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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惟妙離婚了

  惟肖在家裏一聽到這些玄機重重的話就煩躁。心道讀了幾本書,總是炫自己深奧,算個什麽。還不如表姑炫名牌和錢財哩。

  表姐雪青已毫無疑問地成為省裏最赫赫有名的大老板。惟肖是表姐雪青的親信,靠一張嘴,倒也把他的銷售經理做得風生水起,幾年下來,又被提拔成公司執行總裁。他的工資以年薪而計。算下來一個月拿到的錢比他爹媽以及哥哥三個人一年的薪水總和還要多。他除了那套曾經被禾呈夫婦盛讚不已的房子外,又在湖邊買了別墅。那裏推窗即能見遼闊湖麵,空氣幹淨得仿佛天天被水衝洗。最要緊的是那別墅裝了水暖。冬天時節,別人凍得打寒戰,他那裏亦溫暖如春。置放在屋裏的植物,綠瑩瑩的,永遠以春天的姿態生長。

  惟肖也算是孝子,寒風一起,便將爹媽接來別墅過冬。惟肖自小就被惟妙瞧不起。不僅惟妙,還有父母和鄰居。因為無論惟肖怎麽用功學習,總也敵不過惟妙。他後來懶得讀書,相當程度就是自己用了心費了勁,仍然挨罵,便索性破罐子破摔。一個高中都是混過去的。考大學第一天,走到考場門口,突然說準考證丟了,於是從頭到尾就沒有去考。禾呈和他老婆後來獲知惟肖把準考證撕碎丟進馬桶裏衝掉了,氣得發抖。其實衝不衝準考證對於惟肖沒有意義。他心知自己橫直都考不上,便懶得去考場裝一番模樣。他心想,不上大學就不能活了?現在,他不光活下來了,而且活得很好。甚至比家裏那些上過大學的人活得更好。他有錢有房有車,手下還有馬仔,門裏門外都得人尊敬。他覺得自己現在完全可以在惟妙麵前揚眉吐氣。出於如此心理,惟肖便也經常豪氣地說,惟妙,天冷的時候,你一家就住到我這兒來吧。整個二樓都給你們住。反正我們全家都會出國度假,也不會吵你做學問。

  惟妙多是笑笑地應酬,卻是一次都沒去。他不想這樣被施舍,尤其是被惟肖施舍。小的時候,他一直都是惟肖的榜樣,惟肖在他的麵前,除了自卑還是自卑。因為惟肖的成績永遠都敵不過他。現在,他已是大學教授,自認為社會地位高出惟肖一頭,他怎能讓惟肖看低?惟肖比他多的不過是錢而已。任何一個朝代,商人都比讀書人有錢,但他們永遠也敵不過讀書人在這世上被尊敬的程度。正是有這份尊敬,惟妙麵對惟肖的慷慨大方以及揮金如土時,還能保持著清高和自信。

  惟肖知道惟妙這點小小的自尊,他對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向來無所謂。他隻要自己過得自在,根本不介意惟妙怎麽看。

  惟妙沒有料到的是,隨著時間推進,惟肖的氣派越來越大。他非但經常接父母去住別墅,還常帶他們住高級會所,更要命的是他出去度假也開始邀請父母了。初始還隻是冬去海南夏去青島,偶爾轉到東南亞香港消遣一番。再後來,他們竟開始遊走歐洲,飛印度逛埃及玩土耳其。

  惟肖每次都熱情地邀請全家人同行。禾呈和他老婆,最早還懶得跟他走。後來到地中海坐了一趟遊輪,天天跟洋人攪在一起閑逛以及在甲板上曬太陽,方覺得人生原來可以這麽灑脫美好地過。於是便配合惟肖的邀請,跟著他到處旅行。他們在國外拍的照片,惟妙自然也看到。他心裏癢癢的,卻又放不下架子。終於有一次寒假,惟肖要去非洲肯尼亞野生動物園玩。他又一次大張旗鼓地邀請全家同行,惟妙心裏在活動,嘴上卻仍然吞吞吐吐地找些不著調的理由。

  惟肖煩了,說你別扯這些不靠譜的由頭。你以為我願意多花錢嗎?我還不是想讓爸媽開心?一家人在一起,樂樂和和,他們多有幸福感呀。每次留你一個人在家,爸媽一路都不爽,嘴上老是嘮叨,說要是惟妙一家來了該多好呀。

  禾呈和老婆聽惟肖如此說,兩人感動得老淚都差點流了出來。禾呈老婆對禾呈說,看我兒子看我兒子!跟爹媽多貼心呀!你以為做人就光看他會不會讀書?

  這一回家裏的讀書臭屁派顯然勝過了讀書永樂派。因為連禾呈都搖晃著有倒戈之嫌疑。他一直因為惟妙會讀書並且好讀書而偏愛之,這一回卻也覺得沒讀書的惟肖真是太懂事了。於是對惟妙說,我知道你心裏怎麽想。可是自己一家人,有什麽好計較的?禾呈的老婆甚至有些不悅,說難道陪陪爸媽還得讓爸媽求麽。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惟妙不去都不好意思,於是隻好答應。惟妙的老婆好幾次都想去,一直抱怨惟妙死要麵子。可這回,惟妙答應去了,她卻因老家拆遷房屋,被自家爹媽招回去處理,白白失掉機會。

  非洲的景色跟國內自是大不一般。禾呈的老婆走到哪裏都大呼小叫。惟肖以照顧母親為主,而惟妙自然以照顧父親為主,惟肖的老婆馬小珍則主要負責看護兩個孩子。一家人玩得倒也其樂融融。尤其禾呈,以前出遊,他都有孤單感。兒子陪他媽,媳婦帶孩子,獨他一人看景想事,頗有幾分落落寡合。這次卻多出一個惟妙,他大鬆一口氣。惟妙也閑,需要人說話,兩人便一路聊天。主題仍然是曆史,從政治製度之得失到文化趨勢之演進,從縱向的變異,到橫向波動,仿佛天下事,盡在他倆的掌控之中。那種暢快和愉悅,超過看世上任何的風景。禾呈的老婆見他們如此,忍不住低罵了一句,狗行千裏,改不了吃屎。禾呈和惟妙都沒聽到,惟肖聽到了,捂著嘴笑,暗中朝母親伸了個大拇指。

  旅行途中,還發生一件事。在肯尼亞野生公園裏,動物們自由地奔跑,參觀者卻被關在鑲有鋼鐵柵欄的吉普車上。吉普車慢慢地行駛,人在車內能近距離看到匍匐於樹下的老虎或是沿路散步的獅子。一隻老虎打了個嗬欠,氣息仿佛都撲到了臉上。禾呈老婆激動得像少女一樣尖叫,然後不停地拍著惟肖說,兒子,我養你真是值呀!這話說得禾呈一肚子不悅,心想,難道惟妙有學問就不值?平常他這樣想過,但不會說。這次不知道何故,他竟脫口而出,說虧你自己還上過大學。兒子有錢就值,兒子是博士就不值了嗎?

  禾呈老婆從未遭遇過禾呈頂嘴的經曆,瞬間大怒,吼道,博士能讓你來非洲嗎?能讓你這樣看獅子老虎嗎?禾呈老婆的嗓音有些大,車外散步的獅子似乎聽得振起了身體。

  惟妙習慣母親如此這般,懶得多說,隻淡淡一笑,說我回家能帶媽去動物園看各國動物。惟肖雖然覺得母親說得是,卻也不想父母鬥氣而致使場麵尷尬。便也笑道,媽你厲害,養兩個長得一樣的兒子。一個負責把你關進籠子,讓動物看,一個負責帶你回家去動物園看關進籠子的動物。方向不同,結果一樣。

  一番話,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這事才算過去。

  惟妙同父母從非洲回來後,他老婆卻還沒回。打來電話說,事情有些麻煩。整個村子變成開發區,全村人都要遷到鎮子附近。惟妙老婆家的房子剛蓋不到兩年,拆遷費卻也跟別家的破房子一樣。這筆錢,甚至不夠他們再蓋同樣的一棟屋。所以,她的爹媽氣病了,哥哥木訥,見政府來人就急得說不出話。隻有她一個人上下奔波周旋。老婆說,你好像有個學生在我們縣當領導吧?要不你給他打個電話?惟妙對這一類的事,一向嫌煩,他甚至連聽的願望都沒有,更別說幫老婆去找人。他想都沒想,便說,這種事別找我,你自己慢慢處理吧。

  老婆回來時,已是一周之後。她臉色平靜,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仿佛什麽事都不曾有過。惟妙向來不察言觀色,故也沒問她家裏事處理得如何。倒是周末去禾呈家吃飯,禾呈的老婆提了一句。惟妙的老婆淡然道,解決了。正好開發商是以前高中同學,就多給了一些錢。也隻能這樣了。

  吃飯時大家也都隻是“哦”了一聲,並未多言其他。

  有一天,惟肖去一家高檔會所跟朋友洽談商事。飯間出來上廁所,突然見惟妙的老婆在旁邊的包間裏。他沒在意,揚手便打招呼。惟妙老婆見到他立馬不自在,臉紅得如同醉酒。這時惟肖才發現,隻有一個男人與她一起吃飯。惟肖當即掛了臉色。他頭一擺說,你出來。

  惟妙的老婆走出包間,吭吭巴巴解釋說,隻是一個老同學,好久沒見,約我出來吃個飯。惟肖說,我不管你們是什麽關係,我哥是個老實人,這事你最好回家跟他吱個聲。你要讓他戴綠帽子,不要怪我給你難看,我連他都不會放過。惟肖說著,大拇指朝那男人方向一指。

  惟妙老婆見他如此,也掛了臉色。她說,這是我自己的事,好像不需要你管。說罷拂袖而去,繼續與那男人吃飯,甚至發出陣陣笑聲。笑聲清脆愉悅,惟肖不記得她在家裏也曾這般笑過,倒一時發懵,不知到底怎麽回事。

  回家跟老婆馬小珍說起,馬小珍冷笑,人家有野男人,關你屁事?你看你哥那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他根本不把女人當女人,也從來不關心自己的老婆,誰受得了他?惟肖便笑,說我倒是覺得你有點後悔當初嫁我,不然你就有充分理由在外麵找相好了。馬小珍說,那是。隻可惜比你有錢的男人少了一點,要去找,大海撈針似的。惟肖說,瞧瞧,我就知道你們倆是一種人,你們的愛情就是愛錢。

  便是在惟肖和馬小珍說笑的當晚,惟妙的老婆跟惟妙提出離婚。惟妙似乎並未有吃驚感,隻是說,為什麽?給個理由。

  惟妙老婆便說了她這次回家處理房子的事情。那個開發商,正是她高中的初戀男友。當年他沒考上大學,所以兩人分了手。現在,他靠自己打拚,發了財,回鄉投資做房地產。他們重新相遇,感情複燃。惟妙說,哦,難怪他會多給你家賠錢。惟妙老婆說,當然。惟妙便說,那好吧,我成全你們。

  惟妙老婆原以為會與惟妙大鬧一場,卻不料惟妙竟如此爽快。倒讓她覺得自己原本準備主演一場大戲,結果卻隻跑了個龍套,心裏便有無數的不悅。於是憤然道,你是不是從來就沒有愛過我?你對我離開你是不是反而有幾分高興?

  惟妙波瀾不驚,仍以他慣有的平靜說,高興也談不上。隻是,當初你嫁給我,並不是因為愛情,而是為改變命運。而我娶你回家,也不是因為愛你,而是幫你改變命運。現在,你覺得跟我在一起,命運並未改變完,還想要繼續努力,我當然也願意繼續幫你。隻是……孩子要留在家裏。

  惟妙的老婆聽此一說,越發生氣,說到底我也跟你過了這麽多年,你難道對我一點感情都沒有?我說走你就讓我走,而且還這麽從容。惟妙說,我既然能讓你從容地來我家,自然也會讓你從容地離開我家。至於感情,這就不用談了吧?你決定跟那個男人時,你也隻想過跟他的感情,並沒有想過你家裏的感情是不是?

  惟妙的老婆無話可說,結果她第二天離開家時,就像平常出門買菜一樣,平平淡淡,似乎跟這個家沒什麽關係。

  禾呈和他的老婆聽說此事,大驚失色,既不知惟妙老婆何故如此,亦不知惟妙何故如此。問惟妙,惟妙隻淡然說了一句,有錢能使鬼推磨,天涯何處無芳草。禾呈隔了五分鍾,方說,你的詩詞功底太差!

  馬小珍聞訊則一番慶幸,說得虧沒有找個博士老公,真是太冷漠絕情了,過日子沒勁不說,連離婚都離得沒勁。惟肖忍不住訓她道,是惟妙冷漠絕情還是他老婆冷漠絕情?為一個初戀情人,老公小孩都不要,未必她這就是多情?馬小珍說,她擺著一個博士教授的老公不要,要跟老相好走,難道沒有其他原因?惟妙如果對她好,關心她,她會去找別人?惟肖說,不就是那初戀情人當了老板賺大錢了嗎?真是愛情,當初為什麽不一直好到底?甩了人家,不管不顧地要跟惟妙結婚?馬小珍冷笑一聲說,你們這些城裏人,哪裏懂得?她心裏的疼,這輩子下輩子再過幾輩子你們都理解不了。惟肖說,既然如此,就別說惟妙絕情。為了當城裏人去嫁一個自己不愛的人,光想著自己有天大的委屈,有想過對方的感受嗎?我家惟妙學問大,看得透,心裏明白她要做什麽。換一個沒看透的呢?就活該上當受騙?你當是給你們提供過渡房呀?

  結果,惟妙夫婦離婚倒是風平浪靜,惟肖兩口子卻吵了一頓大架。一連幾天惟肖都到父母家來蹭飯。禾呈老婆心疼兒子,不由罵道,這個馬小珍跟惟妙老婆是一路貨色。惟肖信口回答一句,說可不是?連找老公都要圖個實惠。

  惟妙離婚離得從容,但心下卻覺索然。孩子送爺爺奶奶家了,輕鬆倒是輕鬆,但屋裏卻似沒了人間氣息。尤其晚上,除了敲擊電腦或書頁翻動的聲音外,幾乎就隻剩了他自己的呼吸。爸媽倒是說還是回家住吧。但他卻不肯。覺得成年人本該自立門戶,賴在爸媽家裏,再有理也說不過去。便依然堅持獨居在外。

  有一天大學同學相約聚會。先前這類活動,惟妙嫌無聊,多是找理由推卻,他覺得時間不能這麽浪費。而現在,時間似乎天天堆放眼前,一如多餘產品,令他產生必須消費的念頭。於是便應邀前往。

  所謂同學聚會,不過大吃一頓。有錢或有權的同學請無錢也無權的同學。飯桌上聊聊閑話,今天天氣哈哈哈,昨天某某又被抓。如此而已。

  一切場景都在惟妙的預料之中。吃罷出門,謝絕了有車同學熱情相送的邀請,獨自沿街路往回走。街邊的小店鋪都還開著門,門內放射出明亮的燈光。一片一片,密集地落在路上,非常璀璨。很多的笑聲在燈火璀璨中波動,尖細與粗獷交織,把一個寂寥夜晚攪動得活色生香。但惟妙並未受此感染。他索然的心情,似乎更加索然。

  走到大路的十字路口,有紅燈亮起。惟妙忽然看到車流中竟有惟肖的車,看方向像是回家。便想招呼一聲,順便搭坐。正揚手時,卻又見惟肖跟車上一女孩頭碰頭親昵地說著什麽。這是個陌生女郎。惟妙立即咽回了自己的聲音。心道,原來惟肖竟有這一手。這恐怕會嚇壞爸媽哩。

  惟妙突然間心情轉變,他有了點愉快,走在路上,臉上竟浮出幾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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