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肖到底還是比惟妙先結婚,因為馬小珍很快就懷孕了。未婚先孕,禾呈和他老婆都沒說什麽,當年他們也是如此。私底下兩人竟有十分的開心,馬上要當爺爺奶奶,那種興奮,比之做父親母親來得更猛。禾呈老婆說,如果也是雙胞胎怎麽辦?這回該叫南轅北轍了。禾呈說,按你原先起的,叫有錢有勢吧。禾呈老婆笑了起來,去你的!老兩口不苟言笑地過了大半輩子,到這時候,竟然開始相互打起趣來。禾呈驀然有一種幸福感,覺得這感受年輕時反而從未有過。
惟肖把房子重新裝修了一遍。婚前特意開車接爹媽和惟妙前去參觀。途中表姐雪青的秘書打來電話,說董事長也會前去,她要親自陪她的表弟看新房。
禾呈夫婦先到,惟肖沒讓他們先上樓,說是等董事長來了一起上去。惟肖已經不喊表姐雪青叫姑了,而是像所有員工一樣,隻喊董事長。隨表姐雪青的車一起到來的還有另外兩輛,一輛開道,一輛殿後。她的車一停,前後兩輛車下來幾個跟班,清一色的黑西服,鞍前馬後地伺候她的出場。
表姐雪青頭發業已全白,她不再染黑,而是漂得更白。她的衣著明亮典雅,脖子上係著一條絲巾,襯著一頭白發,反而更有氣度,更加俏麗。見到禾呈夫婦,滿麵笑容,倒比以前愈發親熱。一個跟班說,我好感動呀,董事長這樣高貴的人對自己的窮親戚一點架子都沒有。說得禾呈老婆一臉的不悅,心想她算什麽!她有資格在我們麵前擺架子?想完便說,是呀,我們家的人都是這樣。我先生是大學教授,看到商人,也都是不會擺架子的。說得那個跟班一臉茫然,不知這兩個寒磣的老家夥是何方神聖。
電梯的門開著,早有跟班搶在一行人到來之前,呼來電梯,守候在此。一跟班攔著別人,請表姐雪青先上。禾呈也心生厭惡,覺得這些下人頗是犯賤。電梯上升時,禾呈老婆忍不住說,怎麽有這麽多拍馬屁的。這話說到了禾呈的心裏。表姐雪青莞爾一笑,說別介意,企業是這樣。等級森嚴,為的是便於管理。這些服務也都是他們的工作。一番話,倒說得禾呈暗生慚愧。
惟肖的房子經過精致裝修,自是與禾呈家不同。吊燈壁紙窗簾還有衛生設備,無處不散發著溫馨氣息。禾呈老婆不由歎道,難怪小珍要找惟肖,換了我,也會這樣選擇呀。禾呈對她這番議論十分不滿,說你們女人,就是講虛榮,圖實惠。
表姐雪青知道馬小珍擇偶的來龍去脈。於是說,話還真不能這麽說。按世俗的眼光,小珍應該選惟妙,他是博士畢業的大學老師,文憑高又有地位,而惟肖不過早先當司機現在賣房子,並且連本科文憑都沒有。但馬小珍卻選擇了惟肖。這是為什麽?這是因為惟肖雖沒文憑,但卻有錢。在今天這個社會,文憑和錢擺在一起,孰輕孰重,各人自知。
禾呈說,嗯,文憑不值錢了。表姐雪青說,錯。文憑是金招牌,它很重要,但它換不來錢。而錢卻可以買來一切,包括這個金招牌。禾呈說,拿博士靠的是學問,要做論文,要答辯,要過導師的這一關哩。表姐雪青笑得哈哈響,與她一身的優雅不太匹配。她說,從小到大我都說你跟不上時代,到老了,你還是這樣。禾呈老婆說,你確定不是在說笑話?博士也能用錢買到?大學校長不怕下台呀。表姐雪青笑了笑,說我這把年齡,博士我倒是不屑於了。
在一幹人的稱讚和羨慕中,房子參觀完了。表姐雪青得先走,她還要去工商聯開會。走前說,當個工商聯副主席,平白要開許多會。今天的會,副省長親自點名要我參加,真是沒辦法呀。禾呈和他老婆,便是呀是呀地點著頭送她到電梯門口。
電梯門剛關,一個跟班又說,董事長這麽忙還親自陪你們看新房,這得是多大的榮幸呀。禾呈老婆終於忍不住了,大聲說了一句,放屁!我讓她在我麵前顯擺,已經給她天大的麵子了。吼得那跟班臉色煞白。禾呈說,你這又是何必。
回家還是惟肖開車,一路上禾呈老婆都不高興。惟肖說,媽你別這樣,表姑這個人,就是這毛病,喜歡在親戚麵前炫耀,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說了,公司做得這麽大,她也有資本呀。禾呈老婆說,耍威風也別在我們麵前耍呀,又不是沒見過她過去什麽樣子。你看看她那些跟班說了些什麽話。就算這是企業的習慣,可馬屁話說到這份上是不是也無恥了?而且怎麽可以不顧及我們的自尊呢?真是沒文化的一幫東西!惟肖說,媽,這就是你不懂了,我們這叫企業文化。企業文化最大的目的就是消滅你的自尊,讓你除了順從就是順從。禾呈老婆說,這也叫文化?這叫奴隸製。禾呈老婆離開專業無數年了,這一刻突然想起了她早年學過的概念。
從踏進新房就沒怎麽說話的惟妙這時候開了口,他說:無知者無畏,無畏者無識,無識者無信,無信者無德。
惟妙出言凶狠,二十個字比禾呈老婆囉唆一百句都狠得多。換了平常,惟肖非大聲武氣與惟妙論戰一場不可。但這回,他忍了。他以很大度的方式作了退讓。因他覺得自己到底虧欠了惟妙,惟妙有氣也是應該,自己少說幾句權當是彌補。有了這念頭,惟肖決定無論惟妙怎麽說,他都不還擊。實力不是靠嘴巴,是看真家夥。看你住什麽屋,拿多少錢,用什麽車。惟肖覺得他即使不說,跟惟妙比,他哪頭都是贏家。既是贏家,又何必跟輸家計較?惟肖心想,他們除了有文憑,什麽都沒有;而他自己,除了少張文憑,卻什麽都有。文憑這東西,卻不過一張薄紙而已。惟肖有滿心的優越感墊底,所以惟妙的話根本不影響他的心情。
而惟妙卻也根本不會介意惟肖的心情若何。他一腦子隻有自己的想法。惟妙說,企業就是企業,文化就是文化。沒文化才會扯出個什麽企業文化。幾個二百五湊在一起,胡編點東西,蒙那些啥也不懂的官員和老百姓,說這是企業文化。企業屁話差不多!訓練出一幫奴才和馬屁精,比沒文化還不如。
禾呈沒有插言,但他心裏卻是完全站在惟妙一邊。他也覺得企業文化這東西基本上是一個笑話。這東西就是表姐雪青這類文化半桶水瞎編出來了。禾呈一向所受教育是看不起商人。商人重利輕義,商人薄情寡義,商人唯利是圖,商人利欲熏心,如此等等,他在書裏讀得太多了。並非說凡商人本性皆如此,而是他們所做的商事使他們隻能如此。既然這樣,他們在書裏被詛咒和蔑視,也就是活該了。賺大錢而失名聲,可謂得失相抵,好孬都得自己扛。禾呈一向這樣理解那些自認為活得風生水起的企業家。何況,所謂企業家這些人,就是他所知根知底的表姐雪青們。文化是什麽?他們哪裏明白。
禾呈心裏已經準備好了,如果惟肖反擊惟妙,他就站出來支持惟妙。就算老婆反過來又維護惟肖,他也要堅定地幫惟妙理論。因這問題已觸及他曆史觀的底線:設若企業文化用來培養奴才,要它做甚?
然而惟肖卻不做聲,一邊開車一邊倒自得其樂地吹起口哨。這架勢令禾呈和禾呈老婆麵麵相覷,不知他心裏有什麽更厲害的底牌。
其實什麽都沒有,惟肖把他們送到家,繼續吹著他的口哨又開車回家去了。望著小車後飛揚的塵土,他們三人都強烈地感覺到惟肖對他們的不屑。
惟肖和馬小珍結婚沒多久,惟妙也結了婚。女朋友還是馬教授介紹的,長得頗有幾分姿色。馬教授真心覺得在馬小珍一事上對不起惟妙,幾次發誓,一定要幫惟妙介紹一個更好的女孩。結果他老婆當年下鄉時所居農家房東的女兒即將大學畢業,不想回老家,托了馬教授看看能不能在大學找個對象,以方便留城。馬教授見過女孩,覺得她長得不錯,便立即將惟妙隆重推出。對方一聽就同意了。雖然惟妙比女孩子大了近十歲,但女方一心想留城,並且渴望在城裏有一份安定生活,也就不介意這個。
馬教授倒也如實說了女孩心思,禾呈和他的老婆頗有點不情願,覺得女孩目的太清楚,這樣的結果一定不會太好。
但惟妙卻同意了。惟妙說,能踏踏實實生活就行,何必介意她有無目的?禾呈老婆說,她找你不過是為了在城裏找個下家落腳哩。禾呈也說,是呀,她的目的是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跟你我這種安心過平常日子的想法會不一樣。惟妙說,這有什麽不好?他們這類人,一生下來就知道自己的使命,那就是改變自己的窮苦命運。所以他們一直負重而行。我們呢,一生下來就覺得自己過得還行,所以就很願意一直還行的活著。如果能提升,自然好,如果提升不了,也無所謂。這就是我們和他們的差別。
這樣的人,未見得不珍惜自己的生活。再說了,曆史是靠他們這些人強烈的使命感來推動的,而社會卻是靠我們這些人平淡的無所謂來穩定的。我願意幫她這個忙。
禾呈聽惟妙這番話,有些目瞪口呆。馬教授卻一拍大腿說,有理有理。曆史就是在一代一代窮人的奮鬥和推動中前進的,你們就算幫助曆史吧。
禾呈回味一下,覺得惟妙的話不太對味,卻又駁不出來,便說,你如這樣想,我也沒得說。婚姻像是小褲衩,貼身不貼身,隻你自己說了算。禾呈老婆卻哭笑不得,找個媳婦,兒子說當是幫忙,兩個教授,一個說是幫助曆史,另一個說是小褲衩。她表態都不知道如何去表,隻好咬著牙說,聽來聽去,都是些瘋話。我懶得管你們了。
就這樣,從見麵到認識,大約不到半年,女孩也懷孕了。禾呈與他老婆又一次麵麵相覷。夜晚躺在床上,禾呈老婆突然說,兩小子還都像你。禾呈說,我正想說兩媳婦都像你哩。說完,兩人竟都笑起來,情不自禁回憶當年。回憶中,似乎身心也回到那時,又情不自禁小小親熱了一番。老夫老妻,這樣的事已經很少見了。
惟妙很快就結了婚。禾呈和他老婆對這個新媳婦也算滿意,雖然覺得她來者不善,但來了之後,各處表現倒也大善。特別惟妙對她的熱情,竟遠超過以前對馬小珍的。禾呈老婆見到馬教授便嘀咕說,緣分這事,真是說不清楚。
惟妙婚後便搬出家,他也分到了一室一廳。於是獨立門戶,過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她要的也是你想要的?
和平時期,校園經常是波瀾不驚的。學生流水一樣來了又去,變無止境。可在上課老師的眼裏,這卻是永遠固定的風景:大體相似的麵孔和幾乎一致的神情,年輕,率真,還有點稚氣。惟妙以不變應萬變,每一學期都按照他的排課表,定時出現在講台。無論學生聽與不聽,他都永遠從容而耐心地講述那些自己早已滾瓜爛熟的曆史,仿佛定格,不覺時光之流逝。
但是每天早晚出門散步的禾呈,卻清晰地看到日子一天天在改變。校內的舊舍開始拆除,建築工地如雨後春筍。新的教學樓日漸氣派和豪華。校領導已不再騎自行車,走在路上與校長偶遇的事亦不會再有。他們的小汽車在校區和員工宿舍來來回回地穿梭。房子一律改革成自家的。教授們的錢也明顯多了起來。尤其能接科研項目的理工科教授和眼下時髦的經濟金融教授,一個個吹氣似的變得肥胖肥胖。太陽下滿臉油光,倒讓曆史係瘦骨嶙峋的一幹人馬,與之相撞,多少顯出些蕭瑟。最讓禾呈覺得時間如飛的是他當了爺爺。有了一個孫男一個孫女。兩個小東西一年一變樣,仿佛眨眼之間,便已滿地亂跑。
表姐雪青但凡年節,還會過來小坐。畢竟兩人自小一起長大,更兼表姐雪青集榮華富貴於一身,也需有親人欣賞和羨慕。禾呈便是最好的人選。他總是安靜地聽講,間或引用曆史上某某某如何了。他的搭白不過是表姐雪青高談闊論的花邊。禾呈老婆每逢她離開後,都要牢騷一通,說她是特意來炫給咱們看的。禾呈此時多不接話,因為無論表姐雪青來的目的為何,見她依然與自己親近,心裏還是十分高興。上了年齡,所有的話都是廢話。聊東或聊西,聊名或聊利,不過是給時間填空。所以,姑妄炫之和姑且聽之兩者之間是等號。如此而已。
與學校的變化相比,雪青的公司更是一日千裏——用這樣凶猛的詞匯形容都覺得不足以盡興。在禾呈尚不知房地產這一概念時,雪青的貿易公司就改做了房地產;在他剛弄清怎麽回事時,雪青的公司又已上市。為這“上市”二字,禾呈詢問了許久,把表姐雪青都問得不耐煩了,說算我知道你是個書呆子,不然還以為你在審訊我。
上市後的表姐雪青,據說錢多到她自己已然不知有多少錢的地步。她有闊氣的辦公大樓,有數不清的汽車,有豪華的別墅。她已涉足各行業,無論南方或是北方,都有她的分公司。她在全世界到處談判,跟那些著名得令禾呈覺得與自己相距十萬八千裏的世界名流一起喝咖啡以及飲酒。電視裏也常有她的身影,領導或名人都朝她滿臉堆笑。而表姐雪青舉手投足之間,無不顯示出高貴得體以及心滿意足。
禾呈始終不明白表姐雪青怎麽就能賺到這麽多錢。有一次當著麵問她,說我就是不明白,你既非權貴,又非家族遺產,怎麽能在這麽短時間賺到這麽多錢呢?表姐雪青說,跟你這書呆子說不清,這叫市場經濟。禾呈更不解,說市場經濟就可以空手賺錢?表姐雪青說,當然也得要本事。惟妙一邊插嘴說,這時代,哪要什麽本事,跟領導關係好,他老人家一拍大腿說,行。你就可以賺到錢了。表姐雪青笑了,說能讓領導拍大腿,難道不是本事?禾呈說,這叫什麽本事?
表姐雪青還是笑,說我跟你們這種人還真是說不清。你就記住毛主席的一句話,“與人鬥,其樂無窮”。我就是與人鬥,鬥贏了,就有了今天。禾呈聽得更是一頭霧水,心想你一個弱女子,怎麽跟人鬥?難不成你還打架?問惟妙,惟妙也聽得糊塗,說表姑的話玄機太深,我參不透。
等惟肖回家時,又問惟肖關於與人鬥的玄機,惟肖大大咧咧地說,連這都不明白?把那幫人搞定,什麽事做不成?禾呈說,哪幫人?惟肖說,有權的唄。你隻要想搞定,就都能搞得定。禾呈說,搞定了呢?惟肖說,給你政策呀,給你土地呀,給你一係列好處,你不就賺錢了?講老實話,這幾年我們做房地產,賣房子像賣豆腐,每天都有幾百上千萬進賬,讓我覺得錢就跟草紙似的,太不值錢了。
禾呈還是有困惑,說所謂搞定,是指什麽?惟肖一壓低嗓音,說簡單。請他們吃飯喝酒,送禮、出國、送女人,還有塞錢。禾呈大驚,說這像什麽話?這哪是社會主義,這豈不是黑社會麽?你表姑怎麽可以這麽做?惟肖不屑道,爸你也別大驚小怪,都是這麽幹的。你以為就隻表姑一家?你還教曆史哩,曆史上這樣的事少了嗎?禾呈說,這麽做,是要殺頭的。惟肖說,誰殺?殺誰?連這都殺,那滿街都是沒頭的人。說罷自己覺得很形象,竟哈哈大笑起來。
禾呈這天的夜晚沒有睡好覺。他的心一直咚咚咚地跳。他十分不安,擔心他的表姐哪天出大事,又擔心跟她做事的惟肖受到連累。次日跟惟妙說到這事,惟妙說,爸你這真正是杞人憂天。看看表姑,她經過多少風浪?哪次不是比別人活得更好?這世界就是為表姑這種人準備的。正人君子都是悲劇人物。你就好好養你的老吧。
惟妙說的是大實話。從小到大,禾呈屢次為表姐雪青擔心,沒有一次擔對了。這世界就仿佛一塘水,而表姐雪青就是那裏最自如的魚。
有一天,校長給他打來電話。禾呈嚇了一大跳。他自進入這所大學起,就從沒跟任何校長有過直接聯係。在此教了一輩子書,也從未被校長注意過一分鍾。現在校長居然親自給他打來電話。禾呈接聽電話的聲音都有些發抖。他心裏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哪裏出了問題?
校長說,學校今晚有一個重要宴請,想邀請您和您的夫人參加。禾呈更是吃驚,說邀請我?還有我老婆?校長說,是的。學校要接待一位重要貴賓。貴賓點名希望你們能前去作陪。禾呈覺得一定有某個人在暗中開他的玩笑,脫口道,不會吧?我不認識什麽貴賓呀?校長說,請您一定不要拒絕,晚上六點有車過來接您二老。
校長掛了電話好半天,禾呈還拿著話筒發怔。放下電話後,來來回回在家踱步,嘴上叨叨自語。他想不透這是怎麽一回事。
禾呈老婆問清緣故,說瞧你這出息,不就是吃頓飯嗎?吃就吃,何苦緊張成這樣。禾呈說,我不是緊張,我隻是不明白,是什麽貴賓會非要我們作陪呢?
禾呈和老婆最先想到的是他們的大學同學。但這代人一直在運動中打滾,好容易運動結束,可年齡也到了尾聲。所以他們中運氣好的並不多。當官的少,做生意的更少,就連專家也沒幾個。兩個人坐在沙發上掰著指頭一個一個算。數了一下午,都覺得不像。最後禾呈老婆說,管他娘的什麽貴賓!吃就吃,不吃白不吃。今晚我不做飯!禾呈老婆這麽豪氣地一宣布,禾呈倒也心定了,心想,也是。吃了再說。
禾呈被老婆用西裝革履打扮起來,禾呈老婆雖然老了,但也把自己的當家旗袍找出來套在身上。兩人出門時,互為鏡子。老婆說,你衣服大了,好像人往回長似的。禾呈說,你旗袍緊了,老都老了,還長這麽胖。雖是嘲笑對方,卻也都有一種滿心歡喜之情。畢竟是去吃宴請,畢竟還有人記著他們。
接禾呈夫婦的車準點抵達,上車一路,兩人都還懷有喜悅。但見到貴賓,卻齊齊地咧開了嘴。
禾呈的吃驚程度莫若有人告訴他你父親回來了。而禾呈的父親若還活著,至少已滿一百歲。禾呈的老婆更是如此,臉色當場就掛不住。因為他們見到的貴賓不是別人,正是經常去他家炫耀自己的表姐雪青。
表姐雪青濃妝豔抹,看上去不像老人,倒有風姿綽約之態。見到他倆,異常不過地表達著熱情。表姐雪青說,今天學校請我當特聘教授兼博士生導師。校長還要親自為我發聘書。這樣的喜事,必須至親的人一同分享。所以我要校長務必請到你們兩人。
禾呈更加吃驚,說博導?你當博導?你能當個什麽博導?表姐雪青說,學校再三邀請,我也不能過於推辭。校長一邊也忙說,是呀是呀,經管學院能請到雪青女士,真是學校的榮幸。表姐雪青便莞爾一笑,說這也是我的榮幸哩。以我多年從事經濟管理的經驗,的確可以指導學生們將來少走彎路。禾呈老婆有些冷冷地說,他們不走彎路,但會走斜路。
這話校長和表姐雪青都沒聽見,他們已談笑風生地跟別的來賓握手寒暄去了。這頓晚宴,據說專門請了五星酒店的大廚過來掌勺,菜肴豐盛得禾呈這輩子沒有見過。但坐在席間的禾呈卻味同嚼蠟。校領導們和表姐雪青來來去去地敬酒,相互恭維著對方,語言甜膩到肉麻。細心的表姐雪青偶爾也會兼及禾呈夫婦,且輕拍著禾呈的肩說,你要放鬆一點,社交場所,不必這麽拘謹。
禾呈淡淡地應付著,於這一桌人,他像個局外人。他也不是不放鬆,隻是不知道自己要去跟這些人說什麽。他心裏的話是不能在這裏說出來的。況且,他心裏也確有滿心的不舒服。他不明白,為什麽表姐雪青什麽都想要,而且什麽都能要到。你賺到大錢了,你享受榮華富貴了,你成為權貴名流了,你在這城裏呼風喚雨了,這些也罷,你怎麽連屬於他禾呈這種書生的教授位置也不放過呢?博導是什麽角色?他需要什麽文憑和水平?他得有怎樣的科研成就?你雪青一個高中學曆,無非鑽體製的空子賺了大錢,你怎麽就可以躋身博導的隊列呢?
而禾呈攻讀多年,刻苦地做了多少學問,做到退休都還沒有博導資格,甚至教授職稱還是老婆以死要挾才得到,眼下,他的連大學校門都沒進過的表姐雪青卻輕易就博導了。
這天的夜晚,禾呈沒有睡著,這種睡不著的緣由他找不到。躺在床上,心裏似乎亂七八糟,無數念頭竄來竄去,像飛蚊一樣飛舞無序,卻一個也抓它不著。類似狀況,似乎隻在“文革”期間有過。禾呈一向是隨遇而安者。如果有世道的拳頭朝他伸去,他所做的隻是退縮,拳頭伸多遠,他便退多遠,一直退到他認為拳頭夠不著的地方。他的幸運在於退到了牆角,拳頭就果然沒有再揮過來。這樣,他便安然地待在這個角落裏。平靜地看書,間或做做學問。那樣的時候,倒也並非學問還需要他,而是他需要學問。把自己從茫然失措中解脫出來的最好辦法,就是走進魏晉的曆史。去東林寺跟和尚慧遠談談輪回,或到金雞峰找道士陸靜修探究簡寂,再或尋得陶淵明隱居的鄉下,聽他吟詩以及被他叱一聲:我醉欲眠君且去。禾呈都是用這樣的方式,讓自己得以靜心。倘有一晚他睡不著,這件事就應該有點大了。
夜半三更,月明星稀,禾呈想得最多也最不解的就是:為什麽他這輩子踏踏實實做學問,認認真真教學生,卻從未得到過尊重。而表姐雪青既無文憑,又不學無術,全靠交際,卻能如魚得水。甚至還被學校高薪聘請為博導。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先前還覺得她就算有錢又算什麽?她永遠都沒有教授學者得人尊重。現在卻在突然之間發現,人們,甚至校長尊重的人都是她,輕視的卻是自以為有崇高地位的自己。自己學富五車,有本事仿佛沒本事一樣,雪青八麵玲瓏,卻成了最有本事的人。莫非真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鬥轉星移,滄海桑田?
禾呈的老婆自然也是相當的憤怒。回家來便直截了當地罵了半天娘,生生是一口氣硬咽不下去。嘴裏反複叨著,憑什麽?這老妖精憑什麽?但咽不下也得咽,她不過一個退了休且無人搭理的白發老太太。這一晚,禾呈的老婆也沒有睡好。早起一看禾呈的臉色,發現受傷更重的原來是禾呈。禾呈一生看重什麽,何處最為脆弱,她了然於心。禾呈看重的,也是她所看重,而禾呈脆弱的,卻不是她的軟肋。她不由對禾呈多出幾分擔心,立馬打電話叫惟妙回來一趟。
惟妙趕回家裏,獲悉此事根由,便用一種平淡的口氣對禾呈說,這世上有無數誘人的東西擺在那裏,有人要這,有人要那。難道表姑所要也是爸爸的所要?
禾呈心裏轟了一下,胸中塊壘,瞬間破碎。他想,就是了。他這輩子跟表姐雪青所要的東西都不曾一樣。到老沒跟她同道,難道還想不開?想罷有點慚愧。心道自己其實也並非忌妒表姐雪青,隻是有些悲涼這世道。如此而已。
惟妙不知禾呈心事,繼續說,連表姑都想要的東西,爸爸應該不屑才是。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爸爸,在我的印象中你是這種人。禾呈便釋然,說你媽當回事了,其實沒什麽事。過眼煙雲,不足談不足談。
禾呈又複歸淡然。畢竟鬱悶牢騷煩惱諸如此類,於他都沒有意義。表姐雪青所得這些,其愉悅程度,也抵不過看孫子搗蛋瞧孫女撒嬌。
表姐雪青卻在三天後來到禾呈家。她坐的是經管學院院長的小車。她自己的車空著,跟在那小車之後。經管學院院長當著禾呈的麵,哈腰點頭地跟她握手別去,留下表姐雪青在這裏走親戚。
此刻的禾呈家裏,正坐著馬教授。
馬教授是來發脾氣的。中文係一青年教授,幾乎每節課都要爆粗口。其粗口直指生殖器。馬教授得知此況,便去院長處投訴。馬教授說,怎麽能在課堂上爆粗口呢?一個大學教授,還講不講文明。叫下麵坐著的女學生怎麽聽講?院長非但不重視,反倒勸他說,算啦,這年代都這樣。電影明星電視台主持人不論男女,大多也說下流話,報紙標題都帶髒字哩。這是他們的個性。馬教授不服,當麵去指正那位青年教授,青年教授滿臉帶笑,說我們不就是活在一個肮髒的時代嗎?加我一個,也幹淨不了。讓它髒透了,或許會有人想起來打掃。
馬教授對禾呈說,這這這,這都是些什麽話?禾呈說,我也不明白呀。
兩人正說時,表姐雪青娉婷而來。禾呈忙介紹馬教授與之相識。馬教授麵帶怒氣,握手時也沒有緩衝。表姐雪青便笑道,我來了馬教授不高興?
禾呈忙說,不不不。然後把馬教授先前一番話說給表姐雪青聽。馬教授不等表姐雪青開口,便又繼續自己剛才的話題。馬教授說,這叫什麽個性?耍個性的話回家耍呀,對老婆對朋友都可以,怎麽能在課堂上耍個性?要耍你也耍得雅一點呀藝術一點呀有智商含量對不對?耍得這麽粗鄙,跟街罵有什麽差別?算什麽大學教授?
馬教授一通激烈,倒讓表姐雪青在一邊朗聲笑起,笑完說,你們這些教授呀,一輩子都不肯變。這世道是變化的,你們怎麽總也不明白呢?馬教授毫不示弱,回辯道,看朝哪方麵變。如果是朝毀滅方向去變呢?
表姐雪青抬手到胸前,作十分之優雅態說,實事求是地講,這世界還真是朝著毀滅方向在變。但毀滅的過程很長呀,現在離毀滅的底部遠著哩。等落到底了,你我的骨頭都打鼓了,毀不毀滅跟你有什麽關係呢?如果這個毀滅在中途減了速呢?那時怕連你所有親人都已出了五服,你們何苦替那些不相幹的人操心?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定數,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宿命。時代和人,他們彼此相互欣賞,不就夠了?我們都老了,一邊看看就行啦。不用管他們的事,更不用跟他們生氣。像馬教授所說那位爆粗口的年輕教授,很可能他的學生特別願意聽他爆粗口哩。他們會覺得男人脫口而出說髒話是性感的象征。換一個文雅而不爆粗的,沒準他們根本不想聽講。為什麽呢?他們是一個時代的人,並且他們都是同類。
禾呈和馬教授一時間都聽傻了。馬教授說,這這這……他這了半天沒這出後麵的話來。便轉頭對禾呈說,這就是經管學院新聘的博導?學校真是瘋了!說罷,也沒對表姐雪青打聲招呼,便掉頭而去。
禾呈有些不好意思,忙對表姐雪青說,他就是這樣的個性。表姐雪青依然一臉笑容,說老派教授的個性是耍傲慢,新派教授的個性是爆粗口。叫我看,文明程度也是旗鼓相當呀。
禾呈的老婆聽清了表姐雪青的每一個字。她這回才明白,這位她一直看不上眼的表姐原來眼光有毒,看事情看得是這樣通透。而禾呈和馬教授這些讀書讀僵化的老東西早已過時,實在不配評價這時代這社會如何如何。她心裏高興起來,忙不迭地起身為表姐雪青續茶。她的臉上洋溢起熱情,這是表姐雪青很少見到的表情。表姐雪青說,弟妹想必會讚同我的說法。因為弟妹沒有讀這麽多的死書。禾呈老婆說,是是是,我覺得你說得非常對。
禾呈的老婆主動留下表姐雪青吃飯。表姐雪青又讓他的司機去酒店買了幾份精致的大菜,有鮑魚和雪花牛肉什麽的。笑著說都是親戚,別介意我叫菜,主要是怕弟妹累著了。禾呈自小聽由她指揮慣了,自然也懶得在乎,吃就是了。這天的菜比那晚學校的宴請好吃得太多。禾呈覺得,他是真的把曾經困擾他一夜睡不著覺的事放下了。
像年輕時一樣,走之前,表姐雪青又給禾呈以贈言。她說,你沒有拿到博導,是你人太老實。而這個時代根本不是讓老實人好好活下去的時代。所以,人不能跟時代擰著幹,要跟它合作,要順著它的水流走。它在彎曲,你卻偏走直線,這怎麽能走順?你可能不讚同我的說法。當然,時代可能改變不了你,但它能淘汰你賤看你無視你。就這麽簡單。你要跟惟妙說,讓他不能像你這樣過一輩子。
禾呈和他老婆都覺得表姐雪青的話誠懇在理,果然在惟妙回家時,把這番話轉述給他。惟妙冷笑了一聲,反問道,你這樣的一輩子有什麽不好?表姑這輩子又好在了哪裏?錢多?還是那句話,你想要的和表姑想要的,是一樣的東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