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臨近,這個節日比起春節,要清冷得多,田野仍然處於冰凍中,周圍的山頂上還積著白雪。我一直不明白的是,按照陽曆來計算的話,元旦過後就應該是春天了,是一年中的春季了吧?為什麽這時候恰恰卻是一年中最冷的,又是最荒蕪與蕭條的呢?難道說,這才是春天原本的內容嗎?孟浩然的“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是不是應該把《春曉》改為《夏曉》呢?
元旦雖然不是春天的開始,卻仍然是希望的開始,是萬象更新的時候,是值得慶祝的節日吧?但是,這個節日,對於我們這些苦命的小麻雀來說,已經沒有喜悅可言,真像是一個催命的祭日了。過完元旦,就意味著,我們的倒計時,要以“2013”來計算了。所以,在我們學校裏的黑板報上,提前十幾天就用五顏六色的粉筆,寫著巨大的“向2013衝刺”,這些奇怪的標語遠遠看去,還真像一頭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獸。
我們的麥草人,惡狠狠地把教室裏那張日曆撕了下來,把一個2013年的日曆掛了上去。小麻雀們問,麥草人呀,2012年還有半個月,你就撕掉啦。麥草人“嘩”的一下,幹脆把元旦那天也撕掉了,然後對大家說,對我們高中生來說,是不應該有節日的,如果說有,那就是每年的六月七日、八日、九日三天,高考就是我們最大的節日,從今天起,大家要加油啊。
2012年最後的半個月時間,我們是在沒有日曆下度過的。我們整天就是上課、下課,就是睡覺、起床,就是天黑、天亮。大大,你家上了高一的大丫頭,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地球什麽地方活著,在公元前還是公元後的哪一天,我甚至已經不知道自己有多大了。
隻有透過教室的窗戶,可以看到外邊的大街上,到處播放著新年歡快的歌曲。不知道哪家商場的一個大氣球,斷線了,朝著我們飄了過來,血紅血紅地飄到我們學校的上空,嘭的一聲就炸掉了。
就在這段混沌不清的日子裏,好像與上次相差兩個月時間吧,我的肚子又一陣陣地脹痛,我的身上又無緣無故地流血了。我沒有再做有關播種葵花與麥子的夢,發現照樣是一大攤鮮紅的血液流了下來,散發出血腥的屠宰場般的味兒。我沒有再檢查牙齒、耳朵、鼻子與眼珠子。除了小聲地哭泣,我沒有大聲地唱歌,所以不用懷疑腸子斷了。
這次流血,是從下午的第二堂語文課開始的。我坐在課堂上,正在昏昏欲睡地默念著史鐵生的《合歡樹》,念到“到小院兒去看看吧,那棵合歡樹今年開花了”,我心裏一陣顫抖,身體裏好像一下子鑽進了幾條小蚯蚓,在悄悄地往外爬著。這種蚯蚓死而複活的感覺,第一次的印象是深刻的,雖然不知道自己得了什麽病?但是我一下子明白了,兩個月前的病並沒有根除,自己的舊病複發了。
我勉強等到上完下午的最後一節課,趕緊衝出了教室,向外邊的小醫院跑去。我要購買小柴胡衝劑,就是用塔爾坪山坡上的小草藥,在上海研磨出來的一包包粉末。我堅信上一次之所以痊愈了,就是每日三次、每次一包服用它的功效。
我還沒有跨出學校的大鐵門,又一次碰到了那個人。對不起,這一次我不得不提一提她了。
在我跨出大鐵門之前,那個人一直站在門外邊,透過一道窄窄的門縫,向學校裏邊焦急地看著。我幾乎是在要跨出大鐵門的時候,才發現這雙眼睛的。開始我以為,是住在縣城的哪一位家長,在等待著孩子放學,接孩子回家吃飯。
這樣的場景,我曾經是多麽羨慕呀。我想如果有一天,當我走出校門的時候,大大你也在門口接我,哪怕連一輛自行車也沒有,應該是多麽幸福的事情啊。但是呢,我現在讀高一了,都十六歲多了,你還沒有來接過你家的大丫頭呢。
我與這雙門縫裏的眼睛,僅僅隔著一道鐵門的時候,她抬起衣袖擦了擦眼睛,然後隔著門喊了一聲:妞妞呀!
我看到這雙眼睛裏,有幾顆淚水流了下來。這聲音,已經隔了多少年了?有十年了嗎?有一百年了嗎?但是這沙啞的聲音,是多麽熟悉啊,我閉著眼睛也能分辨。我立即認出了,這雙門縫裏的眼睛,有些渾濁的眼睛,就是那個人的,就是我一輩子也不想見到的那個人的。
這一次,她應該不是偶然碰到的,肯定是專門趕來的,而且在門外邊等了很久。
她抬起衣袖擦了擦眼淚,隔著大鐵門對我說,妞妞呀,上次在路上碰到的時候,不是我不認你呀,是那孩子哭了呀,我要給她喂奶呀。她說,我來過好幾次,門衛都不放我進去。有天早上,我在院牆外邊,看到你在操場上跑步,我大聲喊了你,是你沒有聽見呀,還是不想理我呀?她對我說,我一直想來看你呀,但是我有難處,等你長大了,長到三十歲了,或者是四十歲了,你就會理解我了。
她每說出一句話,雙手就拍打一次大鐵門,像是有節奏地在敲打著一麵鑼,使得大鐵門發出咚咚的聲響。
她真想把雙手從門縫裏伸進來,緊緊地抓住我,但是門縫太小了,容不得她。大大,我知道一提到她,就會讓你心痛的,所以我真是討厭極了,像是麵對一隻要抓小雞的老鷹,我覺得這雙門縫裏的眼睛,比學校的大鐵門還要高,還要厚,已經生鏽了。
我把準備跨出大鐵門的那隻腳,又收了回來。我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向學校的深處走去。中間碰見了一塊小石頭,學校的路上竟然有小石頭!我像是踢足球似的,一腳就把它踢了出去。我覺得我不再需要小柴胡衝劑了,哪怕就是真的會病死,會流完身上的最後一滴血。
她要從大鐵門向裏衝,但是被保安攔住了。沒有辦法,她又回到窄窄的兩指寬的門縫裏,繼續拍打著這麵鑼。她用沙啞的聲音對我說,妞妞呀,冬天了,我給你送棉襖來了。
這時候我才發現,這裏的天氣已經很冷了,校門邊的地板上已經結上了冰碴子。
她說著,就把一個軟乎乎的包裹,從大鐵門的頂上一下子扔了進來。我明白,這是一件她偷偷為我縫製的紅色的棉襖,如果我穿上它的話,應該很暖和很貼心吧?當它滾到我的麵前時,說真心話吧,我有一點猶豫了。
但是最後,我沒有把它當成棉襖撿起來,而是當成了一個路障從上邊跨了過去。
大大,我很遺憾地告訴你,碰到那個人的時候,我多麽希望她能夠提到你,能夠問候一聲你,隻需要一句話:你大大在外邊還好嗎?就足夠了。即使不能原諒她,起碼我可以開口告訴她,大大在上海,在蓋一百層大樓,站在樓頂上伸手就能摘到星星了。但是自始至終,她為什麽沒有提到你呢?除了我流著的血有一半是她的,你是不是已經與她無關了?
這時起風了,接近黃昏時的風應該是冬天裏最小的風吧?除了大樹上還未落盡的最後一批葉子,發出“嘩嘩”地搖晃聲,隨著風還傳來了那個人最後的聲音。
她像是怕被別人聽到似的,盡量低著聲音說,妞妞呀,你看看你褲子後邊,血都滲出來了,你是大姑娘了,大姨媽來了,你知道吧?每月會來一次的大姨媽,你知道吧?你這幾天不要喝涼水,不要洗衣服,不要洗頭,晚上蓋好被子,不要經風啊!
從她最後的提示中,我一下子明白自己為什麽流血了。麵對成長中的流血,沒有人能清楚地提醒我什麽。恐怕隻有這個人才能明白地告訴我為什麽流血了,流血之後應該注意什麽。在這一刻,我的眼淚流了出來,不是憤恨的眼淚,而是溫暖的眼淚。
大大,對不起啊,我心裏一熱,向著大鐵門,就回頭了。
幾個月沒有你的信了,你在和我捉迷藏嗎?我查過地圖了,上海真大啊,南京路步行街就有十裏,那一條條老弄堂真深啊,你躲在裏邊讓我怎麽找呢?沒有你的具體地址,但是我知道你就在上海某個地方,在某個正在向天空堆砌的大樓上。從麥草人那裏了解到,上海如今正在蓋著的高樓叫上海中心,六百三十二米,一百一十層。
我就把這封信寄到這個工地去吧?有哪位好心人如果錯收到了這封信,請一定轉交給我的大大,他是陝西省丹鳳縣塔爾坪村的一位建築工人,他叫陳元喜。他說他正在蓋著黃浦江邊的那座大樓,他也許是搬運工,也許是安裝工,請幫我把這封寫給大大的信,送到上海最高的,也是風最大的,可以為他家大丫頭摘到星星的那個地方吧。
大大,你告訴過我,今年春節一定回家,我們就開著自己的拖拉機回家吧。今年春節塔爾坪應該很熱鬧了,不但可以騎馬了,還可以從元照伯伯的圖書館借書了。我要借那本《少年維特之煩惱》,你呢,就借那本《百年孤獨》吧。說不定,你一回來啊,就不想走了。這樣的話,我的故鄉就隻有一個了,我的遠方就隻有一個了。
至於摘星星嘛,還是咱們山裏的更大更亮一些吧?最後,再提醒一下大大,你在一百多層高的大樓上,無論做什麽,一把要抓緊,一定要站穩,不要滑下去啊。一個建築工人滑下去,可以像一滴水,像一塊磚頭,但是絕對不會像一顆流星。
你家大丫頭 陳雨心
原載《花城》2014年第4期
§§第五章 非常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