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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下部

  14

  這些年,牛大墜子的日子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反正有吃有喝,也沒消停過。兩口子各忙各的。墜子的活動區域主要圍繞著北京附近,按他大老板的說法,那裏是天子腳下,遍地都是錢,就看你會揀不會揀了。墜子老婆的活動區域主要在長江以南,那裏中小企業多,老百姓也富庶,產品相對好銷得多。倆人逢年過節回來聚聚,也不互相打問對方的情況。反正墜子往家拿錢的時候少,往外拿錢的時候多。齊光祿私下裏跟光榮弟弟開玩笑說,不知是他騙了人家還是人家騙了他,沒見他富過,也沒見他窮過。弟弟說,就他那心眼,跑個龍套還差不多。要擱事兒上,人家不把他零賣就算便宜他了!

  要說現在的日子確實比以往好多了,也不需要他往家拿錢。齊光祿的店子興旺,三個孩子意氣風發,日子眼看著越來越往高坡上走。墜子心裏暗自高興,等過兩年光榮生了孩子,再買一套房子,他就準備和老婆在家看孩子養老了。

  不過,與過去背著提包到處跑的日子比起來,他還是明顯看出來老了,說話的嗓門低了,走路也比過去慢了半拍。腿腳不行,往哪個地方坐下去,撲通一聲,像扔一麻袋糧食。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男人腿腳一不行,那就沒幾年好日子過了。

  他這幾年到底在外麵幹了些什麽,光榮從來也沒問過。從小到大,她跟父親之間就沒有說過正事。弟弟就更沒法問,這個半路殺出來的爹,更多的時候就像個房客,他倒是像個房主。齊光祿本來就是個話寡的人,他覺得現在和墜子談這些,跟伸手向他要錢差不多,所以也不主動提及。管他幹什麽?他隻要自己高興就得了。每次回來,齊光祿就知道勸他喝酒。有時候喝大了,墜子會主動說起自己在外麵的“工作”。前幾年,幫助南邊的一個市政府跑核電廠項目。中國準備大力發展核電事業,電視上也多次說道過。這個地方水多,山也多,就是人少,最適合發展核電——他用筷子在桌子上曲曲彎彎劃拉著說。

  但是這些事兒離一個賣豬肉的小民,畢竟是遠了點兒。離他們最近的,還是眼下的酒肉。齊光祿隻管為他夾菜讓酒,偶爾想起他教他剁肉時的風光,禁不住有點黯然。人,掐頭去尾沒幾年好活頭,這是他爹活著的時候說的。他跟墜子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想起自己的爹。爹一輩子獻身共和國的國防事業,到老了卻死無葬身之地。軍工廠沒有墓地,從東北來的這些老工人,死後要麽把骨灰寄回東北,要麽就在軍工廠後麵的一塊廢地裏埋了。他家世代單傳,老家已經沒什麽人了,所以隻能就地掩埋。大集體的時候,這塊地三不管,所以也沒出現過什麽糾葛。後來分田到戶,農民就和工廠爭奪土地,三天兩頭把老工人的屍骨扒出來,扔得遍地都是。也不知道誰是誰的了,不是胳膊短了一塊,就是腿少了一截,廠裏也沒人過問。

  墜子說,從去年開始,他又幫助本地市政府跑一個水庫項目。他對齊光祿說,這是他這一輩子最有意義的一件事,也是最靠譜的一件事。齊光祿並不當真,在他嘴裏,哪一件事不是最靠譜的?他一直說,人這一輩子一定要幹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誰見過?不過,為建水庫這個事情,其間水利部還來過一個副司長,在縣裏住了好幾天。墜子前後陪著他,忙得連回家看一眼的工夫都沒有。

  國慶節墜子回來,爺倆又坐在那裏碰杯子。齊光祿問起這件事。墜子說,已經基本批下來了,咱們這裏是淮河上遊,連一座像樣的水庫都沒有,隻要周圍下大雨,淮河非淹不可,這裏就像個“洪水招待所”。現在連國家領導人都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了,過去咱們這裏收留紅軍,現在收留洪水,這哪兒成?所以國家下決心要修水庫了。“先給二十個億,移民!”墜子把筷子顛倒過來,沾了點酒在桌子上寫了一個“2”,然後數著往後麵添“0”。“二十億!”齊光祿默默念叨著,心都是花的,不知道這二十個億摞起來該有多高多寬,估計他們這套房子連衛生間算上都裝不下。

  水庫移民沒開始,他們家的“移民”卻已經迫在眉睫了。那天,墜子收拾好東西正準備離開家,被金豫賓館一個姓孫的老職工堵在家裏。墜子幹廚師的時候,這個老職工跟著他打過下手。後來墜子當了經理,讓他當采買,還給了頂供應科長的帽子。倆人交情不淺。

  墜子把來人讓進屋,倒了杯熱茶,順手把軟盒中華煙拍在桌子上。來人倒也沒客氣,煙點上,茶飲上,便開門見山地把張鶴天要租齊光祿門麵的事和盤托出。這是墜子第一次聽說,齊光祿沒跟他講過。聽完之後,他沉吟了半天,問:“光祿是什麽意見?”

  來人說:“要是他同意,我還麻煩您幹嗎?看您天天忙得腳不沾地,我怎麽忍心打攪嘛!”

  “你的意見呢?”

  “牛經理,您啥時候見過茶盅大過茶壺?現在這世道兒,就比誰的腕子粗啊!”來人一口把中華煙吸進去半截,閉著嘴看著墜子,煙柱半天才像瀑布一樣噴出來。隔著瀑布,墜子覺得他的目光越來越遠,也越來越陌生,“如果有一點可能,牛經理,我胳膊肘會往外拐嗎?”

  墜子的眼光落在自己手背上,那上麵布滿了一塊一塊黑青色的老年斑。他想起齊光祿紅紅火火的肉鋪,想起他過去的金豫賓館,眼裏心裏驀地塞滿了打火機。墜子的眼睛有點熱,他忍了忍,仰頭說道:“三弟,咱們倆打小就沒劃過地界兒,我知道你也不會刨我的台根子。但你也清楚我的難處,你看我這一輩子是怎麽過來的?年輕的時候對不起爹娘,到了中年對不起老婆閨女。現在我老了。老了老了,除了落個死還能落下什麽?所以,我不能再對不起女婿了,否則就沒臉披一張人皮在世上混了!你說呢,孫科長?”

  15

  下了樓,牛光榮才發現下麵停了兩輛車。她被塞進一輛白色警車,齊光祿被塞進一輛黑色囚車。齊光祿那輛車不知道開哪裏了,她坐的車子直接開到了派出所。兩個警察把她弄到一樓的值班室,隻進行了簡單訊問,便把她帶到旁邊的一個小房間。進去之後她發現房間裏還套著個大鐵籠子,她就被鎖在鐵籠子裏。這是一間囚室。

  等眼睛適應了周圍的一切,她發現籠子裏還有兩個人蜷縮在一個角落裏,不認真看還以為是兩個包裹堆在那兒。那兩人把頭埋在胳膊窩裏,頭都沒抬一下。光榮並不害怕,也沒有多少緊張,隻是覺得渾身冷,口也幹得厲害。雖然她並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但是知道自己和齊光祿並沒做過什麽違法亂紀的事情,因此心裏也就很坦然。她想著肯定是弄錯了,等問清楚了很快就會把她放出去。

  她靠著鐵欄杆坐下來,一會兒便迷迷糊糊睡著了。剛要進入夢鄉,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又把她弄醒。她看見那兩個人在找東西吃,其中一個人從身邊髒兮兮的包裏掏出兩個饅頭,遞給另外一個。她這才看清楚是一男一女,年齡都不小了。他們是什麽人?撿破爛的盲流?拐賣婦女兒童的騙子?要麽是小偷?反正不是好人,要不怎麽會在這裏麵!

  那兩個人一邊吃,一邊瞪著她,眼睛裏滿是不屑和挑釁。那樣的眼光讓光榮特別受不了,她長這麽大從來沒遭遇過。他們為什麽這樣看我?她心裏忽然泛上來一陣酸楚,她想,我在他們眼裏是什麽人呢?肯定也會覺得我不是好人,好人怎麽會關在這裏麵?

  可是,誰有這麽大的能力,說你不是好人,你立馬就變得不像好人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光榮急出了一身冷汗,想得腦子都疼了。有很多東西在她的腦子裏來回翻騰,一切都變得眉目不清了,迷迷糊糊,黏黏糊糊。她發現自己的口水又流了出來,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了。她想向他們解釋一下自己目前的處境,發現自己的嘴一點都不聽使喚。她努力使自己鎮定,可是越急越煩躁。她這才明白,自己剛才的不怕都是裝出來的。

  估計那兩個人對她也煩透了,挪動了一下位置,離她更遠了。男人站起來,邊打嗝邊朝角落一隻塑料桶裏撒尿,絲毫也沒顧忌她的存在。雖然都被關在籠子裏,但是在他們眼裏,她因為勢單力薄而更軟弱可欺。弱者對弱者的歧視是最張揚的,毫無顧忌。

  第二天,派出所人來人往,大半天都沒人搭理她。快到吃晚飯的時候了,才有一個穿便裝的人給她送來一個雞蛋、一個饅頭和一瓶礦泉水。她仔細看看,認出這人是帶他過來的那個胡子。她快餓壞了,也顧不得那麽多,從胡子手裏拿過東西就吃,誰知隻吃了一個雞蛋,就再也沒有胃口了。胃裏全是酸水,一打嗝整個鼻腔都是酸的。她不知道齊光祿在哪裏,家裏現在怎麽樣了。不知怎麽的,她突然想到了爹,這個自她從小就可有可無的人,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麽呢?從來沒問過一句她怎麽樣,需要什麽。她在外麵挨了罵,磕破了腦袋,書包被人奪去,反正不管受了多大委屈,他從來沒有安慰過她。現在就更不會管她的事了。

  晚上十點多,胡子和另外一個警察進來,給她銬上手銬,提到二樓一間燈火通明的辦公室。兩個人一個坐進沙發椅,腳翹在辦公桌上。一個斜靠在桌子上,手裏夾著一根煙。她不知道他們是什麽身份,他們也沒介紹自己是誰。

  “牛光榮,”說話的時候胡子並沒把煙從嘴上拿下來,“你知道我們為什麽把你弄這裏來嗎?”

  “不知道,”忍了幾忍,牛光榮的口水還是流了出來。

  “我們是來替你申冤的,隻要你好好配合我們。”煙夾在嘴角,隨著胡子的嘴一起一伏,好像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你把齊光祿強奸你的事,好好說說!”

  牛光榮覺得自己的頭一下大了。強奸?她在稀薄的記憶裏,努力打撈著這個詞語所包含的內容。那些事情即使殘存在她的記憶裏,也被她擦抹得差不多了。那個喧囂的夜晚,她徒勞的掙紮,以及後來一次又一次的背叛,有多少個男人經過她的生活……她是被齊光祿的哪句話打動的?對了,孩子!他認真地告訴她說,他隻想要個孩子!她更想要,這是她的病,也是她的藥。她的孩子,曾經在肚子裏孕育過的孩子,怎麽說沒有就沒有了?她傷心得死去活來,可是再也沒有了。現在,有一個男人要跟她一起生個孩子,這個想法讓她感動得一塌糊塗。

  “到底有沒有這回事?”

  “有,但是……”口水洶湧地流出來,她語不成句。

  “你必須向我們說清楚,齊光祿是不是對你實施了強奸?”

  “不、不是!”

  “那好!”坐在辦公桌後麵的那個人突然站了起來,十指按在桌子上,“牛光榮,我再問你另外一件事,你坦白交代,你與多少男人發生了性關係?”

  “牛光榮,對你和齊光祿的犯罪行為,我們已經掌握了足夠的證據。事實是清楚的,證據也是確實充分的。你既不要抵賴,也不要試圖蒙混過關。”那個人慢慢地逼近她,從他嘴裏冒出的混合著酒精、煙草和其他說不出來的怪味道噴在她臉上,“現在擺在你麵前的隻有兩條出路,要想保住你自己,就必須承認是齊光祿強奸了你,而不是你自覺自願地與他發生性關係;要想保住齊光祿,你就得承認自己是賣淫,包括與齊光祿和其他男人發生性關係,都是你自己主動勾引他們的。不過,為了體現我們的寬大政策,這兩條路任你選。怎麽樣?對於我們這樣的人性化辦案,你還有什麽要求?”

  16

  不得不承認,跟著我的辦公室副主任趙偉中是個非常通透的人。我一直以為他是小聰明。可是,小聰明能辦大事。我覺得他的敏感程度和處理實際問題的能力遠遠在我之上,也在很多副縣長之上。遇到一件突如其來的事情,他很快就有幾套解決方案,而且輕易就能從中找到一個最妥帖的。即使不能當下解決,他也能找到拖下去的辦法。我脾氣比較急,有時候對分管部門的局長們忍無可忍,會說幾句難聽話。他總能事後在私底下把事情擺平,而且不留後遺症。

  對於與下屬的關係怎麽處理才合適,我曾經非常困惑,也多次征求過他的意見。他反複告訴我,不能著急,時間會解決一切。開始我覺得這不過是一句套話,可是下來待得久了,果然覺得時間的厲害。我剛來縣裏的時候,既不好參加下麵的“活動”,也不好跟無關的人員拉扯,有點空閑時間還想讀書寫作。可是到年終測評的時候,我的得分雖然不是最低,但是也不很高,掛在考核表上很不好看。我很苦惱,不知道問題出在什麽地方。我把他喊過來,說了一句特別情緒化,也特別不著四六的話,我說:“趙偉中,你說說這在基層工作,想清靜一點是不是也是一樁罪過?”他說:“趙縣長,這事兒不用急。既然已經這樣子了,千萬千萬不能再刻意改變自己。是什麽樣就是什麽樣!保持自己的本色,時間會解決問題的。”果然,大家和我相處一段時間,也認可我了,有很多人主動接近我,再也不用互相設防了。

  有一次,他小舅子從美國回來,他問我可不可以陪吃個飯。我立即就答應了,這是他第一次跟我提個人要求,他時時刻刻都知道自己在什麽位置上。聽說他小舅子是個名人,中央台的《致富經》欄目還專門介紹過他,說他是中國的“竹編大王”。劉師傅也跟我說起過,他上大學的時候就是個生意通,每逢假期,從省城圖書市場上買幾十本盜版書背回來,在縣城賣,賺的錢夠一學期用的。那時候他父親還沒當上縣政協副主席,還有人說他父親的這個職位,沾了他不少光。大學畢業後,他去了一家外貿公司,在廣交會上跟著人家當翻譯,發現了竹編這門生意,於是就辭職跑回來辦了一個竹編廠。大別山漫山遍野都是竹子,人手更不缺,廠子很快就成了氣候。後來他跟一個美國人合作,把生意做到了美國,一家人都搬去了美國。

  晚上的飯局安排在縣城北部的農家飯莊,趙偉中知道我喜歡那裏的清靜。趕到的時候,我發現他的兩個親戚、人大主任和政協副主席都在,心裏有點不舒服。但我還是像往常那樣跟他們禮節性地寒暄過了。趙偉中的小舅子看起來很精神,穿了一身運動服,說話高聲大嗓的,不像他爹那樣唯唯諾諾蔫不唧的,一看就是個爽快人。

  估計趙偉中也看出我的不快來。他先把我讓坐下,然後很自然地說道:“趙縣長,本來我不想讓主任和主席他們兩個來,怕給您添麻煩。誰知他們一聽說是請您,把所有的事情都推掉了,非來不可!我想了想,也沒跟您請示就答應了,”他故意停頓一下,意味深長地笑著看了一下他們兩個,“趙縣長,在縣裏工作,最難的就是能得到人大、政協這些老同誌的認可啊!可見您的能力和人品了。”

  這話說得!我突然覺出自己的小氣,不就是吃個飯嘛!趙偉中的話滴水不漏,而且正在點子上,說實話我也愛聽。我和主任主席推讓了一番,坐了上座。他們倆坐我兩邊。趙偉中和小舅子坐對麵。

  喝了幾杯酒,話匣子大開,話題自然轉到了小舅子在美國的事業上。小舅子講道,咱們國人在國內千般萬般不如意,那是沒出國。到世界各國看看,哪裏有中國好?他突然轉向我說:“趙縣長,讓我回來跟著您打個雜吧。在美國不管賺多少錢,都跟要飯差不多!”

  我知道是個玩笑,可這個話頭我沒法接。我雖然跟著作家代表團去過幾個國家,那都是走馬觀花,很難接觸到別的國家真實的一麵。美國我也去過,樓沒有中國高,路沒有中國寬,廣場也沒有中國大……反正我也沒覺得哪比中國好。

  他的父親,政協副主席一本正經道:“趙縣長不跟人開玩笑。”

  他拍了一下腦袋,像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問我:“趙縣長,聽說您對齊光祿的案件很關注?”

  關注?我一下愣了。也說不上我比別人更關注吧?這事兒我確實問過,但是也確實有很多人主動跟我提起過。我真想不到他會從這裏斜插下來。

  “你怎麽知道齊光祿?怎麽知道我關注他的事兒?”我問。

  “我給他介紹過。給他介紹您的時候,順便說起這件事,說您很關注基層百姓的疾苦。”趙偉中插話道。

  主席趕緊點頭稱是。

  “我們兩個是中學同學,他還曾經找過我,那是在他沒出事之前。”小舅子側著頭,用指頭在頭上撓來撓去,“當時我沒當回事,誰知道最後竟鬧成個這!哎呀,不過他出這事一點也不讓我意外,今天不出這事,明天也會出那事。”

  “此話怎講?”我突然來了精神。

  “您知道他為什麽中學沒畢業就不上了?跟我們一個女同學談戀愛,老師告訴了雙方家長,這事兒就黃了。他身上揣著一把刀,跟了老師半個月。最後老師沒辦法調走了,他也被勒令退學。”

  “就事論事,”我說,“你對他這件事怎麽看?”

  “算了趙縣長,咱們還是喝酒吧!這事說起來沒個頭兒,”人大主任插話道,“我們人大每次開會都會說到這個議題,可是能有個什麽結果?”

  趙偉中趁著倒茶的工夫,俯在我耳邊提醒道:“縣領導在公開場合都不提這個事兒。”

  莫非小舅子要說什麽沒提前給他說?我沒搭理他,扭頭對人大主任說:“你們可以監督法院嘛!”

  “法院?”人大主任看著我笑了笑,“人大真能監督法院?而且,法院說了算嗎?法院就是說了算,這裏麵的很多事情根本就進不了法院。”

  “您問我對這件事怎麽看,”小舅子好像沒有聽到我們剛才的對話,隻顧說自己的,“我覺得齊光祿這個事情本不該這樣處理,而且會有比這好得多的結果——媽的!說起法院來我一肚子氣!法律太濫了也沒意思,我在美國,一次有急事超速行駛,結果第二天就收到法院的傳票。如果在中國也這麽幹,一個村民小組設一個法院也不夠用——齊光祿太傻、太傻了!”

  “那麽,齊光祿怎麽做才算不傻呢?”我問,其實我已經隱隱約約知道了答案。我認為他覺得齊光祿傻,是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問題。站在齊光祿的角度呢?他哪有幾條路好走?

  “您看您看!趙縣長,本來我是想來聽聽您對齊光祿的看法,您卻把球踢給我了。您這一問,我這一肚子問題也沒影兒了,”他站起來,夾了一個大魚頭放我盤子裏,“有些話,要說我不該說啊,尤其是對著你們這些領導。要我說,齊光祿什麽都別幹,就往上跑,鬧唄!路子不是現成的嗎?縣裏經得起這樣鬧騰嗎?其實,在美國也有這樣幹的嘛!”

  “可問題是,首先是齊光祿經不起這樣鬧騰,我估計。”

  “那也不能這麽傻!這個人也真是,從小就一根筋,跟人抬個杠也恨不得玩命!”他沒喝多少酒,但是已經上頭了,臉紅得像雞冠子,因此說起話來好像義憤填膺,“這人啊,一定得多想一想衝動了之後怎麽辦?如果一個人殺了你父親,你一輩子什麽都不要了,就要執意為父報仇。最後終於如願了,把那人殺了。且不說法律懲不懲罰你,你父親一條命,再搭上你的一輩子,這生意劃算嗎——不不不,不算是生意吧,說大一點就是人生。這樣的人生,劃算嗎?兩個人換他一個人,有什麽意思?”

  我不得不同意他的觀點,但是又覺得哪個地方錯了。至於錯在哪裏,又說不出來。也許很多東西是無法一筆一筆算出來的,尤其是幸福和痛苦,還有,整個人生。

  停頓了一會兒,小舅子又說:“齊光祿找我而我沒幫助他,心裏到底是不得安頓。我想著彌補一下,您看這樣……”

  “別盡說這個了,還是喝酒吧!”人大主任已經明顯帶出情緒來了,估計今天的局麵也出乎他的意料。我們相互看了看,終結了這個話題,不過也沒再找到新話題,草草結束了這頓飯。

  送我上車的時候,政協副主席拉著小舅子一隻胳膊。小舅子用另外一隻胳膊拉著我的車門,小聲對我說:“趙縣長,說實話我很少跟國內的人在一起喝酒。他們隻要一有工夫就發牢騷,就罵娘,這最讓人看不起。窩囊廢才會到處埋怨,才會怨氣衝天。有本事你先把自己的事兒弄好,再去罵人家才有底氣嘛!”

  他渾身亂搖晃,看起來喝得很醉,可是話一點也不醉。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他跟我說這些是什麽意思。而且這話套在齊光祿身上,怎麽都不合身——齊光祿從來都不埋怨,也從不發牢騷。

  17

  在辦案人員的“循循善誘”下,牛光榮最終選擇承認賣淫,以此把齊光祿保了出來。齊光祿出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光榮,問她為什麽這麽傻,硬把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那時候牛光榮已經被送到了看守所,在等待處理結果。隔著鐵柵欄,牛光榮對著齊光祿指指自己的肚子,說,為了我們的這個孩子,所以你必須出去。這個家可以沒有我,但不能沒有你。

  齊光祿驚得兩隻耳朵都豎了起來,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很久才壓迫住內心的衝動,顫聲問道:“既然已經有了孩子,你這不是傻得不透氣嗎?”

  牛光榮流著口水,反而笑了,說:“我才不傻呢,你覺得還有比監獄更安全的地方嗎?”

  對牛光榮做思想工作的時候,兩個辦案人員確實很人性化,他們把《刑法》搬出來,幫助牛光榮認真分析了未來的形勢。如果牛光榮不認罪,齊光祿就要以強奸的罪名入罪,而強奸罪的量刑幅度是三到十年。歸結到本案來說,他強奸的是一個精神上有疾病、身體上也有疾病的受害人,屬於情節惡劣,應該從重或者加重處罰。那就可以在十年以上量刑,直至無期徒刑或者死刑。正如牛光榮所言,這個家離開齊光祿,就成了個空架子,非塌下來不可。而如果牛光榮承認賣淫,這就構不成犯罪了,可以不受刑事處罰,最多勞教一兩年,“什麽都不影響,權當去上了兩年大學,回來以後你們仍然好好地過日子。”辦案人員微笑著告訴她說。

  他們的微笑讓她無法拒絕。她知道,任何事情一旦跟法律沾上邊,個人就無能為力了。法律沒保護她的婚姻,法律也沒保護父親的企業,現在,法律再一次闖入了她的生活,但她還不知道將要讓她失去什麽,所以她需要在辦案人員的微笑裏尋找搭救——權衡利弊,最終她把一切責任都攬了過來。

  很快處理結果就下來了,牛光榮以“長期賣淫,屢教不改”而被處以勞教兩年。實際上,從進入勞教所的那一天起,牛光榮的心情便輕鬆了不少,更加覺得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勞教所並不似想象的那麽可怕,整個布局跟學校差不多,所以派出所幹警的“大學”之說也不是誑語。有上課的地方,也有活動場所,每周還能洗洗澡。居住的房間也跟她上學時候的學生宿舍差不多,一個房間七八個人,出門不遠就有衛生間,從環境上看還是比較舒適的。

  剛到的那天晚上,一個白白淨淨的女管教幹部找她談話,告訴她這裏的製度和要求。每周勞動六天,休息一天。都是很輕鬆的活兒,累不著人。勞教勞教,勞動是次要的,教育改造是主要的。白天勞動,晚上集中學習和討論。生活上吃得不錯,不但能吃飽,還能吃好,隻要不是特別挑剔的人。“到這裏是來改造的,又不是來享受的,有什麽可挑剔的?”管教幹部這樣教育她。

  這些道理不用說光榮都懂,況且她是苦孩子出身,什麽苦都能受得了,到這裏來早已在心裏做下了吃苦受罪的準備。

  第二天光榮就跟著大家出工幹活了。四個人一個小組,活兒確實不重,織毛衣片,工藝要求也不高。這東西說是出口非洲的,估計在中國根本沒人穿,衣服顏色看著就跟非洲人長得差不多。頭一個星期是學徒,光榮跟著老師、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學習。老師在外麵是搞傳銷的,據說也曾經家資百萬,後來弄得家破人亡。老公跟她離婚了,兩個女兒跟著人家走了,到現在也沒個音信。光榮可憐她,買點好吃的都跟她合著夥吃。她的技術進步也很快,不到三天就學會了。開始每天能織十來片,後來可以做到三四十片。女人也不表揚她,隻是提醒她說,不能光講究數量,還得在質量上下工夫。她聽不懂話裏有話,隻管往前趕。誰知做得越多,任務量就越大,最後給她下達每天一百片的任務。雖然有點吃力,她還是趕著完成了。一天晚上,在衛生間洗碗的時候,師傅偷偷告訴她說,在這裏麵不能當先進,也不能再這樣幹下去了,否則總有一天會把她累死,“累死也是白死,就跟死個蒼蠅差不多,拿笤帚掃出去就完了!”

  她們說這事的時候,以為沒人聽見。可是,第二天師傅就進了學習班,那裏專門“修理”不聽話的學員,據說裏麵苦得不可想象。從裏麵出來的人,一句話都不敢跟別人說。她也被調到第二道工序上,縫盤,就是把第一道工序織成的毛衣片縫合起來,做成成衣。在針織行業,織毛衣片是最輕鬆的,而縫盤是最難的。要把上下兩個毛衣片芝麻粒大小的針孔互相疊合起來縫在一起,一個針孔錯了,整件毛衣就成廢品了。這道工序都是二十來歲的人幹的,眼要好,手要嫩,速度要快。像光榮這樣年齡的隻有兩個人。但是,不管有多難,光榮咬著牙堅持著慢慢也學會了。但她的任務總是完不成,而且每天休工回來,眼前一片模糊,眼睛好像被誰抹了一層油,什麽都看不清楚。這活兒確實太費眼睛了,據說眼神再好的人,幹不了一年,眼睛也就完了。

  開始隻是組長提醒她加快進度,不能拖全組的後腿。她也著急,但是進度依然上不去。組長的話有時候就說得非常難聽了。她理解組長的難處,知道她也得挨批評,所以從來也沒跟她頂過嘴。但是,她們組完不成任務,除了組長在幹部那裏挨批評,其他人改善生活也沒她們組這幾個人的份兒,甚至連每個月的衛生紙、肥皂都不發給她們。拖了一兩個月,組裏麵的其他人也開始找她的碴兒。當著她的麵罵罵咧咧,背後毀她的東西,不是洗漱用品丟了,就是衣服鞋子找不到了。她都忍氣吞聲,沒告訴過任何人。

  一天晚上,她剛剛睡著,突然覺得有一坨濕黏濕黏的東西鑽進被窩。她一骨碌坐了起來,嚇出了一身冷汗,心都快要跳出來了。她看了一圈,寢室裏開著燈,大家都在睡覺,一點動靜都沒有。她伸手去摸那坨東西,拽出來一看,是幾塊被水泡得白乎乎的肥皂,被誰粘在一起,趁她睡著塞她被窩裏了。她收拾了一下,也沒吭聲,倒在床上再也睡不著了,早飯也沒起來吃。女幹警過來喊出工,她趕緊起來洗了一把臉,一邊跟著大家下樓一邊歪著頭整理自己的頭發。剛下到二樓樓梯中間,她聽見後麵哎喲一聲,覺得好像有人踏空了樓梯,摔了下來。還沒等她躲開,幾個人衝下來砸在她身上。她一歪身子,從樓梯上滾了下去。當時自己還能站起來,覺得身上也沒摔傷,於是就跟著大家到了車間。坐下不久,她覺得肚子痛,下身濕黏濕黏的,到衛生間解開褲子一看,整個內褲已經被鮮血浸透了。

  18

  齊光祿事件中的派出所所長名叫查衛東,畢業於西北一所政法學院刑事偵查專業。大學畢業後,他一直在縣局刑偵隊當偵查員。後來,一起少年殺人案的偵破,使他名聲大噪。鄉鎮一名出租車司機,被人殺害在離鎮子不足兩公裏的河邊。犯罪分子的作案手段極其殘忍,司機的頭顱被鈍器所傷,血肉模糊,很難分清楚麵目。司機被洗劫一空。罪犯的作案手段非常老辣,現場根本沒留下可資破案的任何有價值線索。看了現場後,大部分警員都認為這是一起流竄作案,像大多數發生在鄂豫皖交界處的過路搶劫案一樣,可能是個無頭案。

  查衛東通過現場搜集到的一個不是很完整的腳印,認定這起案件是本地人所為,而且是少年作案。他的理由是,本地山區與大小河流交織的地貌特征,塑造了當地人獨有的前腳掌和獨特的行路方式。之所以現場沒有留下更多的東西,很可能與司機沒帶什麽東西,犯罪分子也沒有做好充分的犯罪準備有關。他相信作案的人還在當地,於是不遺餘力地進行暗中調查,終於在一所學校抓獲了兩名未成年罪犯——關於這個故事,我下來掛職的第一年所寫的一篇小說裏,曾經有過詳細地講述。此案是兩個品學兼優的留守少年所為。

  查衛東出身貧寒,在走出鄉村之前,沒坐過汽車,沒見過火車,連樓房長什麽樣都不知道。從小學一直到大學畢業,他始終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據說他剛分到單位時也是如此,很少與人交往,基本沒有社交活動。開始他住在辦公室,後來分到了單人宿舍,來來往往也總是他一個人。沒人見他買過菜,也沒人見他在機關食堂吃過飯。他與同事之間除了工作基本沒什麽交往。很長一個時期,誰都不知道他過著什麽樣的生活。

  再後來,有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女朋友,是早前一位老局長的千金。這位千金高不成低不就,給耽誤到二十大幾快三十歲了,也沒找到合適人選。她比他大三歲,倆人隻見了一麵,他就同意結婚了——甚至後來也有人說,即使當時不見麵,他也可能跟她結婚。當時機關正分房子。

  拿到結婚證,機關事務局給分了一套縣政府家屬院的房子。兩個人是出去旅行結的婚,回來也沒再舉行什麽儀式。平時,查衛東在刑警隊忙得沒頭沒尾,很少回來吃飯,有時候一出差就是三五天。所以妻子還是跟父母生活在一起,到他這裏來倒像是串門子。

  查衛東的妻子人長得漂亮,性格也很浪漫,經常寫些詩歌、散文什麽的,發表在地方文學刊物和報紙上。任誰都想不到的是,她不僅僅會浪漫,而且竟然還敢在刑警隊高手麵前作案——查衛東是怎麽在她放在娘家抽屜的筆記本裏,發現她寫給報社一個副總編熱辣辣的情書,一直到現在還是一個謎。如果執意要把這個問題弄清楚,他前妻曾經的一番話提供了很有意思的線索。“簡直像一場噩夢,”她跟朋友訴苦說,“從我們倆結婚,他就沒把我當成個好人。我相信連我們家飛進來的每一隻蚊子都會經過他私下調查,睡覺他都睜著一隻眼。誰跟他在一起,要麽被逼瘋,要麽被逼成個賊!”

  但是,查衛東在第二任妻子眼裏,卻是一個很會生活的人——那時他已經小有成就,成為縣裏的一個名人了。電視上經常看到他,縣裏有很多重要的會議和活動他也參加。因為破案有功,他先被提拔為刑警隊的副隊長,不久又被任命為城關派出所的指導員。指導員幹了不到一年,就升任這個城區唯一一個派出所的所長——他的前任所長莫名其妙地被免了職,據說有人偷拍到他跟當地黑社會頭目在一起喝酒洗澡唱歌的場麵。那時候查衛東正在幾千裏之外的中國刑警學院進修。學習還沒結束,上級就把他召回來接任所長。派出所就在縣委辦公大樓的隔壁,後麵有一個小門可以直通縣委常委辦公樓,可見其位置之重要。

  很久以後,有傳言說偷拍行為係被他指使。他未置可否,一笑了之。

  其實,對他後任妻子的議論從來都沒有停止過。要說她出身並不算低微,父母都是商業係統的老職工。高中畢業,她沒考上大學,接母親的班進了糖煙酒公司當會計。國企改製,糖煙酒公司改成了股份製,很多人的身份都變了,唯獨她還是一名會計。這是形成對她第一波議論的主要原因,因為這個崗位是公司核心的核心,掌握著公司的生命線。公司改製不多久,大家的議論便有了具體的目標,她與公司經理的“什麽什麽事”被“什麽什麽人”撞見了——也都是傳言。嗣後,她調入了縣第二人民醫院辦公室當後勤。在醫院幹了不久,與辦公室主任拎不清的傳言又甚囂塵上。雖然這次沒被人撞見,但畢竟無風不起浪,有風浪三丈。她也很難在醫院再待下去,不得已,調入機關事務局專門負責接待——出一次事重用一次,大家切身感受到了她身後巨大的權力影子。但誰也沒發現什麽,更沒抓住什麽。也許更因如此,對她的議論才會這麽密集。她成為縣城市民生活的一個符號,一個漂流瓶,過一段時間總有人打撈出來查看一下。平時如果大家在一起聊天,說起這個縣裏的奇聞軼事,講不了三件事,保準得說到她。

  查衛東因受到縣委縣政府嘉獎而上台領獎的時候,她是專門在後台負責給他們領台的。領獎前的幾十分鍾,倆人在一起聊了幾句,雙方都有相見恨晚的意思。很快,查衛東找人撮合,倆人就組成了一個新的家庭。新家庭很有新氣象,查衛東像變了一個人,開朗多了,也開放多了。過了不久,他們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女兒長得臉形像她媽,神情像他。當了父親的查衛東,更加愛護自己的小家庭,對妻子俯首帖耳,對孩子有求必應。

  誰都不看好的婚姻,能經營成這樣,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也有不以為然的,有一次,查衛東的小舅子張鶴天喝多以後,在他們家發酒瘋。張鶴天指著查衛東說,你別在我跟前裝老實,你是沒資本再離婚了!

  查衛東仍然是一笑了之,不跟他計較。

  查衛東的妻子就姐弟倆。弟弟張鶴天可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家裏不知道通過什麽關係把他送到省警校,畢業後也不知道通過什麽關係又給分到公安局辦公室,跟著局長開車。局長下班後,他召集一群發小在街頭喝酒。酒酣耳熱之際與鄰座發生糾紛,他一啤酒瓶子砸人家頭上,把自己的製服砸丟不算,還賠了人家五萬塊錢——對方也不好惹,姑父是省報社的一個老總,占領著輿論製高點,一個小豆腐塊都能把他砸成殘廢。

  被公安機關開除之後,張鶴天開過飯店,修過高速公路,承包過電影院,幹一行敗一行。後來上級要求縣直和鄉鎮各機關單位無紙化辦公。姐姐得到消息後,讓他成立電腦公司,估計全縣有幾百台電腦的生意。於是,他東拚西湊,成立了“天宇電腦公司”,還在縣城中心位置租了一個辦公大樓,買了兩台車。開業那天姐夫沒露頭,由姐姐出麵,請了幾十桌頭頭臉臉的客人,鬧得陣勢很大。誰知無紙化辦公隻在口頭上喊了一陣子,雨過地皮幹。地方政府吃飯都沒錢,哪有資金辦這種事?國家的政策擱淺,一百多台電腦砸手裏。後麵天天跟著一群要賬的,讓他焦頭爛額。

  他看上齊光祿的生意,也是姐姐的一句話引起的。姐姐說,縣政府要建第三招待所了。這個招待所規模很大,如果再加上另外兩個,光肉菜供應就是一大筆生意。

  他在菜市場踅摸了半天,發現齊光祿的店鋪不僅位置佳,生意好,經營的商品也比較齊全。於是,摸清楚齊光祿的底細後他便下手了。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他與齊光祿之間這麽一點點子民事糾紛,會卷起那麽大的風暴,攪得半個縣都快翻了天——美國氣象學家愛德華·羅倫茲在一次演講中說到:“一隻南美洲亞馬孫河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可以在兩周以後引起美國得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

  這個大嘴巴的話終於在中國的一個小縣城找到了注腳。

  19

  在外人看來,牛光榮也算是因禍得福。她在勞教所隻待了四個多月,就因為意外流產被提前釋放了。釋放之前,勞教所的領導輪番和她談話,一方麵對這次“意外”表示同情,一方麵問她還有什麽要求,勞教所會盡可能滿足她。她能有什麽要求?腦子一片空白,說話語無倫次,對走與不走都沒意見。勞教所領導拿出一份材料,讓她在“以上看過,沒意見。牛光榮”這幾個字上麵按下自己的指印,告訴說她可以回家了。

  接她出去那天,齊光祿和弟弟兩個人早早便來到勞教所。等到過了上班時間,除了門衛,一個警察也看不到。兩個人站在門口一直等到快九點了,勞教所的偏門才開了一條縫,牛光榮像一個遊魂一樣飄了出來。齊光祿和弟弟跑過去,一人抓住光榮一隻胳膊,看著她,話都不知道該怎麽說。光榮也是呆呆地看著他們,像陌生人一樣。

  來時齊光祿租了一輛麵包車讓光榮的弟弟開著,他在後座上鋪了被子褥子。齊光祿把光榮放在座位上,頭枕著他的腿。她骨瘦如柴,皮膚薄得透明,與被帶走那天判若兩人。看著她的樣子,齊光祿後悔不迭,覺得當時無論如何不該放她到這個地方來。

  齊光祿讓弟弟把車子直接開到隔壁縣的一家醫院。到醫院先給光榮做了常規檢查,身體倒也沒什麽大問題,就是虛。虛是病,也不是病。醫生告訴他們說。

  齊光祿堅持給光榮做了婦科檢查。醫生給他說檢查結果的時候,齊光祿眼前一黑,差點背過氣去。光榮這樣的身體條件,很可能再也懷不了孕了;即使能懷上,孩子也會因為習慣性流產而夭折。

  墜子和老婆是光榮回來半個月後才從外地趕回來的。墜子看起來比過去更老了,渾身上下一嘟嚕一嘟嚕的都是贅肉,坐在那裏大喘氣,好像是用舊零件組裝起來的一台蒸汽機。光榮躺在床上,似一個沒有呼吸的紙人。墜子老婆過去拉著光榮的手,以往那麽愛絮叨的她,一句話都沒說,隻是看著光榮一個勁地歎氣。

  下午,墜子安排齊光祿帶弟弟去買了十來個菜,兩瓶好酒。等他們回來,看見墜子擀好切好的麵條整整齊齊地碼在案板上,那是他最拿手的“袁麵”。墜子邊下麵條邊安排老婆把菜裝好盤,擺上八仙桌,把光榮攙起來坐下,然後又在上手空了三個位置。喝酒之前,他在三個空位置上恭恭敬敬地各擺了一碗麵,一杯酒,雙手擎起自己的酒杯,口中念念有詞:“爹!娘!光榮娘!墜子這裏領罪了!你們看我把一家人領成什麽了?”

  墜子老婆和齊光祿連忙站起來,扶著他勸他坐下。墜子坐下來,熱淚長流,眼淚吧嗒吧嗒落在麵條碗裏。一頓飯吃得像辦喪事,打開一瓶酒基本上沒怎麽動。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墜子就把老婆和孩子們都帶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在此之前,兩間鋪麵早已轉給了張鶴天。據說這次張經理幹得還不錯,把周圍幾家店鋪都盤了下來。三個招待所的肉菜供應全被他承包下來了,光這一項就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每年的四月初,正是長城邊鶯飛草長的季節。從城裏到這裏來踏青的人如過江之鯽,找個停車的地方都很難。當地政府順勢而為,每年舉辦一次“風箏節”。頭兩屆吸引了國內不少名家,後來越辦越大,國外的風箏玩家也都來參加比賽,於是,就把這個活動擴大為“國際風箏節”。

  這年的風箏節於四月六日開幕。當日一大早,國內外各家媒體早早來到現場,還有三家衛視台作現場直播。九時九分,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各級領導魚貫登上主席台。數百隻信鴿振翅飛向藍天。隨後,八十多米長的巨龍風箏、婀娜多姿的蜈蚣風箏和眾多各種造型的風箏翱翔翻飛,爭奇鬥豔。

  突然,在放風箏的隊伍裏,出現了兩個頭勒白巾,身穿白衣黑褲的男子。兩個人的前胸後背都繡著黑色的大大的“冤”字,他們奔跑著、呐喊著,放飛手裏的風箏。那是一隻巨大的、黑得像墨汁一樣的梅花風箏,尾巴上掛著九十九個白色小條幅,每個上麵都寫著“冤”字。霎時間,中外記者轟動了,紛紛站起來舉起手中的“長槍短炮”。

  20

  我安排趙偉中把齊光祿案件的卷宗材料調過來,想詳細地查閱梳理一下,以便理清裏麵的脈絡。趙偉中說,“齊光祿案件”不是一個單純的案件,而是一個非常複雜、前後有很多人經手的“事件”。卷宗材料不止涉及一個單位,也不止涉及某個辦案人員。如果把材料全部湊齊,估計要拉一板車。

  後來他找到一份早前縣委縣政府呈報給上級的綜合報告給我。我看過之後,覺得情況委實太複雜了,任誰也不好拿出一個徹底解決問題的辦法。

  天中縣委、縣人民政府

  關於齊光祿事件的經過及處理意見的報告

  ……

  一、從整個事件的調查結果看,並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查衛東參與或者放縱事件的發生,因而對其作出“雙開”的處分於法無據,明顯失當。鑒於查衛東被齊光祿砍死後,其妻改嫁,父母及女兒的生活沒有保障,建議一次性給予其家庭十萬元經濟補助。

  二、縣公安局根據齊光祿涉嫌犯強奸罪的有關事實,對其采取刑事拘留強製措施,是根據群眾舉報和刑警隊采集到的線索依法作出的,並非如當事人和上訪人所言是報複行為。但是,鑒於該局在處理此事時采取的方法粗暴,對群眾及當事人宣傳法律政策不到位,引起群眾較大抵觸情緒和一係列惡劣後果,經縣委常委會研究決定,公安局現任局長、政委予以調離公安機關並給予行政記大過處分。

  三、牛光榮之死有多種原因。雖然構成對牛光榮勞教的違法事實並不充分,但其與多名男子發生性行為的事實是客觀存在的,也是應予矯正的。經查明,在牛光榮勞教期間,造成其流產的行為係意外事故。所方發現其身體不適後,所采取的施救及提前釋放措施是得當的、及時的。當事人牛光榮及其家人並未表示異議。

  四、牛衛國(別名牛墜子)及其家人在權益受到侵害時,不是通過正當的法律和信訪途徑解決問題,而是采取極端措施,在“風箏事件”中的行為嚴重損害了黨和政府的聲譽以及國家形象,本應給予行政製裁。鑒於主要責任人牛衛國已經亡故,而且有國家機關工作人員損害事實在先的特殊原因,對其事件中的其他參與人員不再追究責任。

  五、齊光祿犯殺人罪,已被市中級人民法院依法判處死刑。被告人未提出上訴,現案件已經進入死刑複核程序,等待最高人民法院的最終裁定核準。

  六、對事件所涉及的有關人員,已經依紀依規處理到位。因此事件造成的群眾上訪尚未徹底平息,縣委縣政府仍然負有勸解和維穩的責任,我們將盡全力做好防範和化解工作,不使事態進一步擴大。

  七、痛定思痛,通過這個事件使我們深刻認識到……時刻把群眾利益無小事放在首位……以穩定促發展……努力開創……新局麵。

  ……

  我把報告推給趙偉中,仰靠在椅背上,久久沒有說話。他一頁一頁地翻看著,做出非常認真的樣子。我知道他一個字都沒看進去,他在等著我發話。不管處理任何問題,他總是這麽能把握分寸。果然,我剛一坐直,他立即放下手裏的文件,認真地看著我。

  “牛大墜子,不,牛衛國死後,他老婆沒再改嫁嗎?”我問。

  “沒。畢竟她年齡偏大了,村裏人給她介紹過幾個村民,您知道她怎麽說?”他咧開嘴笑了起來,搖了搖頭,“切!勤勞善良的貧下中農,我還真看不眼裏呢!其實,她也不是個省油的燈,村民一直上訪鬧事,就是她和兒子兩個人在背後指使的。”

  “他們能夠鼓動村民上訪鬧事,而且持續這麽長時間,說明還是有合理的訴求在裏麵,”我拿起筆,在文件第“六”項下麵重重地劃了一道,“從我了解的情況,再加上我剛才看到的這個材料,我覺得事情的麻煩之處就在於,看起來誰都有責任,但是論到法律上,又都沒有責任。這麽重大的事件,最後查找不出具體的原因,也沒有應該承擔責任的人,你不覺得更可怕嗎?”

  “那當然!照您這麽說是很可怕,”也許他聽出了我的意思,隨即調整了態度,重重地點了點頭,“老百姓來上訪說明還信任咱們,如果有事都不上訪了,像齊光祿這樣幹,那麻煩就大了!”

  “齊光祿也不是一步跨到殺人者的位置上,”我把報告重新遞給他,“除了這份報告,你再仔細想想:他無處訴說,說了也沒人聽,聽了也不會有人管——如果要講痛定思痛,這才是痛中之痛!”

  “那可一點都不假!”他有點忘形,一巴掌拍自己腿上,“就是因為沒管他的事,我小舅子心裏一直過不去。上次他回來找您,本來是想讓您安排縣醫院把齊光祿的妹子收治了,所有的費用由他來出,結果主任把這事給攪黃了。都怪我不會辦事!”

  21

  對“風箏事件”的處理非常迅速,而且也很到位。國家有關部門成立了聯合調查組進駐天中縣,找多名當事人和知情者詢問情況。雖然不能徹底查清楚,而且對事件性質的認識也有分歧,但調查組要求省市縣三級迅速拿出處理意見以平息民怨,並保證無論如何不得再發生類似事件。

  派出所長、張鶴天的姐夫查衛東被開除黨籍、開除公職,一夜之間從一個警界新星變成一介平民。與案件有關的派出所兩個幹警被免去職務,有關當局就其涉及的違法問題展開調查,是否涉及犯罪俟調查結束再做處理。縣委縣政府對此事件負有監管不嚴、控製不力的領導責任,分管副縣長被行政記過。縣委宣傳部新聞發言人在回答記者的提問時明確表示,“矯枉必須過正,人民群眾的合法利益必須得到充分有效保護,決不允許任何人假借公權力謀取一己之私!”

  對此次事件涉及的賠償問題,縣委縣政府也迅速拿出處理意見:張鶴天立即退還店鋪並負責恢複原狀,賠償受害人每月兩萬元共計十一個月二十二萬元的財產損失。為了體現政府勇於承擔責任的宗旨,縣政府從信訪專用資金中撥出十萬元,補償給齊光祿和牛光榮。

  處理結果與當事人見麵那天,縣委一名副書記、縣政法委書記、縣公安局長、信訪局長都參加了。大部分當事人都表示同意,沒有什麽意見和要求。會議結束後,查衛東走過去攔住幾位領導,提出自己在這個事件中不應該承擔責任,“我既不知情,更沒與任何人打過招呼。如果要承擔責任,也僅僅因為與張鶴天有親戚關係——我是他的姐夫,僅此而已。所以,對我進行‘雙開’處理顯然是不公平的,也沒有任何法律和政策依據。”

  調查組也確實沒有掌握查衛東直接參與此次事件的有關證據。派出所的兩名幹警證實,他們的作為是因為“群眾舉報”,跟查衛東無關。張鶴天和姐姐也證明,從來沒與查衛東談過此事。

  縣委副書記問:“查衛東,即使你沒有明示或者暗示你的下屬,你派出所的兩個幹警為什麽這麽‘無私’幫助你而不幫助其他人,這你心裏不清楚嗎?”

  “這個我說不清楚,”查衛東以立正的姿勢回答,“我真說不清楚!”

  “你是真說不清楚?小聰明是會害死人的!不處理你,怎麽向上級交代?怎麽跟老百姓解釋?都什麽時候了,還玩這種把戲?”看著查衛東複雜的表情,縣委副書記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先把主要問題解決了,你的問題隨後再說!”說完拂袖而去。

  信訪局長要求齊光祿和牛光榮在一份“協議書”上簽字。齊光祿拿過來看了看那份協議書,大致意思是兩條:一是完全同意政府的處理意見;二是保證不再為此事上訪。

  齊光祿拿起筆就把自己和光榮的名字簽上了。信訪局長不同意,堅持讓牛光榮自己簽。齊光祿讓她看看牛光榮的樣子。信訪局長看了看,指示齊光祿拿著牛光榮的手,在她的名字上麵按了指印。

  一切都恢複了原來的樣子。齊光祿的鋪子重新開張,生意雖然沒過去紅火了,但還是比別人的要好。工作之餘,齊光祿帶著牛光榮每天堅持體育鍛煉,還找了縣城一個老中醫,讓他開了半年的調養藥。她的身體和精神在逐漸恢複之中,有時候還能聽到她的笑聲。對這樣的結果,大家都覺得很妥帖。他們以為已經揉皺的生活可以伸展、拍平,重新恢複過去的紋路和形狀,甚至不會留下一點折痕。

  第二年春天,墜子因為肺部感染回到縣城住院治療。開始也沒怎麽在意,以為像往常一樣把炎症消下去就好了。誰知縣醫院檢查的結果是肺癌後期。墜子老婆不相信,堅持帶他到北京確診。結果與縣醫院的檢查並無二致。墜子也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拒絕在北京治療。他堅持回老家,說是自己調養,可是回來後一口藥都不吃。到年底,一個胖大的漢子瘦得竟隻有幾十斤了。彌留之際,他讓老婆把幾個孩子喊到床前,向孩子們表達歉意,說,自己一直在努力,這一輩子都想為他們辦一件大事,可是……光榮拉著他的手說,您辦的事情還不夠大嗎?墜子搖搖頭,不夠,不夠!淚水順著他的老臉往下落,渾濁得跟泔水似的。齊光祿說,爸,您永遠都是我們敬重的爸爸!說罷拉著光榮和弟弟一起跪下了。這是他第一次喊他爸,也是最後一次了。

  22

  新上任的公安局長鄭毅,原來是周友邦掛職那個縣一個鄉鎮的黨委書記,因為計劃生育工作失誤被免職。後來上級安排他到市公安局防暴大隊任副隊長,工作期間成績突出,提拔到天中縣公安局任局長。據說他在市局工作時就和查衛東很熟悉,與查衛東的幾個同學也過從甚密。但據後來的調查證明,他和查衛東也僅僅是正常的工作關係。他到這個縣任局長時,查衛東已經被雙開,在家賦閑。也從來沒人看到過他在縣裏跟查衛東接觸過。

  我來這個縣掛職之前他就被調離了公安隊伍。據熟悉他的同誌講,他是個非常正派,也非常敬業的人。簡直是個工作狂,從來沒休息過星期天節假日。他所製定的“白天要讓群眾看到警察,晚上要讓群眾看到警燈”的工作目標,使這個位於鄂豫皖三省交界、社會治安非常混亂的縣,變成公安部表彰的先進單位。所以,他在群眾中的口碑非常好,一直到現在,大家說起他還交口稱讚。

  他到這個縣任職之後,在對過去所辦理的案件進行梳理的過程中,發現了齊光祿和牛光榮一案。他認為,就案件所涉及的事實,對牛光榮采取勞教措施顯然是處罰過當。但是,這麽輕易地放過齊光祿,就是對法律的褻瀆,畢竟他的行為已經構成了強奸罪。而這個罪是暴力犯罪,公安機關不能與當事人進行協商私下處理。他將此案件批給刑偵隊,並責成政委指導紀檢監察部門督辦此案。

  政委是一個老公安,他比局長到這個縣早,對此案件也比較熟悉。他給局長的建議是,這個事情已經處理完畢,裏邊的問題非常棘手,不能再觸及矛盾,引發新的問題了。

  局長說:“為什麽棘手?為什麽會形成矛盾?就是沒依法辦事嘛!事情要想簡單,就隻能堅持一條原則:正本清源,從根子上解決問題!”

  政委沒再堅持自己的意見,他要維護班子的團結。雖然政委和局長分別是公安局的黨政一把手,但是真正的一把手隻有局長一人。

  刑偵隊去抓齊光祿的時候,他正帶著幾個員工在店裏忙活。最近他又代理了兩家知名品牌的肉製品,墜子原來設想的開連鎖店的目標眼看著就要變成現實。新店鋪的地方已經找好,合同也已經簽過,就差付款了。

  後媽帶著光榮和弟弟回老家給墜子上墳去了,今天是他的周年。等他們回來天已經很晚了。光榮看到店員交給她的對齊光祿刑事拘留通知書,罪名是涉嫌強奸。她把通知書遞給弟弟,呆呆地坐在床邊,一句話也不說。後媽從弟弟手裏接過通知書,看了看,跟光榮說,今天太晚了,有什麽事情等到明天再說吧。

  光榮定定地看著桌上的一片燈光,始終沒說一句話。

  後媽做好飯給光榮端過來。光榮埋頭就吃,吃完倒頭便睡。後媽不放心,又過來看她,發現她躺著床上直直地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並沒有睡的意思。後媽說:“想開點光榮,沒有鋸不倒的樹,也沒有蹚不過去的河。咱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光榮這才開口說話,她說:“人要是想死就死多好!”後媽為她掖了掖被子,說:“別說傻話了,咱們慢慢來。人就是再沒本事也不能被冤枉死。明天就去找他們說理去!”

  “媽!”光榮瞪著眼睛,並沒看後媽,好像是說給自己聽,“他們要是再抓我,您無論如何得幫我攔著,給我留點死的時間!”

  後媽的手停留在被子上,看著光榮,半天沒說話。

  光榮以為她沒聽清,抓住後媽的手,把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第二天早上起來,後媽已經把早餐買回來了。今天光榮好像特別能吃,吃了兩根油條兩個雞蛋,還喝了一碗豆漿。後媽讓弟弟攙扶著光榮,三個人一起來到縣公安局,問了半天人家才告訴他們刑偵隊在五樓。他們在一間大辦公室找到了辦案人員。辦案人員告訴他們說,齊光祿已經送交看守所拘押了,這個案件正在偵查之中,不能透露任何細節。

  “那我們至少應該知道為什麽抓人吧?”後媽說。

  “不是已經把通知送達你們了?強奸!”辦案人員斬釘截鐵地說,後來想了想又補充道,“涉嫌強奸。”

  “他強奸誰了?是這個孩子嗎?”後媽用手指著光榮,“他們都過成夫妻這麽多年了,這還算強奸嗎?”

  “照你說這麽簡單,如果殺個人,一百年後就不是殺人犯了!”辦案人員不耐煩地看著他們。

  “當時你們勞教光榮的時候是怎麽說的?難道連你們公安說話也不算話了嗎?”

  “滾出去!”辦案人員怒不可遏,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弟弟趕緊過去護住母親。

  “老天爺還不睜開眼嗎?”光榮突然仰頭大叫一聲,邊喊邊朝通往陽台的門口走去。後媽見狀,失聲尖叫:“光榮——!”話音未落,牛光榮已經從陽台上一頭紮了下去。

  23

  縣城東南角有一個老體育場,過去曾經是開批鬥大會和槍斃人的地方。誰要是詛咒某個人,總愛說早晚非把你送到體育場去不可!現在它已經被圍在縣城中心了,平時縣裏的重大活動或者展銷會什麽的,偶爾還會用一下。因為進出不方便,幾屆人代會都提議建新體育場。新體育場拉拉扯扯建了兩年多,還沒正式交付使用。所以市民們早晚活動還是到這裏來。

  每天早上,查衛東來的都比較早。他一般五點多鍾就出門了,這是他多年來養成的職業習慣。到了體育場,簡單熱一下身,他便圍著跑道跑起來。他每天都堅持跑四十圈,十六公裏。如果沒有意外情況,比如極端天氣或者大型活動占了跑道,即使一般的刮風下雨天氣,他都不會停下來。他有這種韌勁,一直都有。

  被雙開之後,查衛東一直在家賦閑。對於自己的處分,他再也沒有提起過。肉鋪子還給齊光祿之後,小舅子張鶴天開了一家出租車公司,讓他去管業務。開始他不想去,後來經不住老婆左右央求,去跑了幾個月,又回來了。他和小舅子倆人性格合不來,他也知道小舅子從骨子裏看不起他。而且平時他不大愛說話,什麽事情喜歡做了再說,甚至隻做不說,更不愛跟人抬杠。小舅子是個嘴巴比臉還大的家夥,什麽事情八字還沒一撇,已經廣播得滿城風雨了。再一個,他也特愛抬杠,查衛東覺得他是世界上最愛抬杠的人。不管你說什麽,他先插上一句,誰告訴你是這樣?你還沒與他爭辯,他手一揮打斷你,你知不知道啊?到最後,反正就他知道,誰都不能知道。

  可是,在查衛東心裏,小舅子也不是個壞人。跟他姐的性格一樣,四肢發達頭腦簡單,講義氣,夠朋友,對人從來也不知道提防,不管自己吃多大苦受多大罪,也得先把朋友打發舒坦。從公安局被清退之後,他在局裏比查衛東的人脈都廣,辦事能力也比他強。查衛東之所以不想跟他在一起攪和,主要是害怕性格不合,到最後會傷害相互之間的感情,進而影響到家庭關係。老婆不管過去怎麽樣,現在對他不錯,什麽事情都由著他的性子來。尤其是出事之後,處處想著他的感受,總害怕他再受到什麽傷害。他覺得自己沒看錯人。

  在家閑著沒事幹,查衛東就練練書法,教教孩子的功課,偶爾回老家陪老人住幾天,其餘的時間都用來鍛煉身體。這幾天天氣一直不好,沒一點風,一天到晚霧氣騰騰的,對麵看不見人。老體育場因為裹在城內,被各種油煙、灰塵、霧霾包圍著,像一鍋混湯,根本沒法跑步。於是,他就獨自跑到新體育場。那裏的跑道基本完工了,運動場正在植草皮,圍牆還沒拉起來。

  到新體育場的第一天,他發現隻有自己一個人在這裏跑。這裏畢竟離城區較遠,而且交通也不是很方便,城裏到這裏的主路還沒修好。第二天,四十圈快跑完的時候,他發現多了一個人。那人是相對著他的方向跑的,跑起來很慢,好像腿腳不是很方便。跑近了,倆人打了個照麵。雖然沒有燈光,看不很清楚,但他還是覺得這人有點麵熟,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他想主動打個招呼,後來想想怕人家認出自己,就算了。

  牛光榮跳樓之後,縣委害怕事情鬧大,要求公安局立即撤銷齊光祿案件,先把人放了,聽候處理。其實也沒什麽好處理的,隻要當事人不上訪鬧事,上級不追查責任,事情就會慢慢稀釋,無非是政府賠幾個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齊光祿釋放出來之後,確實沒鬧一點動靜,也很少出門。倒是光榮的後媽和弟弟到縣委政府鬧過幾次,都被工作人員勸阻回去了。

  齊光祿把鋪子交給弟弟,什麽事情都不想費心勞神了。每天早上,他背著一個羽毛球拍袋,待在查衛東樓下等他下樓,再跟在他後麵去體育場。到體育場,他就把袋子放在身邊,看著查衛東跑步。一般情況下,他都是在查衛東跑到第三十七八圈的時候跟上去。那時候查衛東的體力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而且快達到目標的時候,人也比較容易鬆勁。但是,在老體育場活動的人太多,他試著幾次靠近查衛東,都沒有下手的機會。他等著雨雪天氣的到來,可是這個冬天特別幹燥,一直無雨。

  後來查衛東轉移到新體育場,他在後麵跟不上,就沒去。

  第二天,他騎著自行車,老早就到了這裏。走在路上他就感覺到起風了,但風還不太大。過了一會兒,風刮得越來越大,他擔心查衛東會不會來。正在躊躇間,查衛東已經過來了。他看著查衛東熱了熱身,開始跑起來。他就坐在旁邊等著他。查衛東跑到第三十八圈,他把拍袋打開,裏麵是一個亮黃的綢布包。再打開布包,包裏裹著銀光閃閃的日本刀,関孫六。他把刀別到身後的腰帶上,逆著查衛東的方向跑起來。那已經是查衛東的第三十九圈了。由於兩個人離得比較遠,他的腿腳又不方便,所以沒來得及靠上去。最後一圈,第四十圈,他跑得很慢。等查衛東跑過來的時候,他捂著腰站住了,哎喲哎喲地喊叫著。查衛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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