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祝完我的十六歲生日,以為自己從那天晚上起,經過秋天的風霜一吹,像是李子樹上的果子一樣,我就不酸了,長成大丫頭了。
按照塔爾坪的老習俗,外婆在這一天應該送來衣服和布匹,衣服上要繡上紅色的萬字,布匹等日後給我裁剪裙子。但是這樣的習俗十幾年前已經沒有了,而且從我記事時起,就沒有見過外婆,外婆已經上西天了。
但是,過完生日第五天,我就生病了,是什麽病我不清楚,就是身上不停地流血。感冒發燒什麽的,我是不在乎的,打幾個噴嚏,學你喝三碗白開水,捂一身冷汗,就自然會好的。有時候,若用艾蒿熏一熏,洗個澡的話,就會好得更快了。
你還記得嗎?村子裏有一位遠房的姑姑,四十歲那一年,就生過這樣的病。她耳朵鼻子不停地流血,好像上廁所的時候也流血。醫生給她開了一個方子,抓了好多好多的草藥,我認得的就有艾葉、槐花和白茅根。那幾年,我們塔爾坪山坡上的這幾味藥,都被她家人給挖空了。後來她身上的血也許流完了,在那年冬天死掉了。
我會不會死掉呢?那位姑姑都四十歲了,我才十六歲呀,關鍵是我沒有看到大大之前,就會死掉嗎?我真是害怕極啦,這個世上若是沒有一個親人,我還害怕死嗎?
還是立個遺囑吧。一個十六歲的花季,我能有什麽財產呢?一摞爛課本和作業本,一支金星牌鋼筆,幾件衣服和兩條舊裙子。嗬,忘記了,還有一把桃木梳子。
在我們塔爾坪,有給孩子別著桃枝避邪的習俗。據說在我出生那年,大大砍掉了房背後的一棵桃樹,親手做成了這把桃木梳子,上邊刻著我陳雨心的名字,其中的“心”是畫出來的。自我懂事時起,就看見這把桃木梳子掛在我的胸前。我死後,課本作業本一切全歸你吧,對於這把桃木梳子,大大肯定會和我一起埋掉的。那我就把自己埋入桃木梳子中吧,我要以一朵桃花的名義,住在這把桃木梳子裏邊。我請求大大,不要埋掉它,要留著它,就等於把我留在了身邊,這樣你就不會孤單了,也可以給你辟邪了吧?
還有什麽要叮囑的呢?每逢我過生日的時候,大大就燒張紙給我吧,無論你在哪座城市,在給別人蓋哪座大樓,就地燒張紙給我吧。收到這張紙,就知道大大是平平安安的,我就開心了。
另外,有天早上跑步,腿痛得站不起來,我就少跑了半圈,一時心煩就拿操場邊上的螞蟻出氣了。當然,我沒有踩死一隻螞蟻,隻是把三隻螞蟻捏在手心,帶到了一千米遠的教室,然後從窗口扔了下去。對於人而言,這點距離算不了什麽,一千米僅是十分鍾的路吧?對於螞蟻而言,這無疑是天涯海角,生死兩茫茫了,它們花費半輩子也爬不回去了吧?下課後,我去教室外邊找過它們,希望把它們一一送回原處,但是它們已經不見了。若我死了,大大呀,你就替我給這些螞蟻道個歉吧。有機會捎它們一程,也許它們的親人還在等著它們。
關於生病的起因是這樣的,過完生日後的十月十五日,晚自習已經結束了,但是討厭的麥草人非得給我們補補英語。我們丹鳳縣還沒有一個洋鬼子,我真不知道學這些嘰裏呱啦的東西有什麽用處,所以我的英語從來不是很好,也非常討厭英語。而且已經十點多了,還要教我們唱一首歌,用英語翻唱的《花兒為什麽這樣紅》,“花兒為什麽這樣鮮/為什麽這樣鮮/哎,鮮得使人/鮮得使人不忍離去/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來澆灌”,多麽像是一段寫給我這個十六歲大丫頭的悼詞。
當時我就可著嗓子吼了起來,有一絲發泄的意思。沒有想到麥草人說,陳雨心唱得好,唱歌就要這樣,放開了唱,用心去唱。最後,她竟然要我給大家領唱,唱到第三遍的時候,肚子就開始痛了。我說,我肚子痛了,不能唱了。麥草人說,你太用力了,會不會唱斷了腸子?
小麻雀們哄堂大笑,紛紛說陳雨心唱歌,把腸子給唱斷啦。隨後幾天,好像全學校的小麻雀,一傳十,十傳百,都說有個叫陳雨心的丫頭,為了唱歌,一張嘴呀,就把腸子唱斷了。
麥草人看我肚子痛得蜷在地上,臉色已經慘白慘白的,就宣布下課了。我一個人坐在黑漆漆的教室裏,想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是吃了不幹淨的東西嗎?還是喝了涼水?還是晚上睡覺的時候,沒有蓋好被子?
窗外刮過一陣秋風,把一排楊樹刮得使勁地搖晃,枯樹葉子紛紛飄落,有幾片已經飄到了課桌上。忽然想起學過的一首詩,元代馬致遠的《天淨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這不是一首詩,是填詞的曲子,可以供人吟唱。從這首詞裏可以看出,唱歌還真能把腸子唱斷的,不過不是太用力了,而是太用心了吧?
那天晚上,肚子總是一陣陣痛,我沒有詢問任何一個小麻雀,我知道她們一定會嘲笑我,說我唱歌的時候把腸子唱斷了,而且自從進入高一之後,發現小麻雀們都是麻木的,她們隻關心自己的課本,都忙碌於課本的世界裏。
我是在疼痛中進入睡夢中的。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我好像是攤在地上的一堆泥巴,是大大你在春天裏,往我的身上撒了一把種子,好像是麥子,又像是葵花子。這些種子,很快就發芽了,從我的牙齒縫裏,耳朵裏,指甲裏,還有腿上,迅速地長了出來。那小苗苗,竟然不是綠色的,而是火紅火紅的。它們長得好長好長,變成了一隻隻小手,燃燒的小手。我發現幾隻螞蟻爬了過來,要撕咬這些小手。嗬,螞蟻有沒有靈魂呢?也許那幾隻被我扔下樓的螞蟻,找我複仇來了吧?我伸了伸這些小手,發現它們長在我的身上,卻並不聽我的使喚。我一著急,這些火紅火紅的小手,竟然一下子融化掉了,成了一攤攤的血水。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我就發現自己出事了。那一幕幕,雖然都在夢裏,都是假的,但是流血卻是真的。我的身上流血了,一大攤鮮紅的血液,流在了床單上,散發出血腥的味道。我用牙刷檢查了自己的牙齒,用耳扒掏了掏自己的耳朵,我還轉動著眼珠子,擤了擤鼻涕。檢查完自己的全身,發現馬尾巴還在,手指甲還在,自己完好無缺。除了天生的七竅和已經愈合的傷疤,身上並沒有一個傷口。
如果這些血,不是從夢裏流出來的,那又是從何而來呢?難道我的腸子真斷了嗎?
第二天早上,正好是星期六,是唯一可以休息的一天,這是高一的待遇,到了高二,每周七天時間,全部都是要上課的。宿舍裏另外的五個小麻雀,有的去上補習班了,有的回家去了,隻剩下我一個人。
我本打算回塔爾坪看望爺爺,順便再看看有沒有大大的消息。也許是血流多了的原因,我的渾身懶洋洋的,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每次從床上坐起來,暈得人眼前發黑。所以我就賴床了,跑步也取消了,一直在被窩躺到了中午。
不是我要偷懶啊,我真的生病了。即使不是腸子斷了,應該也不是什麽好病吧?血液是生命之源,沒有腸子沒有骨頭沒有皮肉,也許還可以活幾天,我們村子裏的小跛子,被砍倒的大樹壓傷之後,被截肢了,沒一隻手沒一條腿,已經活了十幾年了吧?但是沒有血液,人好像一天也活不成吧?
我還在一絲絲地流血,我感覺到我十六歲的身體,和村子裏的那口水井一樣,正在一點點地被抽空,最後將成為一滴水也打不上來的枯井。
這一天,窗外竟然下起淅淅瀝瀝的秋雨,天一下子就陰冷起來。整個秋天原本是金黃色的,但是經過這些小水滴一淋,無論是小草,玉米稈,還是樹葉子,一下子就暗淡了,變成黑色的了。大地是不是和我一樣,如今已經生病了,燦爛的陽光快流完了,僅僅剩下最後一口氣了?其實大地與我是完全不一樣的,大地已經活過多少歲了?他臉上的皺紋比大大你要深吧?他應該有幾億歲了吧?明年的春天風一吹,太陽一照,那些小草與莊稼,又會活過來的,像是一個輸過血的病人,樹木的皺紋雖然還在,土地的傷疤還在加深,卻會更加枝繁葉茂的。
但是我呢?隻有十六歲零五天呀。
我一個人躺在宿舍裏,顯得更加孤獨和無助,任著那血液在床上浸染著,多麽像是躺在一個屠宰場裏。我害怕極了,我真的還不想死呀,起碼在見到大大之前,我是不想死的。我還要聽大大講講關於大上海的故事,要聽聽關於那一百層樓是怎麽建起來的,它與我們這裏的大山到底誰更高,能不能抓住天空的白雲。特別是大大坐在樓頂上,若真是為我摘到了星星,你應該藏在什麽地方呢?
在午飯的鈴聲響起時,我還是勉強爬起來了,去食堂喝了點稀飯,就向學校外麵的醫院趕去。我想,得看醫生了,因為我還有親人在,我死了的話是麻木的,痛苦的不是麥草人與小麻雀,應該是大大你吧?
從小學開始,一直到初中、高中,不高考的課程就不上了,比如說常識課、生理課等,課本一發,說是讓我們自學,其實就是放羊了,主課都忙不完,哪有心情去翻這些呢?所以說,什麽洗手呀,消毒呀,殺菌呀,我們一概不知,我們隻是一群生活的白癡。有時候總在想,人為什麽會保持在三十七度?為什麽不可以像樹木似的燃燒?不可以像水一樣結冰?
去醫院的路上,我遇到了一位小麻雀,她母親是縣醫院的護士,父親是縣醫院的醫生,心想她應該懂得多吧?我本來想問問她,我到底得了什麽病?我為什麽會肚子痛?我身上沒有任何傷口,為什麽無緣無故地流血?但是她看到我臉色蒼白,果然不出我所料,笑嘻嘻地對我說:這還用去醫院嗎?現在誰都知道了,你這是唱歌把腸子唱斷了呀。
我來到校外的一家小診所,是一位穿白大褂的男醫生,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個聽診器,一副黑墨眼鏡沒有戴在眼睛上,而是掛在頭頂上。他拿出一張紙問我,你多大了?我說十六了。他說你哪裏不舒服?我說我肚子痛。他說,這幾天有禽流感,你有沒有接觸雞呀鴨呀什麽禽類?我說,我隻接觸過螞蟻。他說,螞蟻怎麽會傳染呢?我說,會不會昨天晚上,我唱一首英文歌曲的時候,太用力了,掙斷了腸子?他把這些話,龍飛鳳舞地寫在那張白紙上,然後抬起頭盯了我半天,竟然哈哈大笑著說,這怎麽可能?你以為你是小瓜蟲?沒有腸子也可以坐在這裏?
小瓜蟲是什麽,是指我傻呢?還是真有這種不需要腸子的動物。他笑夠了,於是給我號了號脈,量了量體溫。他問我,你有沒有受涼啊?有沒有喝涼水呀?咳嗽不咳嗽呢?頭痛不?有沒有流鼻涕?我正想告訴他,什麽症狀都沒有。這時,他從脖子上取下聽診器,往我身上按,要聽我的心跳。
我一下子躲開了,然後撒謊了。從他取下聽診器往我身上按的那一刻,我就決定撒謊了。我說我咳嗽,我頭痛,還流鼻涕了。我說我可能感冒了吧?你給我開兩包感冒衝劑吧。
我是一個十六歲零五天的大丫頭,而這個醫生呢,不管怎麽說,他是一個臭男人,這個世界上除了大大之外,我怎麽可以告訴別人我流血了呢?我隱隱地感覺到了,這些血不是從肚子上流下來的,也不是從鼻子眼睛裏流下來的,而是一股股地,熱乎乎地,從我上廁所的地方流下來的。
你說說,我怎麽可以不撒謊呢?就是死,我也不會告訴他的,哪怕就是立即給我換一個女醫生,我也不會告訴她們我上廁所的地方流血了。
你知道最後醫生怎麽說嗎?醫生說我脈象沉浮不定,體溫稍有下降,並無大礙,可能是偶感風寒。於是按照我的要求,給我開了一盒中藥,名字叫做小柴胡衝劑。他還叮囑我說,多喝開水多休息吧。
你知道我拿到這盒藥的時候,我有多麽高興嗎?不是喝了這藥我的病立即會好了,自己也不會死了。而是這盒小柴胡衝劑的盒子上寫著“上海涵春堂製藥有限公司製造”,地址就在浦東。你正在蓋著的一百層高樓就在浦東吧?而且這盒藥的主要成分,是我們這裏山上的柴胡,就是大大你小時候挖過的柴胡。看到這盒柴胡衝劑,我覺得好親切呀。
這盒藥,在我們這裏是一根小小的味苦、微寒的植物,而在大大你所在的上海呢?就變成了一包包粉末狀的能夠給人治病的中藥了。
我每天三次,每次兩包,溫水衝服這盒藥。我感覺自己吃的不是藥,而是把大上海與我們塔爾坪,一口口地一起吞進了肚子裏。我的病當天就好了大半,三天後肚子就不痛了,我身上的血也不流了。
我也許真正地痊愈了吧?也許你家這個十六歲零幾天的大丫頭福大命大,一時半會還不會死的。但是有一點,我寫給你的遺囑已經生效了。我正拿那把桃木梳子梳頭呢,一下下,這不正是把自己的魂,一點點埋入其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