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得說說塔爾坪了,大大應該很想塔爾坪了。有件事很傷心很傷心,一定要給你嘰嘰喳喳一下——我們塔爾坪的那所小學已經拆掉了。
大大、叔叔、我,當然還有陳正東,之前任何一個走出村子的人,都是從這所小學開始的。小學的李校長說了,這所小學是一個雞窩,我們是在這裏被孵出來的小雞。
說到雞,讓我想起上課的時候,開的一個小差:同樣都長著羽毛,同樣都長著翅膀,為什麽鳳凰就可以飛呢?就連精瘦精瘦的小麻雀,它也能飛到空中,飛向遠方,但是為什麽雞,無論大小,無論公母,都不能飛呢?
下完今年第一場雪後,也就是陳正東跳樓之後的那個周末,我回了一次塔爾坪。自從秋天到縣城上了高中,我才明白,並不是背井離鄉的人才會想家。就是說,不光大大你們想家啦,我們這些孩子也會想家的。你們在外邊,所想的家隻有一個,就是陝西,就是丹鳳,就是塔爾坪。
而我們呢?親人在哪裏生活,哪裏就是我們的家。在這個世上,我有兩個親人,一個在上海,一個在塔爾坪,就是說我有兩個家需要我去想。上海太遠啦,一千二百公裏,我的想就有一千二百公裏,我隻能在操場上跑步,在心裏一步步靠近它;縣城離塔爾坪八十裏路,全是九曲回腸的盤山公路,我的想就有八十裏,就要爬過一座座大山。
從縣城到我們塔爾坪,七十裏早就通車了,剩下的十裏還得步行。聽爺爺說,這條路還是大大你們修的呢,說你們這一代人本來沒有路,是自己一邊修路一邊走出去的。最後十裏步行的路,因為都是懸崖,而且人煙稀少,至今是不通車的。每次走到這十裏叢林的時候,我都提心吊膽的,經常會碰到老鷹俯衝下來,要啄人的眼珠子;有時候還會突然躥出一隻野豬,幾下子就把一棵碗口粗的橡樹咬斷了。
但是那一天,我既沒有看到一隻老鷹,也沒有碰到凶猛的野豬,它們恐怕已經絕種了,或者都躲了起來。這條路已經不再冷清了,有幾十個叔叔阿姨、爺爺奶奶浩浩蕩蕩地,正在翻越這個直入雲霄的山頭。這座山的名字叫蒼莽嶺,是秦嶺餘脈。嶺東的山穀中,散落著幾十個小山村,塔爾坪就是其中一個。而嶺西,依著山腳逶迤起伏的,就是丹鳳縣城了。
我拉住一位大爺問,你們去哪裏呀?大爺不耐煩地說,還能去哪裏呀。我拉住一位奶奶問,不是午飯時候嗎?奶奶揚了揚手中的包袱,不耐煩地說,你沒有看見太陽都升到頂了?
發現叔叔阿姨、爺爺奶奶們每個人的手中,要麽提著一個瓦罐,要麽提著一個木桶,外邊包裹著一塊棉布,應該為了保溫吧?在秦嶺山中,已經很少有人出嫁,也很少有孩子出生,隻有一個個人在死去。某家辦喪事時,鄉親們認識不認識的,都會送上一程,所以隻有死人的時候才會這麽熱鬧。去的時候,不需要送錢,而是溫好一壺柿子酒,或者是熬上半鍋臘豬肉,算是祭品了。
我想,應該是死人吧?與他們一個個迎麵而過,偶爾能聞到從瓦罐或者木桶裏溢出的香氣,讓人誤以為山坡上的連翹花開了。春天時,連翹花一開,就是熬臘豬肉時放入茴香的味道了。
我回到塔爾坪的時候,嫋嫋的炊煙已經散了。爺爺的午飯是我最愛吃的洋芋糊湯,當然也是大大你最喜歡的。可惜在上海,洋芋是有的,但是糊湯不見得有,你恐怕吃不到就著酸菜的糊湯了吧?
吃飯的時候,我問爺爺,誰死了呀?
爺爺說,你是不是碰到一串人呀?他們不是給死人送行去了,而是給孩子們送午飯去了。
我才知道,從這學期開始,鄉親們紛紛把孩子轉到了縣城,至少轉到了鎮上。大多數人家就隨著孩子搬到縣城或者鎮上去了,還有人咬了咬牙,幹脆搬到西安去了。那些沒錢陪著孩子進城的,中午那頓飯隻好天天在家燒了,提著瓦罐與木桶,給孩子們送到學校去。
你記得小名叫要娃,大名叫陳改朝的孩子嗎?他是抱養到塔爾坪的,母親跟一個補鍋的跑掉了,他大大有點錢都喝酒了。他自己跑到鎮上上了小學,中午沒有人送飯給他,有一次他餓得頭暈眼花,就爬到山上采野果子,中毒了,口吐白沫,現在還沒有醒過來呢。
聽大大說過,我們塔爾坪的乳名叫大廟,我們那個四年製的雞窩,就是把泥菩薩砸掉後,你家捐獻幾塊磚他家捐獻一棵樹,在大廟的原地上蓋起來的。李校長自己小學沒有畢業,剩下的那幾個老師,都是幾個初中畢業的小丫頭。
九月一日那天,應該是熱熱鬧鬧的,要穿上新衣服,要戴上紅領巾,要把鮮紅的國旗升到空中,要大聲地唱著國歌,每個人還要介紹自己新起的名字。天剛麻麻亮,李校長就拿起一把大掃帚,親自把整個院子掃得幹幹淨淨,打開學校那扇木門,打開每個教室的窗戶,最後他還用彩色的粉筆,在黑板報上寫了一行大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第一個走進塔爾坪小學的,是小學對麵啞巴家的閨女,她梳著一條黑黑的大辮子,除了書包,還有一個礦泉水瓶子,裏麵灌滿了白開水,她是來上三年級的。第二個是那個流著口水的小傻瓜,我們私下裏叫他豬腦子,他空著手,一會兒盯著大門,一會盯著黑板報,一會兒又盯著院裏的一棵核桃樹,盯完之後像是發現了什麽似的,嗬嗬地笑著,他年齡雖然不小了,卻是來上一年級的。第三個來報名的,搖晃著一個大頭,他大大是個大懶漢,睡到太陽曬到P股了也不起床。大頭背著一個花書包,一邊走一邊跳,見人就興奮地說,他要上二年級啦。懶漢大大則踢踏著鞋,披著件衣服,提著一籠子玉米棒子,往李校長麵前一放,然後對李校長說,要麽一籠子玉米棒子,要麽學費就先欠著吧。
除了三個小麻雀陸續坐到各自的教室裏,一直到中午太陽都升到頭頂了,再沒有看到其他小麻雀的身影。李校長對兩個老師說,他們是不是忘記今天是開學的日子了?你們分頭到附近的人家去喊一聲吧。
兩個老師就帶著口哨,從隔壁的那戶人家開始。一個人吹著口哨,一個人喊著“開學啦”。開始她們隻是吹一聲,喊一聲,發現沒有什麽反應,就挨家挨戶地敲門。整個村子響起了一串串的敲門聲。到後來,把口哨吹成了淒涼的嗩呐聲,喊叫的聲音則變成了哭腔,像是兩個前去報喪的人。太陽偏西的時候,等她們返回學校時,兩個人一P股坐到地上,長一聲短一聲地哭了起來。
她們一個小麻雀也沒有叫到。除了那三個已經報到的,整個村子已經沒有一個能上學的孩子了。兩個老師的哭聲遠遠地聽了,還真像是哭喪一般,讓人心酸啊。
李校長一句話也沒說,突然發現已經清掃過的學校,還有一些淩亂,還有一些荒涼,於是獨自蹲在地上,拔著暑假期間長上來的雜草。他一根一根地拔著,像是在拔自己腿上的雜毛,每拔一下心就疼痛一下,身子就顫抖一下。也許他整個晚上,都在拔草吧,到第二天早上,幾個孩子上學時,發現學校的小操場,台階的石縫中,還有院子外邊的牆根,一根雜草都沒有了。
李校長說,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學生再少,也是教書育人的地方啊,我們不能耽誤了三個孩子。
於是在七點鍾的時候,照常開課了。
三個孩子,兩個老師,一個校長,齊刷刷地站在院子中央。
先是升國旗,由啞巴的閨女拉著那根繩子,把那麵鮮紅的五星紅旗一下下拉到了院子中間的一根柱子上,讓晨風吹動著它,飄揚著它;隨後是唱國歌,由一個老師打拍子並領唱。李校長的聲音最雄壯,另一個老師的聲音最婉轉,隻有那個小傻瓜他沒有出聲,但是他嗬嗬地笑著,臉上的肌肉隨著節拍抽搐著。
最後,三個教室裏,各坐了一個人,響起了朗朗之聲,一個教室在念abcd,一個教室在念九九八十一,第三個教室在教魯迅先生的《三味書屋》。這三個聲音,在塔爾坪的山穀中回響著,變成了三十個聲音,或者是三百個聲音。
大大,結果是令你失望的,這個隻剩三個小麻雀的母校,還是沒有保住。在第三天的時候就關門了,原因自然是小麻雀太少啦,上邊決定把小麻雀全部並入二十裏開外的中心小學。更加可惜的是,隻有一個孩子,轉入了位於鎮上的中心小學。
你應該已經想到了,那就是啞巴的閨女,她的名字叫陳嬌嬌。後來,這個陳嬌嬌十分出奇,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名,門門功課都是一百分。但是她朗誦課文時,早讀不出聲,問她問題也不回,課間休息時和她說話,她吱也不吱一聲,原來她也是一個啞巴。
塔爾坪小學是正式關門的前一天被徹底毀掉的。
李校長是塔爾坪本地人,他家具體在哪個組,在哪個窪,已經沒有人清楚了,隻知道小學一建起來,他就在學校裏教書,教完書就獨自睡在學校。學校圍牆外邊有一塊邊角地,就是他的菜園子,平時會種一些玉米,套種一點茄子、蘿卜和小白菜。好像他一生下來就在這個學校,學校就是他真正的家,小麻雀就是他生養的孩子。
九月三日一放學,第二天就應該轉到中心小學去了。李校長把三個小麻雀分別送到了家,然後對他們的父母說,千萬別嫌遠啊。然後他還幫兩個老師,把粉筆、課本、黑板擦,一樣樣地包好,然後送到村口說,到中心小學你們更應該好好教了。
兩個老師問,你呢?你不走嗎?李校長說,走,我明天就走。李校長並沒有急著收拾東西,天黑之前他爬到了學校背後的山頂上,轉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學校。那扇窗戶,天一黑,像往常一樣亮起來了,映照出他批改作業的剪影,一直到夜深人靜。後半夜,塔爾坪很少見地打起了冬雷,真像那首漢樂府中所說: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那雷聲像是一聲聲悶錘,砸在塔爾坪這塊土地上,有一棵百年的大樹被劈斷了枝丫,上邊的喜鵲窩也被掀翻了,幾隻無家可歸的喜鵲落在旁邊低矮的柿子樹上,像是烏鴉一般尖叫著。第二天早上,早起出門的人,聞到了一股焦糊味在空氣中彌漫,以為是那棵百年老樹燒著了。很快,人們發現不是大樹,也不是誰家的柴垛,而是第二天就要搬遷的小學。幸好隨著雷聲,天空還下起了一場暴雨,整個學校被燒掉了大半,自己就熄滅了。
燒掉就燒掉吧,反正已經不用了。直到第二天中午,中心小學派人跑過來,問李校長為什麽還不去新學校報到?這時,大家才慌了神,急急趕到學校院子裏的火場上,到處翻找李校長。
大大,你知道李校長是在什麽地方找到的嗎?是埋在一間教室的廢墟裏,像是一根木頭被燒焦了,已經分不清頭尾,他手中仍然緊緊地捏著半根粉筆,旁邊的黑板上則寫著李白的《靜夜思》。
在家匆匆吃完飯,爺爺說,我陪你去廢墟上看看吧,畢竟你與大大在這裏念過幾年書呀。
我去了,院牆已經被推倒了,那些殘垣斷壁已經被清理掉了,地上堆著一些破舊的磚頭與瓦片,幾根椽子上已經長上了白木耳,幾扇窗戶已經腐爛地扔在地上,到處都長滿了茂密的野草。拐角的石縫裏竟然還有一簇野菊花,黃色的,正在盛開著。
我想從廢墟上撿點什麽東西。但是找不到一個釘子,也沒有一把生鏽的門鎖,最後找到了一塊牆皮,我想大大你肯定會喜歡的。牆皮上邊,能夠模糊地看到李校長的絕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恐怕是被雨淋過了,或者是李校長還沒有寫完,所以隻剩下前邊兩句。
我把這塊牆皮緊緊地捂在胸口,真希望把它捂熱,把它捂活,像孵化一隻小雞一樣。
對於這場大火,村子裏有人說是天意,火是被雷劈的。更多的人則說,是李校長故意放火燒的,他要把這所小學當成他的墳墓。大大,我寧願相信頭一個,這是山神的意思,你又相信哪一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