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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 十六歲的拖拉機

　　當我回到縣城的時候，因為沒有向麥草人請假，剛進教室麥草人就把我喊了過去，狠狠地訓了一頓。他說，你這樣子還想不想考大學了？這一次，我隻是笑了笑說，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累嗬。然後反問麥草人，我為什麽一定要考大學？

　　麥草人瞪著眼睛，很顯然，這樣的問題，他從來沒有聽到過吧？

　　第二天早上，天還蒙蒙亮，太陽像是一個軟軟的柿子，掛在厚厚的霧靄之中。薄薄的晨曦，像是滲出來的汁水，把土地染成了血紅色。我照樣起了個大早，來到操場上跑步了。不管怎麽說，跑步肯定是不能停的，跑步才是我目前最美好的事情了。正是由於跑步，我感覺自己不僅僅去過西峽，還會經過南陽、信陽、六安、合肥，過了南京和江南水鄉，總有一天我會達到上海的。

　　正是由於跑步，沿途我看到了火車，遇到了無數的景色，聞到過牡丹花的芳香。未來我還會看到長江，看到南京長江大橋。長江大橋在課本上學到過，一想到自己將在上邊跑步，我心就咚咚地跳，它有九裏遠呢，九裏長的大彩虹，跨過滾滾長江東逝，那該有多壯觀啊。恐怕需要我一天才能跑完吧？萬一跑不完，那我就在上邊睡覺，還沒有人在南京長江大橋上睡過覺吧？

　　現在呀，我如果一天不跑步，身體就不舒服了，感覺離上海就遠了，與大大就陌生了。我每一步，好像都踏在大大的臉上。每跑一步，大大的臉就清晰一點，每停頓一步，大大的臉就模糊一點。前段時間回塔爾坪，我就沒有跑步了，大大的臉就模糊了，如果有一天大大的臉變成了一團霧，我真怕認不得大大了。

　　當我跑到一圈半的時候，身後跟來一個人。他是叔叔家的陳正東，我快他就快，我慢他就慢，像是我的影子。他跟隨了好久，然後對我說，陳雨心，我們有一個計劃，你想不想參加？

　　我說，什麽計劃？是參加奧數小組，還是補習班？

　　他說，什麽都不是，與學習毫不相關。

　　我說，你是高三呢，有什麽與高考無關的？難道你要成立一個跑步慰問團？號召大家一起跑步去北京、上海、天津、西安看望大大媽媽們嗎？我這不是正在跑嗎？我現在每天也跑十圈啦。

　　陳正東一陣加速，跑到我前邊，然後反過身，倒退著對我說，我們隻想買一台拖拉機而已。

　　聽到“拖拉機”這句話，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一邊跑一邊問，你說什麽？是訂書機嗎？才幾塊錢呀，用得著一起買嗎？

　　陳正東說，是拖拉機，是四個輪子的拖拉機，是你大大當年開過的十二馬力的拖拉機。

　　大大，你是開過拖拉機的，我們塔爾坪的第一台拖拉機，就是你從山外接回來的，停在離塔爾坪十裏路的地方。你是塔爾坪第一個會開拖拉機的人，當你開著拖拉機從身邊經過，我們的目光是多麽迷離。每次你把拖拉機搖開的時候，聽到那突突的聲音，整個塔爾坪的人是多麽興奮，心都跟著突突地跳動，現在知道了，那聲音像是突突的馬蹄聲。我還在拖拉機上邊的水箱裏，煮過雞蛋對不對？

　　按說我對拖拉機再熟悉不過了，但是當陳正東告訴我，他們要買一台拖拉機的時候，我一下子驚呆了。

　　我沒有再往前跑，盯著陳正東追問，你們都有誰？

　　陳正東嗬嗬一笑說，就幾個小麻雀呀，我們班的。

　　陳正東告訴我，有個小麻雀他大大，有一台四輪的舊拖拉機，現在想處理掉，然後換成小汽車，幾個小麻雀一合計，就準備合夥把它買下來了。

　　我問，為什麽叫我入夥呢？

　　陳正東說，你是我的堂妹，下雪的那天你好壞救過我，所以呀我就想到你了。

　　我徹底停下來了，仍然追問，你們買拖拉機幹什麽？要拉貨掙錢嗎？還是開著到處玩呀？

　　陳正東這時才摸了摸腦袋，一副茫然的樣子說，幹什麽呢？這個問題還沒有好好想過。

　　我說，你們會開嗎？

　　陳正東又一副茫然的樣子說，不會呀，不會可以學吧？而且拖拉機一定要開嗎？大家覺得能有一台屬於自己的拖拉機，應該很有趣吧？你說吧，加不加入？反正大家平均分攤，有七八個男生，就你一個女生。

　　陳正東最後開玩笑地補了一句，到你出嫁的時候，我們就可以給你拉嫁妝了。

　　當天下午，我就與陳正東一起，去縣城邊上的小麻雀家裏，看了看這台拖拉機。它被停放在一塊田野上，上邊覆蓋著一層麥秸，扶手已經生鏽，水箱上的油漆已經斑駁，有一條皮帶已經脫落了。

　　我問陳正東，它還能跑嗎？

　　陳正東說，已經試過了，隻要加上油，立馬就能發動啦。

　　陳正東從麥秸垛裏，提出半壺柴油灌了進去，又翻出一隻搖把，插入柴油機裏一陣猛搖，拖拉機就發動了，發出突突的聲音，整個大地就隨之抖動了起來。陳正東嗬嗬地笑著問，陳雨心，你會開嗎？

　　我搖了搖頭，反問陳正東，那誰會開呢？

　　他也搖了搖頭，然後一下子爬上拖拉機，壓下扶手，放開了腳刹板。

　　拖拉機突突地啟動了。陳正東幾乎是被吊在扶手上，把拖拉機搖搖擺擺地開出了田野，開上了一條小路。但是隻走了幾十米，隨著冒出一股黑煙，一頭栽進了一個水坑，陳正東也被重重地摔了出去。當他從地上爬起來時，衣服上沾滿了泥水，下巴上流血了。但是他坐在地上，望著我竟然嗬嗬地笑著。

　　雖然我們誰也不會開拖拉機，但是我還是很爽快地答應了。我不知道需要多少錢？更不知道擁有一台拖拉機，對於我這個十六歲的大丫頭，到底有什麽用處。但是總感覺到，我們即將合夥購買的，不是一台拖拉機，可能就是一個道具，一個青春期的玩具，一個少年時代的夢想罷了。

　　從那天起，我就開始減肥了，早餐減少一個饅頭，午飯減少一個小菜，餅幹什麽的小零食，也統統戒了。大大，你肯定又說，你家大丫頭並不胖，為什麽還在減肥呢？這次你說對了，我節衣縮食，就為了攢錢購買那台四個輪子的拖拉機啊。

　　大大，你現在在哪裏呀，在上海嗎？那座一百層的大樓，蓋到多少了呀？在這個童話一般的早晨，在即將擁有一台拖拉機的時刻，我比任何時候都要想你了。我們還不會開拖拉機，如果你在的話就能教教我了，一個高一的大丫頭開著拖拉機，突突地從大路上飛過，讓大地在腳下微微地顫抖，那是多麽神氣呀。

　　你說說，一群高中生擁有一台拖拉機，我們用它來幹什麽好呢？

　　也許我們會開著它，像是騎著一匹小馬，去我們想去的任何地方，包括塔爾坪，包括縣城的街道，也包括北京和上海。大大，你等著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