拔火罐的烙印,而是人的牙印。二、棉簽上的DNA是兩個人的。其中一個為男性,另一個為女性。在告訴了好朋友李美芬結論後,呂敏說:“美芬,想保護丈夫,就別張揚出去,別讓你丈夫身敗名裂。想保護家庭,不想離婚,也別張揚出去。狗急跳牆,男人跟狗其實也是一樣的。總之,別鬧得滿城風雨,差不多就行了。”李美芬聽了朋友的勸告後說:“我和萬一光結婚二十年,已經是綁在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分不開的。但是,教訓調皮搗蛋偷腥的螞蚱,是必需的。我把握好分寸就是。”
此刻,李美芬把照片、DNA分析報告單擺在丈夫麵前,並複述了專家的話,然後接著說:“毫無疑問,我們之間,出現了第三者,不客氣地說,你有了外遇,養了小三。她是誰?”
萬一光沒有看咄咄逼人的妻子,卻很硬氣地說:“你這是以什麽樣的身份審問我?”
李美芬說:“你覺得我應該以什麽樣的身份審問你?妻子?還是檢察官?”
萬一光說:“作為妻子,你偷拍丈夫,偷取丈夫DNA,猜疑丈夫,製造情敵,這是什麽意思?有意思嗎?我偷拍過你嗎?跟蹤過你嗎?我提取過兒子的DNA去檢測過是不是我的兒子嗎?你這麽做,是想鬧家庭分裂呢?還是鬧家庭分裂呢?”
麵對丈夫的反問或反擊,李美芬一下子蒙了,“那,以檢察官的身份呢?”
萬一光說:“這張照片和這份DNA報告不值一駁,我說這個牙印是你咬的,我老婆!我們吵架或恩愛時候的創傷,婚姻和愛情的創傷。至於DNA報告,這個報告……檢察官沒事幹怎麽的,查這種家庭糾紛雞毛蒜皮的事情?這不是罪!檢察官查的是犯罪,罪犯。對我們來說,要查就是貪汙受賄罪!你要從這方麵來審問我。啊?”
萬一光企圖轉移審問的重心,像是成功了。隻見夫人坐到審問者的位置上,並且,穿上了製服。“經濟問題都審問多少遍了,還問什麽呀?”
“鞏固。鞏固成果。”萬一光說,“這樣吧,你給我來點狠的。”
“怎麽狠法?”
萬一光沒有回答妻子,隻是去臥室客廳搬來了兩個冬天取暖用的電爐,在被審問者座位的前後擺好,通上電。然後,他關掉空調的冷氣,再坐到位子上。
看著在夏天烤火的丈夫,夫人莫名其妙。“你這是幹什麽?夏天烤火,神經病。”
前後兩個各一千瓦的電爐,開足火力,炙烤著肥胖的萬一光。萬一光開始出汗,大麵積全方位地出汗。大排量的汗水從他的額頭往下瀉,像瀑布一樣。他顧不得擦汗,催促夫人:“問呀!”
李美芬:“萬一光,據我們所知,你兒子已經移居美國,也就是說,你是個裸官。你已經把大量的資產,轉移到了國外。是不是事實?”
“不是事實。我兒子隻是留學美國,拿的是全額獎學金。他學成還是要回來報效祖國的,他的榜樣是錢學森、李四光。我妻子仍在中國,是個普通幹部。我在國外沒有資產。所以,我不是裸官。我不僅不是裸官,還是個清官。”
“根據紀委轉過來的材料,你有三個部下,因為違紀受到了黨紀政紀處分。他們供認,給你送過禮金,分別是一萬元、五千元和兩千元,請問,是不是事實?”
“是事實。”
“那你還說你是清官?”
“這些禮金,我都交給了局裏的紀檢組,存進廉潔賬戶裏。請你們去查。”
“你有沒有挪用公款?”
“沒有!”
“大吃大喝有沒有?”
“沒有!”
“公車超標,公車私用,有沒有?”
“沒有!”
萬一光不間斷地說著“沒有”,說到汗流浹背,口幹舌燥。“我渴。”他說。
李美芬去拿水。
萬一光看著妻子的背影,“加鹽!”
夫人拿來了鹽水,萬一光一口一口地喝著,表情極其難看,看上去很難以下咽,像沒病的人吃藥,或像沒有酒量的人豪飲。
“繼續審。”萬一光沙啞地說。
接下來,不管李美芬怎麽審問,萬一光的回答隻有三個字:不知道!
李美芬見兩個多小時的審問,從萬一光嘴裏掏出的不是“沒有”,就是“不知道”。她顯得疲憊了,表揚丈夫說:“不錯。堅強。今天就到這。睡覺吧。”
萬一光P股離開凳子,又馬上坐下,“不,我不睡覺,不能睡覺!”
“你不困?”
“這不是困不困的問題。”萬一光說。
“你不困,我可困了,”夫人說,她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我去睡覺了。”
萬一光製止夫人,“你也不能睡。”
“我為什麽不能睡?”
“你睡了,我怎麽辦?”
夫人詫異地看著丈夫,“你愛睡不睡。我睡我的,好像我不是經常一個人睡似的,真是。”
萬一光扯住邁腿走開的夫人,把她按回審問者的位置。
“你現在是紀委的人,我是被雙規的官員,”萬一光說,“所以,我不睡覺,你也是不能睡的。”
“紀委的人就不睡覺了?”
萬一光說:“紀委的人去睡覺了,被雙規的人一個人留在這,想不開跳樓,怎麽辦?紀委是要負責任的!”
“自絕於人民,畏罪自殺,紀委負什麽責任?”
萬一光用舌頭上下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看管不嚴,瀆職責任該負吧?一個人在沒有認罪之前,不明不白地死了,家屬告不告?如果我這樣死了,你告,還是不告?”
夫人說:“告。可是我真的很困。”
萬一光說:“你可以不再審問,但是,你,我,都不能睡覺。你必須守著我。”
“我把你綁起來得了。”
“綁一個沒有認罪的官員,那也是犯錯誤的。”
“又不審問,又不給睡覺,幹嗎呢?搞疲勞戰。”夫人犯糊塗了。
“說對了!”萬一光說,“正規戰不行,就來疲勞戰。你不認是吧?那就不給你睡覺,看誰熬得過誰?你熬不了了吧?想睡覺了吧?那就招吧,認了吧。招了認了,給你睡覺。”
夫人說:“有這麽審人的嗎?”
萬一光說:“防患於未然。你想,大熱天用電爐烤我,熱死我,我沒認,是吧?喝鹽水,越喝越渴,我也沒招,是吧?那麽好,現在不讓我睡覺,困死我,看我招不招?”
夫人聽明白了,說:“那就試試吧。”
夫妻倆開始疲勞戰。兩人麵對麵,起先都瞪著眼,看著對方。萬一光仍被電爐前後烤著,快烤幹了,因為他不再流汗。渴了,喝鹽水,隻能喝鹽水。夫人呢,搬來一台電風扇,隻對自己吹,喝的是咖啡。這顯然不公平,但審訊者和被審訊者,本來就不是對等的關係。
雖然不平等,但是審問者很有人情,她不再板著臉孔,不說法律不講大道理,而是打出溫情牌。她和被審查者聊家常,談人生。
“萬一光同誌,我現在仍稱你同誌哦。”李美芬說,喝了咖啡後的她來精神了。“你看哦,你從一個電焊工人,一步一步地,也沒什麽後台,靠自己的努力和奮鬥,自學成才,成為一名安監局局長,的確是不容易。據我所知,你出身貧寒,是農民的子弟。你哥哥和你弟弟現在都還是農民。你父親母親都還活著,多大了?”
“我父親八十七,母親八十五。”萬一光說,他恍恍惚惚,已經被李美芬導入情境中去了。
“身體都好吧?”
“好著呢。我父親還能幫我哥哥養魚,母親還能幫我弟弟放羊。我兄弟本來是不讓他們幫幹活的,但他們非要幹,不幹活身體就出毛病。”
“父母健在,就是兒孫的福分啊。我的父母,已經去世了。過去日子苦,想孝敬他們,沒能力。現在生活好了,親人卻不在了。你比我幸福。”
“幸福不幸福,就看怎麽理解。”
“你是怎麽理解幸福的?”
“這主要看一個人的欲望。一個人的欲望太高了,永遠滿足不了,那他就不會覺得自己幸福。而一個人的欲望低呢,容易滿足,甚至超過了他的預想,那他肯定會覺得自己幸福。所以,欲望的滿足,就是幸福。”
“那你幸福嗎?”
萬一光緘默了一會,似乎沉浸在歲月的時光裏,“我幸福過。”
“那是什麽時候?”
“我在冶煉廠當工人的時候。那時候的我,多單純呀,就想當勞模,多作貢獻。再有,娶一個不是農村戶口的姑娘做老婆就行。於是我努力工作和學習,有使不完的幹勁。勞模當上了,還娶了廠長的女兒當老婆。那時候我覺得自己真是太幸福了。很偉大。”
“那你覺得你的現在,不幸福嗎?”
萬一光歎了口氣,“很糾結,有時候覺得自己是幸福的,有時候也覺得自己不幸。”
“幸福在哪裏?不幸指的又是什麽?”
“不知道。總之很糾結。這兩種感覺縹縹緲緲,來得很快,去得也快,都抓不住。”萬一光模棱兩可地說。他的眼皮開始打架。
李美芬見萬一光要睡的樣子,“喂,你別睡呀。”
萬一光已經睡了,而且坐著睡都能打呼嚕。
“萬一光同誌,你不能睡!說好了不能睡覺!”
萬一光隻有呼嚕聲響應。李美芬隻好走過去,用力推搡他,還是沒用。夫人急中生智,用手捏住了他的鼻孔。
沒法呼吸的萬一光被迫醒了。
“你想睡覺,你就招吧。先招才能睡覺!”李美芬嚴厲地說,看來她是打算拋掉溫情牌了。
“不招,我就是不招!”
“不睡覺你不招,要是有老虎凳,我給你坐老虎凳,看你招不招?”
“那是刑訊逼供,諒你不敢!”
李美芬看了看牆上的時鍾,“現在是半夜兩點。我就不信你能挺到天亮。說好了哦,你再睡覺,就算招了。”
萬一光昂首挺胸,說:“堅持就是勝利。堅持到天亮,就是勝利!”
一喊口號,萬一光就像打了強心劑似的,亢奮了。
他還真挺到了天亮,既不睡覺,也不招供。
李美芬說:“我佩服你,萬一光。但是我知道你在說謊,隻是拿你沒辦法。”
萬一光得意地說:“人工審問對我是沒用的了,這是土辦法。除非使用高科技。”
李美芬一聽,兩隻眼睛滴溜轉動,像是丈夫的話提醒了她什麽。
萬一光鄭重其事地對林紅豔說:“紅豔,今後一段時間,我們暫時不能見麵了。今天,是我們相見的最後一麵。”
“是嗎?”林紅豔輕鬆地說,她繼續玩手機上“天天愛消除”的遊戲,像不把萬一光的話當回事似的。
萬一光把林紅豔的手機奪過來,“我可是認真的。”
“上次你還說要跟我分手呢,結果呢,你隻下到三樓,又上來了。”林紅豔說,她伸手想要回手機。
萬一光當然不會把手機還給她。他按著林紅豔的雙肩,將她扳到他的正麵,“看著我的眼睛。”
林紅豔看見萬一光的眼裏是沉重的、痛苦的神情。“怎麽啦?”
“老婆懷疑我,不是懷疑,是發現我有外遇了。”萬一光說。“因為你生日那天,你咬我那一口。”
“我不是為了故意讓你老婆發現才咬你的,”林紅豔誠懇地說,“我是對你又愛又恨。”
“我知道。我老婆現在在跟蹤我。今天,我是把車停在科學會堂,再轉乘6路公交車到朝陽路,再坐摩的,才來到這兒的。真的像地下黨甩開特務跟蹤一樣。很恐怖。”
林紅豔有好一會不說話,她拿捏萬一光的手,看他的眼睛,像是在甄別萬一光話語的真偽。“一段時間是多長?”
“兩個月,三個月,也許更長,”萬一光說,他看著天花板,歎了一聲,“最近反腐的風聲還特別緊,重慶有個區長,出事了。”他把視線轉移到林紅豔身上,“你看到了吧?”
林紅豔是個靈敏的人,她甩開萬一光的手,瞪眼說道:“你的意思是說,你是那個區長,我就是情婦,是不是?原來你不是擔心你老婆發現,是害怕我舉報你,害你,敲詐勒索你,是不是?是不是?”
萬一光遲疑地說:“不是。”
“我和你所有的照片,豔照,不是被你親手毀掉了嗎,你還害怕什麽?”林紅豔說,她看看屋子,“這套房子,我的名字,你花錢買的。你要是覺得不保險,賣掉好了!我回老家去,隱姓埋名,或者去寺廟當尼姑。你放心當你的官吧!”
“我不是對你不放心,”萬一光說,“我是對黨對法律不放心,現在從嚴治黨,依法治國,官越來越不好當呀!現在的局勢,像我這樣有問題的官員,躲得過一時,躲得了一世嗎?”
“你現在不是天天在家裏練習審訊嗎?連我你都拿來練了,怕什麽?”
“百密一疏,”萬一光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萬一光,你看我父母給我這名字起的,是福是禍?是凶是吉?唉,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逢凶化吉在人,能不能逢凶化吉,在天哪!”
林紅豔看著情人長籲短歎,心中湧起愛憐,主動將萬一光輕輕一推,“回去吧,早點回去。不見就不見,為了你,我能忍。我什麽都能忍!”林紅豔說,此刻,她已經淚花閃閃。
吻別是必要的。
別離的時候,萬一光自信地說:“後會有期!”
忽然有一天,別開生麵的審訊讓萬一光傻眼了。
夫人李美芬使用了測謊儀。
萬一光走進書房改裝的訊問室,發現多了一套儀器。這套儀器貌似醫療器械,而且夫人今天也不穿檢察官的製服,而是穿的白大褂,讓他誤以為進了醫院的治療室。“老婆,今天怎麽突然要給我量血壓,測心電圖了?你怎麽懂得我最近壓力很大、心力交瘁呢?”他開頭還喜出望外地說。
李美芬說:“你好好看看,仔細瞧瞧,這是測謊儀!而我,現在是測謊專家!”
萬一光一下子就傻眼了。
“你不是說土辦法對你沒用了麽?我今天就用測謊儀來審你,看你過不過得了高科技這一關。”李美芬說,她摸摸測謊儀,像撫摸一條忠誠而又高貴的狗一樣。“我看了資料,測謊儀的準確率在百分之九十九以上。隻要人撒謊,這儀器就能測出來。而且,我研究操弄這玩意兒十多天了,也找了朋友做過試驗,很準的,真的很準!”
萬一光愣愣地、結結巴巴地說:“你從哪……弄、弄來這玩意兒?”
“這你別管,我有的是渠道,”李美芬說,她又摸了摸名犬一樣的儀器,“美國產品,你盡管相信它好了。”
萬一光還是懂一點英文的,他看了看測謊儀的英文說明書,知道了大概。何況,說明書是中英文對照。他心慌慌又好奇地看著夫人,“你確定要用它來審我?”
李美芬說:“我確定。你如果過了測謊儀這一關,說明你已經百煉成鋼,成變形金剛了。別說省紀委檢察院,就是中紀委、美國的李昌鈺來審你,審不出你是貪官不說,說不定還審定你是清官咧。”
萬一光咬咬牙,說:“那就挑戰一下吧。”他坐下,吸氣、呼氣,讓心跳恢複正常,“來吧。”
李美芬開始操縱儀器,她按照使用手冊的說明,先後在萬一光的胸膛、手臂、手指等部位粘貼電極片,纏上袖帶,夾上夾子,把連接電極片、袖帶、夾子和電子主機的管線理順,然後啟動開關。
顯示器上很快顯示萬一光的心電圖、血壓數據。
“你現在的心跳、血壓是正常的。”李美芬說。
“那當然。”萬一光說,他甚至有些得意。
“接下來,我會問你十個問題,”李美芬說,“你隻需回答‘是’,或‘不是’。明白了嗎?”
萬一光說:“明白。”
“那我們現在開始,”李美芬說,她不看萬一光,而是看著顯示器。“你是萬一光嗎?”
萬一光說:“是。”
“在你當安監局局長期間,是不是收受過賄賂?”
“不是。”
“你兒子萬小億在美國留學,拿的是全額獎學金嗎?”
“是。”
“你所有的收入,都是合法收入嗎?”
“是。”
“你有二十套以上的房產嗎?”
“不是。”
“你是一個好人嗎?”
“是。”
“你有信仰嗎?”
“是。”
“你幸福嗎?”
“是。不是。”
“隻能說是,或者不是。”
“是。”
“你愛你的妻子嗎?”
“是。”
“你有情人嗎?”
“不是。”
十個問題問完了,也答完了。李美芬默默地看著顯示器上顯示的數據分析,木在那。
萬一光卻顯得急不可耐,他湊過來,“怎麽樣?”
李美芬忽然聲色俱厲:“你坐過去!”
萬一光乖乖回去坐好。他忐忑不安地看著夫人,像一條生怕被主人拋棄的老狗。
“萬一光,我現在告訴你結果。”李美芬冷漠地貌似平靜地說,“我問你十個問題,隻有一個問題,你回答是真實的,其餘九個問題的回答,全是撒謊。”
“哪個問題回答是真實的?”萬一光說,“哦,我知道了,倒數第二個問題,你愛你的妻子嗎?我回答,是!”看上去他反應很快。
李美芬說:“我問,你是萬一光嗎?你回答,是。萬一光,你隻有這一條沒撒謊!”
萬一光瞠目結舌,像一個心知肚明而又不服判決的原告或被告,驀地站起來抗議,“這、這、這不對!這怎麽可能?搞錯了,肯定的冤假錯案!”
李美芬說:“萬一光,這台機器不會撒謊。這是測、謊、儀!高科技。”
“測謊儀不是隻有百分之九十九準確率嗎?不是還有百分之一誤差嗎?剛才的測試就是屬於那百分之一。”
“萬一光,我還以為你愛我。想不到你不僅不愛我,你還有情人,”李美芬說,她沒有和丈夫糾纏儀器的準確率問題,“其實我也知道,你肯定有情人,隻是不願相信。”她眼睛濕潤。她沒有憤怒,隻是難過。
麵對剛正不阿的儀器,麵對悲傷的妻子,萬一光沒有繼續無謂地抵賴。他隻是想挽救,盡可能地挽救家庭,挽救自己的仕途和生命。
他撲通給妻子跪下,打自己的臉。“老婆,我錯了。我有過一個情人,但是我已經和她斷了。徹底斷了。我保證以後絕對不會再做對不起你的事。保證忠實婚姻,熱愛家庭。現在的關鍵問題是,老婆,我們首先得保全我們不要被紀委檢察院查,不被法院審判。人工審問我不怕,現在難對付的是這台機器,測謊儀,我們想想辦法,怎麽來對付它!老婆。”
麵對丈夫的愧悔和哀求,李美芬心軟了,“我沒有辦法,你想吧。”
“我們再來一遍好不好?”萬一光說,“你再問我同樣的問題,問多多的問題,一遍不行,再來一遍,十遍,一百遍,一千遍,我就不信鬥不過它!”
“它是一台無情的機器,不是你老婆。”李美芬說。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萬一光說,“不是說嗎,謊言重複一千遍就是真的了!”
李美芬眼看著丈夫像一條可憐蟲一樣地求饒、求生,想想自己何嚐不是一條可憐蟲。同病相憐。心動不如手動,她讓機器複位,重複道:
“你是萬一光嗎?”
……
萬一光最不希望、最憂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拉浪鋅礦發生了礦難。
萬一光接到報告後,第一時間趕到了離南河市一百公裏遠的崇山峻嶺中的拉浪鋅礦。他當然知道拉浪鋅礦是隆昌礦業集團的一個子礦,子礦法人和集團董事長就是向北方——向他行賄最多的人。所以,他在半路就給向北方打電話:“北方,現在情況怎麽樣?”向北方在電話裏說:“萬大哥,我還在澳門呢。手氣很背這趟。”萬一光說:“拉浪鋅礦發生礦難,你還不回來?賭什麽賭?”向北方說:“礦難又不是第一次,經常發生的事情,我的總經理已經過去處理了。”萬一光說:“今非昔比,人命關天,你立馬給我回來!”
礦難性質初步斷定是透水事故。透水原因是越界開采,冒險進入積水老空區下作業,造成井下掘進工作麵與鄰礦的積水采空區打透,導致特大水害。所謂特大,是指傷亡數三人以上。萬一光一到拉浪鋅礦,首先問隆昌礦業集團總經理賀波:“死了多少人?”賀波說:“現在撈出來的是七個。井下現在還有三十六個,生死不明。”萬一光不敢怠慢,立即通過省政府報告了國務院。
國家安監局和省領導在七個小時後到達拉浪鋅礦。領導們在聽取匯報後,主要領導表態:這起事故是因拉浪鋅礦拒不執行有關部門下達的停產指令,違法組織生產,越界開采,違章指揮、冒險作業造成的一起重大責任事故。相關的責任人,礦長、集團總經理、董事長,統統先給扣起來!再查他們究竟有沒有保護傘?一查到底,決不姑息!
坐在會議室裏的萬一光聽得汗毛倒豎。他偷偷給向北方發短信:別回來了。向北方回複:萬大哥,我已經在回來路上了。半小時後到拉浪。萬一光又發一條短信:走!有多遠走多遠!
過了一天,向北方始終沒有出現。萬一光鬆了一口氣。他想向北方應該是跑路了,走遠了。
其實向北方並沒有走遠,他還在南河市。起初是萬一光叫他走,他不願意走。誰願意拋棄億萬家財遠走高飛呢?最主要的是他相信,萬一光能罩住他。直到他從電視上看到對他的通緝令,他才決定跑路。但是已經晚了。
飛機場、火車站、公路關卡,到處張貼印有向北方照片的通緝令。通緝他的賞金高達十萬元。
無路可逃的向北方想到了一個人和一個去處。
他敲開林紅豔的門。
林紅豔認識向北方,但還是很吃驚,“向總,你怎麽知道我在這?”
向北方說:“小嫂子,你這套房子是我選送的,我當然知道。”
林紅豔說:“不管是誰送的,你現在不能來我這。你還是走吧。你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我看電視知道的。”
“可我已經沒有地方可去了,小嫂子,”向北方說,“我出不了南河市,有家不能回,賓館也不敢去住,電話不能打。隻有到你這,躲一躲,避避風,等風頭一過我就走。”
“萬一光知道你來這嗎?”
向北方搖搖頭,“是萬哥叫我跑路的,他可能以為我跑掉了。”
林紅豔說:“那你更不能待在這了。你萬哥會吃了我,你和他以後也做不成朋友了。”
向北方說:“請相信我,小嫂子。我這個人好色,但我好色是有原則的,有底線的,就是朋友的女人,我絕對不碰!”
林紅豔說:“你如果是萬哥的朋友,你就走吧,別連累他。也別待在我這。十萬賞金我根本不想要,就當你沒來過我這。”
向北方見林紅豔趕他出門的態度十分堅決,頓時火起,“林美女,別把事做絕了。你知道我現在一出去,是什麽結果嗎?現在外麵都是警察,我一出去,肯定就被抓住。你知道我被抓住的後果嗎?審問我的保護傘。我的保護傘是誰?是萬一光。我和萬一光的關係,是什麽關係?是同盟關係,日本和美國的關係。日本要打仗,美國不保護,肯定是要敗的。他萬一光如果不保護我,保護不了我,我去坐牢,甚至掉腦袋。我掉腦袋之前,保不準我是要拉一個下水,拉一個墊背的!你是萬一光的女人,給我提供庇護所是應該的。何況,”他對房屋指指點點,“這套房子是我送給萬一光的,萬一光把它送給了你。我裝修的,家具都是我買的。這套房子我總共花了三百多萬。我就住幾天,十來天,不可以嗎?”
聽罷向北方陳述利害,合理訴求,林紅豔覺得再堅持把向北方推出去,既危險又不人道。“你住吧。”她說。
安頓好向北方,林紅豔進去臥室,關閉門窗後給萬一光打電話。“一光,你快來呀。向北方在我這呢,住這不走。”
已回到南河市,正在辦公室辦公的萬一光吃驚不小,他像聞到噩耗一樣,震怒地奔往林紅豔的住所。
但是隻到半路,萬一光停下了。他跑進公共廁所想了半天,再等公共廁所隻有他一個人時,才給林紅豔打電話。“紅豔,我不過去了,過不去。你聽好了,向北方既然在你那了,就讓他暫時住吧。現在是這樣,我們得有個預案,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