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加法進入教室,就感覺同學們眼光的異樣。
他下意識地放低目光,瞬間有一種不敢麵對的恐懼感,後背也緊了幾下,而且有些發涼的感覺。他快速地走到放著自己名字的桌子前,坐下,掏出教材,才長長地從鼻子裏出口氣。他的這種感覺完全是自我意識,別人也許並沒有在意他的到來呢。但他還是感覺有些心虛,這緣於他上次課的請假。
臨上課前的兩天,他突然接到姐姐的電話,說母親病得不輕。於是,他就請假回了老家。按說,一次不上課沒有什麽大不了的,而且是請了假的,可關鍵是那次也是一堂移動課堂,而且選在西寧,課間還安排了到玉樹災區學校的捐款活動。聽說,同學們一次捐了六十多萬,而他卻沒有參加,更沒有捐款。這樣想來,他就覺得別的同學會以為他王加法是怕捐款才請的假。
鬼都是從自己心底生出來的。
其實,這幾天他都做好了準備,他是想這次來上課時,找班主任趙燕美補捐一萬元的。但現在畢竟自己還沒捐,同學們會不會真的認為自己不想捐呢?在這個班裏,王加法可以說是最沒有錢的人,越是沒有錢,越怕別人說自己不舍得。正是基於這種思維,這些年來王加法從沒有占過別人的便宜,也沒有在熟人麵前表現出過太丟份。這就是他的做人原則,自己可以沒有錢,但不可以讓人看不起。
趙燕美走上了講台,她簡單地講了此次課程要注意的問題。她講完後,王加法就站起來說:“趙老師,上次去青海我請假了,這是我補捐的!”趙燕美望著他手裏的那遝錢,笑著說:“上次活動已經結束了,下次吧!”有幾個同學就小聲地笑起來。王加法的臉騰一下紅了,他覺得班裏的同學認為他在作秀。於是,他脫口而出:“那好吧,我自己去貴州支教半個月,把對孩子們的虧欠補回來!”
趙燕美顯然對他這句脫口而出的話沒有思想準備,歪了一下頭,質疑地說:“你真的要去支教?”王加法堅定地說:“是的,這節課結束後就去!”同學們很吃驚,沒想到王加法有這個想法。這時,班裏響起一陣掌聲。
課程結束後的第三天,王加法就起程去了貴州。
他沒有和貴州那邊聯係,而且沒有征得妻子汝瑋的同意,就背起背包上了機場。但他的目標是明確的。前兩天他一直在網上查,最終決定選擇畢節市黔西縣雨垛鎮緊口坡小學。這個學校在地圖上都沒有查到,但網上卻有這個小學的一些信息。雖然這樣做是很倉促,但他已經決定了,而且沒有回頭路。在教室裏的承諾,自己必須做到,不然就會失信於那些人,也會讓自己一直無法麵對那些人。
王加法下了飛機,直接乘大巴上貴遵高速,再走貴畢高速。下了高速,到達黔西縣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
他找了一家小賓館住下,洗了臉,就到街上去找吃飯的地方。夜裏,他給汝瑋打了個電話,汝瑋沒好聲氣地又跟他吵了幾句,掛了手機,他實在覺得無聊,就刷起微博來。第一個看到的就是程琳的問話:“加法,你真去貴州了!”王加法一邊繼續刷,一邊慶幸自己真來了,如果不來貴州肯定會被那些人恥笑的。
第二天一早,他就到汽車站搭上一輛去雨垛鎮的破中巴車。出縣城不久就進入了坑坑窪窪的石子路。他的手緊抓前麵的座位,還是覺得五髒都要被顛出來似的。有好幾段路是掛在山體上的,山下是一塊一塊的玉米田,顯得山溝更深了。王加法想,車子若是翻下去,車上的人肯定沒命。車子進入平坦地段,就見到每隔一段都會有一個標語,比如“少生孩子多養豬”、“沒有女孩,就沒有男孩”。王加法看著,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這輛破中巴終於停下來。可王加法更犯難了,一打聽,進緊口坡沒有任何車輛,隻能靠自己的兩條腿。他沒敢耽誤時間,問清了路就向緊口坡進發。大約走了一個多小時,他感覺實在累了,原來已經是下午三點,自己卻沒有吃飯。於是,他從包裏掏出一碗康師傅麵,坐在路旁,就著礦泉水嘎嘣嘎嘣地嚼起來。
一碗幹麵快要吃完的時候,一輛摩托車在塵土中吱的一聲停下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兩腿著地,把王加法看了十幾秒鍾才開口說:“到哪裏?”王加法心裏一喜,站起來說:“我是去緊口坡支教的。”男突然張著大嘴笑道:“緊口坡?支書是我叔公,我捎著你!”
晚飯是在周支書家吃的。
吃飯的時候,桌子上端來一小碗辣椒,一碗豆芽辣椒炒臘肉、一盆酸湯和兩碗米飯。桌子前就王加法和支書兩個人,兩個孩子和女人窩在灶屋埋頭吃著,沒有一個人出來。這時,王加法想起來背包裏還有兩碗方便麵,就掏出來想送到灶屋裏讓孩子吃。可被周支書攔住了。他接過那兩碗麵,放在桌子上,然後說:“這是城裏人吃的東西,山裏的孩子會吃刁嘴的。”見他態度堅決,王加法隻好作罷。周支書似乎不太愛講話,一頓飯翻過來調過去就一個字:吃!吃!
吃過晚飯,周支書領著王加法到小學去。學校在村外兩裏多路的一個平坡上,說是學校,其實就一幢兩層小木樓。木樓沒有電,支書點著蠟燭。燭光下,木樓顯得更破,讓人覺得隨時都有倒塌下來的危險。下麵是兩間教室,樓上也是兩間,擺著一些很矮很舊的小桌子和長板凳。在二樓的窗前站定,周支書終於開口了,他很高興地說:“王老師,你來得正好。這裏的老師去城裏看病快二十天了,娃們天天在這裏瘋玩!”接著,他介紹說,這裏從一年級到五年級共有21個學生娃,卻隻有一個老師。平時,二、三年級一個課堂,四、五年級一個課堂,一年級單獨上。
夜裏,王加法被臨時安排在支書家休息。
他想給汝瑋打個電話,打開手機才知道這裏已沒有了信號。這裏的蚊子很多,聽聲音應該個頭也不小。王加法難以入睡,躺在床上不時地驅趕著嗡嗡飛動的蚊子。他設想過這裏條件會很艱苦,可他絕沒有想到會是這個樣子。他一邊驅趕著蚊子,一邊又想起了自己的同學們。貧富的差別真的太大了,那個教室絕沒有齊青海的一個打火機值錢。唉,想到這裏,王加法覺得這次來得值。在這裏生活半月,回到北京肯定不會再有那麽多的抱怨了。望著窗外的月光,他決定要把這裏的一切拍成圖片,讓那些同學們看看,一定要為這所學校的孩子募到一筆錢。
這裏的條件是艱苦的,信息是閉塞的,可這裏的教學生活給王加法帶來從沒有過的快樂。孩子們對知識是那樣地渴望,對他是那樣地信任。從他們純真的眼神裏,王加法覺得自己變了。孩子們教會了他怎麽安守寧靜的生活,怎麽才有一個快樂的心態。
王加法還覺得人生在這裏變得簡單,但卻更加深刻。
離預定回去的日子沒有幾天了,王加法決定去一個叫高美的學生家進行家訪。來到高美家那棟老屋裏,他立刻感覺到驚訝和悲涼。狹小的房間,昏暗的燈光,一個破舊的爐子、一個灰暗的櫃子、一床破被,就是全部家當。爺爺十多年前因病去世,父親外出務工至今無音訊,媽媽四年前改嫁。如今,隻有祖孫二人相依為命地守候著這個破敗的家。奶奶快七十歲了,但為了生計和供孫女上學,獨自一人耕種了五畝多地。更令人難過的是,高美三年前在上學的路上意外摔倒,左耳竟失聰了。但高美懂事,她怕奶奶為她擔心難過,就選擇了沉默,至今奶奶都不知道她的耳朵失聰。可她有一顆堅強的心,她對大山外麵的世界充滿夢想和渴望。
王加法想起高美曾經問過他:“知識真的能改變命運嗎?”
去縣城住院的苗老師終於回到了緊口坡,王加法決定第二天就走。臨行前一天,他跟周支書和苗老師說,明天一早就出發,趕在孩子們來上課前,因為他實在不忍看到孩子們與他分別的場景。周支書很動情,眼睛潮濕地點著頭。
太陽還沒露臉,山道上濕漉漉的,不時有鳥兒飛鳴著掠過。
這是唯一通往山外的路,這條路連接著山裏人的多少夢想啊。王加法坐在周支書的摩托車上,有些悲壯,有些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