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中午我碰見了一個人,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訴你。其實我不想再提起她,一是因為在這個世上,根本就沒有這個人的存在,在我的生活中她還不如一片葉子;二是我怕提起她的時候,會惹你傷心,每次有人提起她,我發現你臉上的笑容,都會被一下子清空。
那天天氣特別好,陽光十分明媚。天氣好的時候,空中就有小蝴蝶,或者是撲火的蛾子。吃完午飯之後,有個小麻雀讓我一起,去校外的山坡上曬一會太陽。小麻雀說,整天待在陰暗的角落裏,身上都發黴了,心上都長青苔了,得出去曬一曬。小麻雀還說,看你這麽矮個子,肯定是營養不良,曬太陽可以補鈣。
在我們班裏,我的年齡不算最小,開學排座位的時候,我竟然是最矮的那一個,開始排在了第一排。你知道的,我喜歡穿黑色衣服,這一點爺爺已經批評過了,常說一個丫頭,怎麽不穿點好看的呢?其實我也羨慕那些打扮得花紅柳綠的小麻雀,那才是一種青春的顏色,到處嘰嘰喳喳地飛來飛去,像開屏的小孔雀。但是我覺得,赤橙黃綠青藍紫,這七種色彩中的任何一種,都不配我。隻有我穿著黑色,才能讓自己看著順眼。你說說,這算不算一種毛病呢?是不是我的心理太陰暗了?
死人穿的,一律都是黑色吧?有死人穿紅色的嗎?
所以,坐在第一排,一堂課下來,我黑色的肩膀上,就落滿了粉筆末。小麻雀們笑話我,是溫庭筠路過我們那裏時寫下的《商山早行》。每次他們朗誦這首詩的時候,都會盯著我使勁地壞笑,特別念到“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這兩句,聲音變得更大了,像專門念給我聽的。我想啊,我每天吃進去的粉筆末,恐怕比一包柴胡衝劑還要多吧?後來有個小麻雀近視眼,坐在後邊看不清黑板上的字,就把我換到第五排了。她恰恰喜歡穿一身白色衣服,小麻雀們又開始笑話她是“一根粉筆頭”。
我們繞過學校的圍牆,順著已經收獲完畢的玉米地,朝著背後的雞冠山奔去。走出學校的那種感覺,已經不是小麻雀的感覺了,而是兩隻正在飛翔的小蝴蝶。我們伸開雙手歡呼著,一會兒對著天空深呼吸,一會兒離開田間小路,在剛剛平整的鬆軟的土地上打滾。
我躺在地上,請小麻雀用土把我埋起來,當成一粒麥子埋起來,這樣明年夏天就有一支麥穗了。但是小麻雀不敢埋我,一粒泥巴也不敢往我身上撒。
於是我拽下一根頭發,放在自己身邊,讓小麻雀埋。小麻雀就敢了,就在我身邊堆起了一個小土包。我說,這就是我的墳了。小麻雀說,你有一萬根頭發,難道你會有一萬個墳嗎?我說,每個人都有一萬個墳的,有的埋著衣服,有的埋著青絲,有的埋著骨頭。
在上海,是火葬吧?那應該埋著一把火灰吧?火灰其實就是塵土,一把塵土可以埋一百個墳吧?
小麻雀說,應該有個碑的,有了碑人家才知道是不是墳,因為這塊地上有好多的小土包,和墳沒啥兩樣。
我放眼望去,整個田野上確實有好多隆起的小土包,卻並不是墳,或者沒有人分得清它是墳。我著急地在田野轉著,用什麽做我的碑呢?有什麽可以做一個十六歲大丫頭的碑呢?石頭吧,太沉了;木頭吧,太容易爛了。
很快,我發現了一根青草,我不認識它。在這個寒冷的時候,竟然還有青草,它綠油油地長在小路邊。我歡叫著說,它,就是它,我就用它做我的碑吧。
我跑上去,連根拔起這根草,把它移栽在我的小土包前,然後跪在這根草前,磕頭了,我給自己磕頭了。
大大呀,你家這個一事未成的大丫頭,隻配用一根草做她的碑了,雖然不能刻上名字,隻要有根,有風,起碼在來年還會長出來吧?不時會有露水爬上來吧?你以後看到一根小草,特別是初冬時節仍是綠色的小草,就當成我的碑吧。
就在這時候,我與一個人撞了個滿懷。在我說出“對不起”的同時,抬起頭一看,迎麵與我撞在一起的,竟然就是那個人。雖然那個人的樣子,在我腦海中已經模糊得如一團彌漫的薄霧。但是當我抬起頭的那一刻,被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她還是喜歡穿著一身黑色,梳著一條又黑又粗的馬尾巴。隻是比七年前明顯蒼老了很多,臉上已經布滿了清晰的皺紋,她瘦削的下巴更像一粒瓜子了。她的身後,跟著一個有點發胖的男人。說實話吧,他比起大大你要醜陋得多,那鼓起來的肚皮,像極了一個木桶。嗯,真像一個喂豬用的裝滿潲水的木桶。這個潲水男人,跟在那個人的身後,推著一輛嬰兒車,車裏坐著一個的小嬰兒,還不能準確地判斷他是個丫頭還是個小子。他正在吮著自己的小手指,讓人討厭極了。
我一下子明白了,她,他,還有這個孩子,他們是真正的一家三口。
老實說,當我撞在那個人的懷裏時,開始有一種麻絲絲的感覺。這種觸電似的感覺一閃即逝。我在夢裏與夢外,多少次刻畫過這粒瓜子,多麽渴望這粒瓜子。我甚至一直在幻想,其實她並沒有離開過我,她與我還在同一個縣城生活著。
但是呢?當我與那個人偶然地相遇在這片空曠的田野裏,我從她的瓜子臉上看到的不是喜悅,而是驚慌,像遇見一個討債者一般的驚慌。第一時間,她張了張嘴,沒有叫出我的名字,也沒有把這種擁抱繼續下去。而是回過頭,尷尬地看了看她身後的潲水男人。那表情像是在澄清,她與這個迎麵撞來的大丫頭,是陌生的,是毫不相幹的,是八竿子打不著的。
感謝那個乳臭未幹的嬰兒,十分及時地哭了起來。他哭得那麽淒慘,像是有人搶走了他的母親一般。那個人聽到嬰兒的啼哭,借機轉過去,俯下身子,抱起了嬰兒,解開自己的領扣,用一隻有些疲憊的奶子,堵住了嬰兒的嘴巴。
哭聲結束了,變成了吮吸乳汁的咕嘟聲,在安靜的田野裏,顯得無比的洪亮,與附近正在反芻的母牛,形成了和聲。
太陽很快被飄過來的烏雲遮擋住了,陽光被投在地上的陰影所代替。我頭也不回地,仍然保持著散步的速度,開始返回學校。小麻雀發現我情緒有點低落,便跑過來問,你被撞暈了?我搖搖頭。小麻雀問,她是你的仇人?我還是搖搖頭?
小麻雀堵在我的前邊,仔細地盯著我,然後問,她是一身黑色,你也是一身黑色;她是馬尾巴,你也是馬尾巴;她是雙眼皮,你也是雙眼皮;她是瓜子臉,你也是瓜子臉。你怎麽這麽像縮小了十倍的她呀?
我真想說,也許她是我上輩子的親人。但是我沒有回答小麻雀,我不想告訴任何人她是誰,就像她不想告訴那個潲水男人,我到底是誰一樣。
自從見到那個人後,我一直在想一個疑問,在大大心中,什麽才是愛情?而且,我隱隱地發現,我之所以喜歡黑色,喜歡把自己埋掉,肯定與那個人之間有著說不清的關係。
雖然愛情對我這個十六歲的大丫頭還十分陌生,談論起來還有點臉紅心跳。這是在白紙上寫信,如果與大大麵對麵的話,也許我是不好意思提出這個話題的。但是我覺得自己必須麵對,而且即將麵對,就像秋天的一棵桃樹,必須麵對一朵朵已經凋零的桃花一樣。
當年,你與那個人之間的故事,仍在塔爾坪流傳著。在一個村子長大,在艾草叢中過家家,在房前屋後采桑養蠶,在溫暖的秋天一起抽絲剝繭。一起背著書包,牽著手翻山越嶺,牽著手上中學上大學,牽著手走出塔爾坪。你們從來不分你我,吃的不分,喝的不分,有時候衣服不分,那張小床也不分。你們從小孩子開始,就認為你們是一家人,無論到什麽時候,你們都是一家人,兩雙手都會牽在一起。所以無論別人怎麽取笑你們像一對小夫妻的時候,你們就異口同聲地說,我們本來就是小夫妻嘛。
這些故事,在村子裏傳了一代人了,當時成了我們幸福的教材,不過,如今成了反麵教材。大大,小時候你帶我去聽書,聽化蝶,整個村子的人都說,書上講的不是梁山伯與祝英台,而是大大你們。但是呢?僅僅三年時間,一千多公裏的距離呀,為什麽一切都在此拐了一個彎子呢?在你進城打工之後,為什麽你的就是你的,她的就是她的,甚至你們用血液匯合而成的我,你們也分出了你我,這到底是為什麽呢?
大大,你能告訴我,那隻代表愛情的蝴蝶,為什麽會從墳墓裏飛出來嗎?我是不是一隻被拋棄的小蝴蝶呢?
沒有讓你傷心難過吧?其實,我舊事重提的原因,不全是偶然在田野上遇到了那個人。而是我最近有點小麻煩,心裏慌亂得很,真像有一對黑蝴蝶,在心裏飛翔似的。課本上那一個個文字,看著看著就變成了一隻隻咬人的螞蟻,那一個個公式看著看著就變成了一張撒開的漁網。
記得上小學時,一旦課間休息時間,大家會嘻嘻哈哈的,女生們會踢毽子跳繩,男生則去玩單雙杠,或者掰手腕。但是上高中後,一下課,男生女生除了低著頭往廁所跑,其餘基本站在走廊上,麻木地曬曬太陽,連雙手都懶得搓一下。
那天一下課,大家都悶聲不響地走了,我還坐在教室裏看書,當然看的是高一課本。坐在我前麵的那個男麻雀,他見四下沒人,就扭過頭對我說,借一下你的新華字典用一下吧?我說好呀。
這本字典,還是大大你買給我的,是我上小學一年級的禮物,那時候我還不會寫自己的名字,“陳雨心”是大大寫上去的,“心”字仍然是畫上去的,如今已經褪色了,有點模糊不清了。它比一般的字典要小,隻是拳頭那麽大,攜帶起來十分方便,我所有不會認不會寫的字,都是從這本字典裏查出來的。它和我說的話,應該比大大還要多吧?嗬,我突然想起來了,這本字典竟然是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的,地址是上海市陝西路。
上海市,陝西路,多麽讓人心動的兩個地方啊。
你在上海去過陝西路嗎?反正在陝西的我,很快就會跑到上海了。
他借完我的字典,很快查完一個字,然後就還給我了。還給我的時候,他紅著臉對我說:那個字在1209頁,你也認認吧。
我翻到這一頁,發現我不認識的隻有一個“形容發髻美好”的字,就在“我”的上邊。我說,你咋夾著一片楓葉,是書簽嗎?
他沒有回頭,說,送你的。
第二天,他又借我的字典查了一下,告訴我這個字在1233頁。我翻到這頁的時候,發現除了“喜”字,我不認識的字有很多,有“霫”,形容下雨,有“隰”是低濕的意思。在這一頁,他照樣夾著一片楓葉,仍然說,再送你一片。
你說說,這個男麻雀是不是很討厭啊?接下來的幾天,他又借了兩次字典,第三次是查488頁,第四次是查828頁,每一次他同時都會夾一片樹葉子。每一次還完字典,他都頭也不回地問我,你發現什麽了嗎?我都會告訴他,沒有呀,你送的這些楓葉,倒是挺好看的,應該是從學校背後的雞冠山上采摘的吧?
雞冠山上的楓葉已經一片火紅了,每到這個季節這座山更像一隻大公雞。隻不過是被活埋的大公雞,身子是陷入地下的,隻有雞頭露出地麵,不停地鳴叫著。
他有點激動地說,為了采這些楓葉,我一直爬到山頂了。
大大你知道的,越是懸崖峭壁,越經過風霜,那楓葉才越紅,才是五個角的,才不會是殘廢的。我把他送我的楓葉,拿出來擺在桌子上一看,果真好看極了,葉脈清晰,葉色透明,像一隻隻攤開的手掌。
我說,謝謝你呀。
聽到這句話,他回過頭,有點失望地對我說,我的意思其實不在楓葉上,是在這幾個字上,你用我送你的這四個字,造一個句子看看吧。
我說,都是一些生僻字,哪能造出什麽好句子呢?再說了,學校也不會考這樣的題目吧?
他提醒我說,我說的句子,第一個是“我”字,第二個是“喜”字,你再連連看?
老實說,這個男麻雀還是挺帥的,他濃密的眉毛與深陷的眼睛,與你還真有幾分相似。他是體育特長生,學校籃球隊的主要隊員,隻要他出現在教室外的籃球場上,啪啪地拍打著籃球,在四周教室裏學習的女麻雀呀,那書就翻得嘩嘩啦啦的,感覺到他拍打的不是一個籃球,而是她們的那顆心髒。開學後不久,當小麻雀們發現我從第一排換到了他的後邊,他就坐在我前邊的第四排,真是羨慕極了,竟然有人拿幾顆糖果賄賂我,要與我調換座位呢。
還在秋初的時候,他每天練完球,就穿著球衣直接來上課了,我從背後看著他的光膀子與牛腿一樣的肌肉,我的心真的亂過一陣子,像是有人在湖水中,扔進了一片葉子。後來我對自己說,坐在前邊的不是一個人,而是我們家的那頭牛犢子。我是可以用鞭子抽打他的,也可以拔他身上的毛。這樣想著想著,還真有效,當他再坐在我的前邊唰唰地寫字,我都以為是一頭牛,在唰唰地啃著青草。這樣子,我的心就安定多啦。
這頭牛犢子,當時他讓我造句,我沒有太在意。那幾天,他情緒十分低落,無緣無故地回過頭,對我瞪著一雙牛眼睛。在教室外練球的時候,感覺到拍球的力氣更大了,想把手中的籃球打爆似的。而且常常停下來,看著我們班的窗戶,然後把籃球舉得高高的,狠命地把籃球朝地板上摔去,嘭的一聲,那籃球就會朝著教室飛過來。
有天晚上,秋風起了,我翻開了字典,看看那幾片當書簽用的楓葉。它們一點沒有褪色,還靜靜地躺在四個頁碼當中。我就試著把四個字連了連,到最後,讓我十分吃驚的是,像是一個好玩的遊戲,這四個字如果沒有連錯的話,竟然是“我喜歡你”。
你說說,他是不是瘋了呀?聽著教室外邊,在昏暗的燈光下,仍有人在拍打著籃球,這一次感覺他運在手心的,不是籃球了,也不是別人的心髒,而是我自己的心髒了。
我還在上高一,才剛剛過了十六歲的生日,人生還處於青澀的季節。他怎麽能對我幹出這樣的事情呢?第二天,我真想把他的愚蠢行為,告訴我們的麥草人,告訴全班小麻雀,這樣的話他就死定了。但是我沒有這樣做,而是悄悄地與另外一個女麻雀調換了座位,從第五排,調到第八排,同時還換到了一包巧克力。
他再沒有回過一次頭,隻看到他黝黑的後背反著光,因為讀書與寫字而變得明明滅滅。
大大,覺得我做得對嗎?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愛情,但那四片火紅的楓葉,實在是太漂亮啦,是這個秋天我看到的最美的東西。所以我沒有還給他,也沒有把它們揉碎,隻是換到了字典另外的地方,深深地藏了起來。
多年以後,再用新頁碼上的四個字,連一連的話,我不知道,又會是一個什麽樣的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