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倉
課間休息的時候,一群小麻雀在教室外邊的走廊裏,嘰嘰喳喳地傳來一張紙條,上邊寫著:“我抱起磚頭就沒法抱你,我放下磚頭就沒法養你。”我展開紙條一看,這多麽像大大你寫給我的。
大大,你在哪兒呢?你幾個月沒個信兒了,難道真像班上一個小麻雀說的,你從建築工地的樓頂上掉下去了?還是暈高把什麽都忘了?
那我提醒一下你吧,我們這個地方叫陝西省丹鳳縣,我們家的那個村子叫塔爾坪,至今不通電話,沒有手機信號,也不通班車。你家大丫頭叫陳雨心,我剛滿十六歲了,九月一日起就到縣城的中學上高一了。
記得大大上次說,今年夏天過後,你就要從廣州去上海了,你在上海的樓呀,一百多層呢,蓋到一定程度,雲在窗口飄著,一伸手就摸到了。
你說,陳雨心,知道那一百層樓蓋好後,我最想幹什麽嗎?
我說,大大是不是想在上邊住一晚上?
你說,那麽高,恐怕睡不著呢,等樓蓋好了,我就站在樓頂上,摘一顆星星給你吧。
你已經到上海了嗎?還在蓋那一百層的樓嗎?站在樓頂上能摘到星星了嗎?夏天早就過了,天已經冷了,你怎麽就失蹤了呢?你家大丫頭可以不要星星,但是你在搬磚的時候,安玻璃的時候,一定要站穩啊。
大大,先給你說說有關跑步的事情吧。
在北京當兵的叔叔從部隊複員後,不是一直在北京打工嗎?好像在天安門不遠處的一家圖書公司當保安,聽說叔叔手握一個小小的遙控器,把著一扇黑漆漆的大鐵門,他不點頭的話,國家主席也別想從這裏溜進去。叔叔的兒子叫陳正東,我應該叫他堂哥吧?這個陳正東竟然從我們丹鳳縣城,從我們學校的操場開始,跑到叔叔所在的北京了,一千三百多公裏呢。
現在,我也在跑步了,我學陳正東的樣子,要跑到上海,跑到上海去看你。你是知道的,在農村根本是沒有人跑步的,大家整天忙著種地呀放牛呀挖藥呀,出門就爬山,已經很累了,誰有閑工夫去跑步呢?
從進入中學的第一天起,雖然還在高一,麥草人就告訴我們,我們已經進入了高考的倒計時,為了節省時間好好學習,大家比較喜歡的體育課已經取消了。別說排球、乒乓球,伸伸腿彎彎腰的廣播體操也取消了。
但是那天早上,我竟然看到了叔叔家的陳正東,他竟然在學校的操場上跑步。這所中學是你的母校,情況你應該比我了解得多吧?它處於縣城東邊,在一塊田野裏,背靠著雞冠山,從山頂看,活像老母雞剛剛下的一個蛋。我們女生宿舍是中學的最後一排,正對著學校的大操場,操場外邊就是農村的莊稼地了,夏天時應該有一片金黃的麥地。但現在是秋天了,已經變成了嘩啦啦的玉米林。
開學後的第一個清早,天氣十分好,陽光是淡黃色的,天空沒有一片雲彩,藍得讓人心醉。我還沒有打開窗子,秋天的風已經把田野中五穀雜糧的氣息吹了進來,有一股子淡淡的清香,我知道這是玉米正在壯漿的味兒。我忽然聽到樓下有一陣陣腳步聲,顯得有些急促與空曠。這聲音與任何農民種地的聲音都不一樣,種地的聲音是沉悶的,不會如此輕快而清脆。我拉開窗簾一看,有一個正在跑步的身影。
你知道他是誰嗎?竟然是叔叔家的陳正東。陳正東你知道吧?就是那個在我們學校每次考試都得第一名的家夥。
我剛到學校報到的那天,就聽到整個學校都在傳著他的名字,說是他睡著了也能解答數學難題。有一道題,說是一個盆子底下放了一塊冰,冰已經與盆子凍在一起了,請問浮力是多少?正當麥草人與小麻雀們利用阿基米德原理,在一遍遍演算的時候,被陳正東在睡夢中解答出來了,他夢囈一般地說:零,浮力是零。
在學校的黑板報上,我見到了一個名單,他果然排在頭一個,旁邊還繪有他的素描。他已經上高三了,大家說他一定會考進北大或者清華的。考上北大或者清華,就能與他大大在一起啦。
我打開窗子,對著他大喊了一聲“陳正東”。他抬頭朝樓上看了看,我發現他確實是那個又瘦又矮的陳正東。我問他在幹什麽呢?他說我在跑步呀,你想跑就下來吧。
於是從那天早上起,我就加入到了自行跑步的隊列中。為了這事,麥草人還找我談過話。麥草人說,早上記憶力最好了,跑步幹什麽呢?這多浪費時間呀,有這個時間與精力呀,還是多背背英語單詞吧。說實在的,在整個操場上,每天天剛剛亮,就聚集著許許多多的小麻雀,或坐,或站,手中捧著一本書,在背著課本。
在操場上跑步的小麻雀隻有陳正東了,後來看到我這個大丫頭跟在他的後邊,小麻雀們還嘰嘰喳喳地笑話我,說我在追求陳正東呢。這些家夥,大笨蛋,我與大多數小麻雀一樣,是有點崇拜這個第一名。但是他是叔叔家的孩子,我應該叫他哥哥對吧?我們是有血緣關係的,我怎麽會與自己家裏的人談戀愛呢?
我之所以也開始跑步,原因是這樣的。那天早上,陳正東告訴我,他每天要繞著操場跑十圈,每圈是四百米,這樣他每天就可以跑四千米,三百多天他就可以跑一千三百公裏。
陳正東說,這樣的話,我每三百多天,不到一年,就能跑到北京一次啦,我就能去北京看到大大了。
他兩眼發光地問我,你知道北京吧?北京是我國的首都,有一條長安街,有一個天安門,天安門上掛著毛主席像,毛主席下巴上有顆偉大的痣,我大大就在天安門旁邊的一家公司當保安!
陳正東告訴我,他已經去過一次北京了。這個暑假,他都沒有停止跑步。他對我說,暑假的時候,整天下著大暴雨,我就光著腳丫子跑啊跑,你知道在大雨中跑步是什麽樣子嗎?像是遊泳一樣!
我說,你再跑,還在操場上,還在丹鳳。
但是那天早上,剛剛跑了三圈,陳正東就閉著眼睛,一臉沉醉地問,陳雨心呀,你知道我現在跑到什麽地方了嗎?
我說,跑到了一棵大樹下邊了。
他說,錯了,我現在已經進了北京城了,我在長安街上了。他接著跑了幾圈,又問,你知道我現在跑到什麽地方了嗎?
我說,你現在跑到籃球杆下邊了呀。
他說,錯了,我現在已經跑到天安門廣場了,看到了左手邊的人民英雄紀念碑,看到了右手邊的天安門城樓,還能隱隱約約地看到故宮朱紅的大門。天安門廣場上邊的五星紅旗已經升起來了,那紅旗好紅呀,比流出的血紅多了;紅旗好大呀,有十張席子那麽大吧;紅旗掛得好高呀,都與白雲一樣高了,風一吹就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我現在已經聽到紅旗迎風飄揚的聲音啦。
這個早上,陳正東比預計的十圈,在操場多跑了四圈,也就是多跑了一千六百米。他說,應該留到明天再跑的,但是他大大離天安門廣場有三站路,三站路就是三裏路,馬上就見到他大大了,他已經等不及了。
而且呀,天安門廣場上是不能過夜的!陳正東說,從明天起,他要繼續新一輪的跑步,從丹鳳縣城開始,經過西安,經過太原,經過石家莊,一直跑到北京。這樣子明年中秋節的時候,他就可以到北京與大大一起過了。
跑完了最後一圈,陳正東抬起頭看著藍天白雲,張開雙臂旋轉著,像是奪了金牌的一名運動員,又像是一隻鴿子。最後,他直直地倒在草坪上,幸福地躺了一會兒,然後背起旁邊的書包,肩頭像一下子扛上了一千斤的石頭,一身沉重地離開了操場。我能聽到,他嘮嘮叨叨的嘴中,正在背著一個個英語單詞。
那天早上,我也半閉著眼睛,在操場上試著跑了兩圈,我頓時感覺自己一步步離開了,在靠近大大你了。所以開學後的第二天早上,我就跟在陳正東的後邊,也正式開始跑步了。
大大,我為什麽跑步,你現在已經知道原因了吧?我也想你了,我也要在操場上,一圈圈地跑下去,跑過操場邊的樹,跑過籃球杆,跑到大上海。我們新發的地理書中夾著一張中國地圖,我已經用尺子量過了,丹鳳縣城離上海是十二厘米,比北京要近那麽一點,有一千二百公裏吧。
有一點不好意思告訴你,我也想與陳正東一樣,繞著操場每天跑個十圈,這樣每年就能見你一次了。但是你知道,我是女孩子嘛,所以我每天跑八圈,已經感到很吃力了,手腳都麻木了,腿也抬不起來了,但是我咬著牙,還是堅持下來了。我就定下來,每天堅持八圈,這樣隻要四百天,一年多一點,我也能跑完三千圈,跑完一千二百公裏了。
我現在已經跑到哪裏了呢?好像已經出了武關,“關門不鎖寒溪水,一夜潺湲送客愁”的武關,出了陝西省的商南縣,跑入了河南省的西峽縣。
記得你說過,你小時候去過西峽,那時候家裏沒有糧食,你就挑著一些核桃,和爺爺一起去西峽換紅薯幹,給一家人充饑。麥草人說,在西峽有一個恐龍園,隻要我小小地繞個彎子,六公裏的路程,就能看到幾億年前的恐龍了。但是,我沒有這樣貪玩,六公裏要耽誤兩個早上,這樣的話我就會遲兩天看到大大了。
西峽再下去,就應該到南陽了吧?我們的曆史書中說過,《三國演義》中那個神通的諸葛亮,當時好像就在南陽種地吧?我還在猶豫,是不是應該停留一下,到臥龍崗看看呢?我又想貪玩了,到明天早上跑步的時候再說吧。麥草人說,臥龍崗就在312國道邊上,當年的茅廬還在,鵝毛扇還在。那諸葛亮真是太聰明了,如果我經不住誘惑的話,你不要怪我嗬。
陳正東還告訴我,明年他就高中畢業了。如果考上北大或者是清華的話,那個時候他就可以真去北京,天天與他大大一起在北京了,要一起去看升國旗的。陳正東說,你知道什麽時候升國旗嗎?是太陽升起來的時候,這幾天呀,應該是早晨六點多吧,說不定現在國旗已經升起來了。
陳正東說話的時候,陶醉地看著我們丹鳳縣被染紅了的天邊。
我問他,你去北京了,還會繼續跑步嗎?
他笑眯眯地告訴我說,也許不會了吧?
他想了想,又改口說,也許還會的,如果他很想家的話,那他就會繼續跑步,一圈圈地,原地踏步地,經過天安門,跑到石家莊。
陳正東說,去北京的時候,他不會去山西大宅門之類的景點,但是回來的時候如果從恐龍園經過的話,他一定會去看看的。看看恐龍到底是什麽樣子?它們變成的石頭與我們這裏一般的鵝卵石有什麽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