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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有關禾呈的故事

  禾呈是一個尖下巴的人。尖到小時候外祖母做鞋一旦找不到錐子,他的表姐雪青就說,用禾呈的下巴吧。禾呈而且還是個招風耳,中學體育課一逢跑步,禾呈便跟不上隊伍。他的同學則笑道,關鍵是禾呈的耳朵阻力太大。禾呈的眼睛偏還近視,幾乎小學一年級起他就戴了眼鏡,為此“四眼狗”的綽號幾乎伴隨了他的一生。

  禾呈的父親是個喜歡穿中式布衫的中學老師。雖然畢業於大都市的學校,可行為做派卻十分老套。而禾呈的母親卻是個時髦女性,並且漂亮。她一輩子都夢想成為一個詩人。故而經常外出交遊,與一些落拓的、自稱才華逼人懷才不遇的真正詩人一唱一答。這使得老派的禾呈父親始是邊忍邊勸,終是拂袖而去,從此再未露麵。禾呈的母親是生活在丈夫工資裏的人,如此一來,就隻能拋棄詩歌詩友而顧及溫飽。禾呈的母親也做了老師,她教的是小學。家裏沒男人,免不了被人欺負。那時刻,禾呈的母親便在家摔花瓶、砸茶杯,以及披頭散發地哭訴自己的不幸和悲哀。所有的這些場麵,都隻有一個觀眾,那就是她的兒子禾呈。

  禾呈經常坐在牆角,透過他厚厚的鏡片,麵無表情地望著他的母親縱情發泄。

  慢慢地,禾呈就長大了。長大了的禾呈在人們眼中成了一個寡言少語、性格古怪的人。既不像他的父親,也不像他的母親。他習慣眼睛盯著一處呆想,卻永遠沒人知曉他究竟在想些什麽。初識他的人都在暗地裏說禾呈這個人很陰。這種印象主要根源於中國的一句老話,叫做“不叫的狗咬人”。而同禾呈相處長的人,卻從未感到他陰出什麽名堂。這意思便是說誰也沒有吃過禾呈的虧,禾呈也從未比別人多占過什麽便宜。既然如此,這樣的“陰”也就沒有多大的意義。

  其實,禾呈究竟在想什麽,他自己也不知道。可以說他想的東西實在太少。他大約隻有一個願望,就是想過一種很安靜也很安全的日子。他對他的表姐雪青說過這個願望。表姐雪青那時就用一種十分憐惜的口氣對他說,那是你小時候從未有過的日子。

  表姐雪青的聰明,為禾呈整個家族所公認。外祖母說,如果雪青沒有大出息,那麽天下就沒人能有大出息了。

  隻是很奇怪的,表姐雪青沒有考上大學,而禾呈卻考上了。

  禾呈在大學裏讀書的時候,表姐雪青嫁了人。表姐夫是個中學校長,表姐雪青也就進了那所中學教語文。表姐雪青像她的姑媽也就是禾呈的母親一樣,很想當個詩人。

  禾呈比表姐雪青晚結婚幾年。禾呈的老婆是他的大學同學。她初始追求禾呈時,令禾呈茫然不知所措。禾呈其貌不揚言語木訥,人多之地從不露麵,學習成績在班上也是平平。如此平庸之輩竟然吸引女孩奮而追之,委實令大眾不解。好在禾呈習慣順從天意,心想既有人願與他相好,又何必堅拂其意,令大家都不愉快呢?便順水推舟,與之成了一對情人。直到畢業前夕,才有風聲傳出,說那女孩之追禾呈,乃是她在少年時期被其繼父奸汙過數次,否則犯得著跟禾呈?禾呈聽後有幾分懊喪,但也未浮到臉上。緣故是假期之中,禾呈糊裏糊塗地同她過了夜。禾呈被女人溫熱的鼻息和芬芳的體香所震驚,他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去處。所以他想他將來不能沒有女人而活,而他又沒有膽量和能力去追求別的女人,那麽眼前這一個現成的,也該滿足了。於是他就真的滿足了。

  禾呈老婆的個子比禾呈高出一頭,這不能怪她。主要是禾呈自己太矮的緣故。大學的同學有了點文化,喜歡追逐風雅,便戲稱禾呈的老婆為“明月”,稱禾呈為“故鄉”。禾呈所學專業為曆史,對文學素無興趣,領悟力頗差,一時間也猜不透同學們為何如此而叫。直到有一天表姐雪青來看他,禾呈方才解開綽號之謎。表姐雪青是語文老師,又極喜歡詩,自然懂得其間奧妙。她說這是李白的詩呀,“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說罷便捂嘴自笑。禾呈怔了怔,抬頭望望老婆,恰那一刻,老婆也正低頭顧他,不覺恍然。兩人皆感歎“明月”、“故鄉”一稱,還真神似。

  禾呈大學畢業後,留了校,隔年便登台講課。禾呈專講魏晉南北朝。這是一段非常熱鬧的曆史。原來為禾呈他們講這段曆史的老師是一個極愛衝動的老先生。講到戰亂慘狀他聲淚俱下,講到權力爭鬥他感慨萬千,講到帝王的荒淫無道他咬牙切齒,而講到貪官汙吏魚肉百姓時,他更是按捺不住跺腳拍桌地大罵出聲,如那貪官就在眼前。所有的學生都愛聽他的課,仿佛在課堂,能真切地感受到曆史上一幕幕真實的場景。隻是老先生在為禾呈這個年級開完課後,忽有一天死在了自家的飯桌上,死時手上還拿了一壺酒。

  禾呈留校後便接替了這老先生的課。禾呈幾次試著像老先生這般將曆史的情緒帶到講台上。但怎麽都不行。禾呈不是個能將內心東西盡興表述出來的人,他隻能以史料的翔實、推論的嚴謹和資料的豐富一節節往下講。禾呈很熱愛教書這一行。每往講台一站,便想起他的母親是教小學的,他的父親是教中學的,而他們的兒子禾呈,教的卻是大學。由此,一股自豪之感便由腹內直衝頭頂。禾呈千萬遍想過,這一生,他一定要對得起自己的職業。他要好好地幹,爭取盡早地當上教授。有了如此的思想基礎,禾呈便極其認真地備好每一次的課。縱然所有的史料都爛熟於心,但在每次的課前,他仍然要把教案從頭至尾溫習一遍。他老婆常嘲笑他,說他做人做事做到這樣一個笨的地步,必然不會有什麽好結果。禾呈的老婆畢業後分配到了政府機關。在那裏,她漸漸將她學的曆史忘了個一幹二淨,而學會了喝茶看報織毛衣以及寫總結報告和領導講話。

  係裏領導對禾呈的教學態度早有所聞,故經常大會小會加以鼓勵。每逢此時,青年教師皆撇撇嘴,以示不屑,有刻薄的甚至還脫口一句“書呆子”。當然,不屑和議論不會傳達到禾呈耳朵裏。他對領導的表揚總是心存感激。隻是他永遠也不知道學生們對他的講課充滿牢騷。其症結不在於禾呈的水平,而在於禾呈一口濃重的地方口音。學生們發牢騷說禾呈講話像鳥語,每堂課都令耳朵勞累不堪,甚至知其在言卻不知其所言。尤其女生,一聽說禾呈上課,便紛紛稱頭疼肚子疼。禾呈言語難懂,外貌又毫無英俊瀟灑可言,實在是沒有一點魅力去吸引那些虛榮心十足的女學生。至於禾呈,少有女生聽課,他覺得極其自然。按他的思路,女人懂什麽曆史?女人有什麽必要去懂曆史?中國的曆史是男人的曆史,女人在其間隻是少有的幾個醜角而已。禾呈雖然怕老婆,心裏卻十分大男子主義。

  有一回一幫學生在一起議論,說像禾呈這樣的老師怎麽會留校任教呢?當年留他的領導可是具有非凡的聽力?其中某一父母均在大學工作的學生深諳其故,說他家成分肯定是貧農,那時候留校就看這個而不介意是否說得好普通話。於是這一夥學生便毫無顧忌並且不知天高地厚地抨擊了一通當年如何如何。其實,他們也沒有經過當年,他們對當年的了解和認識也是許多因貧農而留校做先生的人在課堂上講述給他們聽的。他們在講述者的語言籠罩下遙想當年,又哪裏真能看清當年到底是什麽樣子?所以現今的人好說學生娃兒狂妄,委實是一點也不冤枉。

  禾呈的家顯然不是貧農。否則他的母親就不會去寫詩和交際,而是去喂豬或是以不讓肚皮空閑的速度去生孩子了。禾呈的父親也不會為了女人的風騷背井離鄉。他多半會把老婆打得半死然後在夜裏繼續壓她在自己的身下。正因為不是貧農,禾呈的父親不會伸手揍人,可又臉皮薄得忍受不了他人的恥笑,便隻好一走了之。而今他或許業已黃泉作古,或許仍懷著曾有過的羞恥遠居他鄉不願回來。這一切都不得而知。總之禾呈留校肯定不是因為貧農。

  禾呈留校說到底還得歸功於他的老婆。他老婆的伯伯多少有一點職務,覺得上天待他的侄女太不公道。小小年紀喪了父親,又遭人蹂躪,實在是不幸。為此他動了憐愛之心決意幫她一把。其實他這個幫忙也不費多大勁,隻稍加活動,便將禾呈留了校。這是他問侄女需要什麽幫助時,侄女提出的唯一一個要求。侄女說我將來隻要做個教授夫人就什麽都滿足了。

  禾呈的老婆在公布分配方案的頭三天告知了禾呈他將留校。禾呈欣喜若狂。因為像禾呈這樣成分不硬、學業一般的人總是隻能去人人都不想去的地方。那天夜裏禾呈便留在了他老婆家裏。當時他們沒結婚,一切都是秘密地進行。這主要是禾呈老婆的膽子大,畢竟她比禾呈多一些經曆。禾呈因為興奮而顯得激情萬丈。那夜,他有些放縱,致使次日一整天都疲憊不堪。

  禾呈上班一個月後,他的老婆,準確地說還應該是女朋友,慌慌張張來找禾呈,說月經該來沒來。禾呈說這有什麽好緊張的,等它來就是了。禾呈老婆說哎呀你真笨,可能是有孩子了。禾呈這才大吃一驚,不知如何是好。於是兩人一道去找表姐雪青。

  表姐雪青那時業已生養了兩個女兒。她不斷地打量禾呈老婆的肚子,說辦法隻有一個,就是趕緊結婚,越快越好。

  禾呈也就如此照辦了。一個星期後,他們開始了家庭生活。像許多小說裏寫的那樣,他們是將兩張小窄床拚起來做的婚床。蜜月之中,禾呈不敢歡情做愛,他的老婆不準他放肆,說是怕小孩沒站住腳,一下子流產了。掉了孩子事小,臉麵卻必將丟盡。禾呈一想到後者,不寒而栗,便隻能拚命壓抑自己的欲望。每夜與老婆皮肉相貼,卻不能釋放,心中的痛苦自不必說。好在久之成習慣,欲望漸漸隨夢而去。

  禾呈的老婆為禾呈生的是雙胞胎,一對兒子。這倆小東西占去了禾呈大部分的時間和精力。光是起名,禾呈便三天三夜沒顧上別的。禾呈是有學問的人,自是不會給兒子起名大寶二寶或大雙小雙之類,否則就顯得禾呈俗了。長考之後,禾呈終於想出兩組名字,以供老婆選擇。一為“惟妙惟肖”,一為“亦步亦趨”。那時正是半夜,隔壁人家有隆隆的鼾聲傳來。禾呈搖醒老婆,以他少有的衝動之情說,起了兩個,你看哪個更好些?老婆睡意正濃,懶得搭理他,就說前一個即可。其實老婆早已提出一組名字,其為“有權有勢”,遭到了禾呈強烈的抨擊,老婆遂有些慪氣,放棄取名權。最後小孩的名字終究還是按禾呈起的,叫了“惟妙”和“惟肖”。

  小孩到了三歲之後,禾呈方感到兩個小孩相貌是惟妙惟肖,性格卻完全兩樣。惟妙好靜,喜讀書,惟肖好動,愛打架,仿佛一文一武兩大將。禾呈的老婆便常譏笑禾呈起的名字,說何苦想幾天幾夜叫惟妙惟肖,不如叫南轅北轍來得形象。禾呈啞口無言,隻能任由老婆取笑。

  禾呈家住一樓,這是結婚三年後分到的一個十四平方米的房間外加一個小廳。一樓的門窗正對著馬路。為此除了螞蟻、毛蟲易入外,各種驚人的消息亦頻頻光顧。有一陣子路上總是匆匆行走著麵孔惶恐不安的人。忽傳張家教授自盡,李家老先生放牛,又忽傳王家講師批判老婆白專,鄧家助教摑了其老師一個大耳光。禾呈聽得頭皮發麻,日夜擔心有一天什麽事會輪到他頭上。幾次提出要把門窗改向,另從屋後開孔。禾呈的老婆嚴厲地叱責了他一遍,依然令門窗如舊。幸而沒多久,禾呈即去了幹校。走時,表姐雪青去送了他。表姐雪青說去了那裏還是要好好改造自己,爭取脫胎換骨。禾呈連連點頭,但卻不知自己應改掉什麽再換上什麽。

  表姐雪青那時已不在中學了。她因有一回批判稿寫得漂亮被登了報紙,於是進了一個什麽寫作班子。經常住進賓館為公家寫社論以及其他具有什麽指導意義的理論文章。據說各級領導都十分賞識她、重用她。她的文章總是再三再四被人琢磨,力圖從中悟出新意。至於競相模仿者那更是不勝枚舉。這使禾呈想起當年外祖母所說的關於大出息的話。禾呈想外祖母果然是有眼力的人。

  禾呈從幹校回來沒多久,時局便產生他意料不到的變化。這倒讓禾呈常去回味《三國演義》開篇第一句話:“話說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學校又開始熱鬧起來,禾呈又屢屢登台講課,縱然他的口音仍使學生們耳累,但學生們還是喜歡聽他的課,因為他們已經太久太久沒坐課堂了。禾呈很快就做了講師。

  禾呈當講師的那天,心情特好,兩個兒子為之慶祝,買了些許酒肉。兒子舉杯與之相撞時,禾呈才感到兒子已經長大了,而且從背後看,全然與大人無二。

  這一年禾呈的大兒子惟妙考入了大學,子承父業,學的亦是曆史;小兒子惟肖則參加了工作,在學校車隊裏開車。禾呈的心便明顯地偏到了惟妙一邊。但實際上,能給家裏解決問題的卻全是惟肖。於是惟肖總說,幸虧我跟惟妙長得一模一樣,要不然我真懷疑爸爸是不是我親爸爸。惟肖的話令禾呈一愣一愣。

  過年的時候,禾呈例外地同老婆一起去看表姐雪青。他聽說表姐雪青停職反省了好幾個月。禾呈想她現在倒了黴,可她到底還是親戚呀。去的那天,突然飄起了雪,惟肖就說一定要去的話,我用車送。禾呈說公家的車,怎麽可以!惟肖說副院長的媳婦回娘家,要了我的車接,我順路捎你們一腳就是了。禾呈坐惟肖的車幾十分鍾就到了表姐雪青的家。若不如此,他們在路上至少得耗兩個小時。

  表姐雪青出乎禾呈意料地意氣風發。她麵色紅潤,眼睛發亮,眉毛上且著了點淡妝。給她拜年的人絡繹不絕。人人手上提的禮物都令禾呈帶去的兩盒點心猥瑣不堪。但表姐雪青還是隻留了禾呈而沒留別人用飯。表姐雪青說,血濃於水,自家人當然不可同一對待。

  表姐雪青見禾呈一臉疑惑不堪的樣子,便寬容地笑說,你以為我正苦著,是不?禾呈點點頭。表姐雪青看人心思的確是不同尋常。表姐雪青說,現在已不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時代啦。禾呈還是不明白,問為什麽不是。他知道曆史從來都是一朝人馬替換一朝人馬地往前走的。表姐雪青笑,就你還活在曆史裏頭。

  禾呈品不出她的話音,連一向自恃聰明的禾呈老婆也不明白表姐雪青為什麽總是比他們活得好,而且盡說些謎語似的話。

  惟肖後來說,表姑雪青辦了家公司,名叫“新世紀”,人少而精,滿天下賺錢。生意已經做出了國境線。禾呈聽得目瞪口呆,他不由又想起外祖母當年的話,心裏暗歎表姐雪青真真是個人才。

  春天的時候,表姐雪青來禾呈這兒。一想到表姐雪青已經是什麽公司的總經理,禾呈連手足都不曉得該往何處放。

  表姐雪青是來請惟肖做她的私人司機的。雖說是私車,但也是公司出錢專門為總經理雪青所買。許多公司小車司機常因與老板關係不睦或因比老板賺錢要少而起心謀害老板。表姐雪青說這樣的事既有發生便應早早預防。惟肖是自己親戚,自然可靠得多,每月的工資按學校工資的三倍支付,另外還有獎金。惟肖聽罷一蹦三尺高,他早就在學校車隊憋不住了,又窮又累不說,還不順氣,動輒要看院領導的老婆閨女以及媳婦的臉色。表姐雪青說,我是你表姑,自然虧待不了你,但你也別指望賺得同我一樣多。惟肖說我明白。

  禾呈說惟肖你是公家的人,怎麽能走呢?領導不準假怎麽辦?惟肖神氣地一揚頭說,辭他媽的職!禾呈甩甩耳朵,似沒聽清。惟肖便又重複了一句。禾呈說,你這樣胡來,領導會不高興的。惟肖說,我辭了職,他就不是我的領導了。我的領導就是表姑,她高興就行。表姐雪青又像當年送禾呈去幹校那樣,諄諄教導禾呈。表姐雪青說你不能老是去為領導著想,你得集中精力想自己。天重要地重要都不如自己重要。禾呈想起當年去幹校前她的教導,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便追問一句,是不是自己善變重要?表姐雪青笑,說真是夫子,也算是吧。中國第一本書,叫《易》,易者變也。中國人全都善變。

  禾呈又一次對表姐雪青產生欽佩之情。

  惟肖一下子成了家裏頂神氣的人物。原先這份神氣是他的哥哥惟妙的。惟妙已讀到博士這一檔,每次回家便與禾呈談曆史上的什麽什麽。惟肖便叼著一支洋煙在他們眼前晃來晃去。他的衣裝已經都換成名牌了。有一次拿回一個打火機說是好幾百一個,不過,是一個老板送的,那老板想通過他與表姑雪青沾上關係。禾呈和惟妙聽之都如天方夜譚。惟妙在惟肖麵前漸漸地變得謙卑起來,而且不得不放下架子撿著惟肖淘汰的舊衣來穿。穿去了學校,同學還都道時髦。

  在惟妙畢業的那年,禾呈參加了評職稱。他申報了副教授,以為把握很大,可到了高評委那兒卻第一個被刷下。禾呈一聽傻了眼,忙跑去找係主任。係主任說以你的資曆是應當做副教授的,可你的科研成果太少,比那些青年教師少得多,我們無法為你據理力爭,如果明年你還無專著,弄不好仍上不去。

  禾呈辯解不了什麽,掃興歸去。見他的學生以及學生的學生皆趾高氣揚地做了副教授,心裏的滋味委實難受。禾呈再淡泊也有些按捺不住。三十五歲以下的破格,四十歲以下的也破格,而禾呈五十歲以上了,什麽都輪不到他。原先想著好好教書,順著走也總會有一天做教授的,現在卻又不講這個。易就是變,表姐雪青說的還真是。

  禾呈想,看來他隻有去寫一部專著了。因為即便他不想去爭做副教授,他的老婆兒子也不允許。老婆天天沒完沒了嘮叨屋子窄小潮濕,乃非人住地。這是講師級別的房子,不改變地位就沒得搬家的機會。惟妙惟肖亦牢騷滿腹。惟妙說家裏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惟肖說交了女朋友都不好意思往家裏帶。矛頭一致對準了禾呈。禾呈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無能和渺小,於是他決心寫一部專著。

  實際上禾呈是一個很適宜做學問的人。一旦咬緊了牙齒,伏案操作,焉有寫不出來的道理?更何況魏晉南北朝一段曆史,他了如指掌,光是史料和引證豐富的教案就足可以修正成一本巨著。如此想想,禾呈便心頭鬆快了許多。禾呈老婆說,書嘛,好寫。不都是你蒙我,我蒙你的,哪有什麽真才實學,你要寫了半點也不比別人差。禾呈遭此一打氣,多出許多信心。於是將他的教案重新歸納、調整以及充實。禾呈埋頭筆耕時,隻覺得自己才思如泉,汩汩而出。大有言語妙天下,理論驚四座之感覺,心裏無端地自得起來。洗了十幾年的碗,例外地甩給了老婆;買了十幾年的菜,也例外地由惟肖代勞。一時間弄得鄰居皆紛紛打探,說禾呈老師怎麽了,也不見他買菜,可是在生病?老婆響亮地回答,沒病,在寫書!老婆的語氣從來沒有這樣充滿自豪感,這叫禾呈感動萬分。

  禾呈用去了五個月零七天,終於完稿。給書取名為《魏晉風雲》。禾呈用一張硬紙殼,很精致地做了封麵,而後挾了它去出版社。

  令禾呈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出版社連看都不看一遍書中內容,即答複說這絕對不能出。幹脆得讓禾呈討價還價央求說情的餘地都沒有。

  返回時的禾呈恰如一隻遭雨打過的蔫雞,一瘸三拐去乘車。糊塗中竟反了方向,下車後四顧茫然,全然不知自家身在何處。研究了半天站牌,方知去表姐雪青家已經很方便了,便索性到了那裏。

  表姐雪青差不多什麽書都出過,比方《樂府詩研究》《宋人小說藝術研究》,又比方《經濟改革與企業家》《企業文化論》,還有傳記《將軍的一生》,暢銷小說《玫瑰不該凋謝》,女性讀本《女人心態與眼態》,而最受歡迎的一本乃為《釣魚十八法》。禾呈不明白出版社每次是怎麽給她答複的,或說是不明白她是怎麽同出版社交涉的。

  禾呈到表姐雪青家時,她尚未歸家。問及表姐夫,表姐夫說她那些書全都是些狗屁胡扯。表姐夫一直都在教中學,現已退休在家。表姐雪青想讓他去公司兼個職,賺點外快。表姐夫拒絕了。表示寧可沒錢,也不行商。他天天泡在圍棋書裏,一個人打譜,顯得其樂無窮。禾呈心想,表姐夫此言當屬實。隻是他不明白出版社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版這些狗屁。

  後來表姐雪青回來了。一張粉臉差點叫禾呈沒認出。表姐雪青說,拿錢買書號呀。禾呈說得多少錢。表姐雪青說至少三千吧。禾呈大驚,說這麽貴?表姐雪青說還不一定弄得到哩。禾呈想起老婆的嘮叨和老婆的自豪,心一橫,便托表姐雪青幫忙。表姐雪青說幫你弄書號,我答應,但我不能再借錢給你。我們要向美國人學習,經濟賬分清。而且我也曉得你的償還能力。禾呈有幾分尷尬。他心裏正欲找表姐雪青借錢,不料卻叫她一語點破。禾呈忙說,我自己籌錢,自己籌。哪能叫你又出力又出錢呢?表姐雪青淡淡一笑,說這就好。

  禾呈將此言說與老婆聽,老婆先罵了幾聲表姐雪青狐狸精之類的話,而後便坐在床邊歎氣。睡覺前,從抽屜找出存折,跟禾呈說全取出來吧。禾呈見上麵是兩千一百塊錢。禾呈說還是不夠哇。禾呈老婆說找惟肖再借九百塊錢好了。

  三千塊錢湊齊了,還沒來得及給表姐雪青送去,就接到惟肖捎來的表姐雪青的信。信中就一個內容,即買書號的錢已經漲至五千。禾呈拿了信發呆,緩過勁來方想,也不一定非得去做那個副教授。

  禾呈老婆激烈地抨擊了他的倒退思想,並說教授夫人是她的一個夢,她一定要實現。次日一早,禾呈老婆找來幾個人,把電冰箱拖走了。那時候,禾呈還在早市上買菜。回家見電冰箱不翼而飛,急得如熱鍋之蟻。中午,老婆回來,又給了他兩千塊,說是賣了電冰箱,還賣了錄音機。禾呈這才發現不翼而飛的還有錄音機。禾呈有幾分激動亦有幾分感慨,卻什麽也沒說。拿了錢,下午即送去了表姐雪青家。

  入夏之後,書便出來了。裝幀得還挺漂亮,著實令禾呈一陣振奮,老婆兒子也都翻閱得愛不釋手。出版社不管銷售,亦不付稿酬,隻是將所印的幾百冊書一並發給了禾呈,算是兩清。

  禾呈托惟肖將書拖回。因尚不知何人何處會買他的書,便隻能將幾百冊書皆堆在小客廳裏。這個結果是使原先很窄的屋子更窄了。惟妙惟肖牢騷更大且不說,連禾呈老婆都開始懷疑,這事幹得值不值。

  書堆在屋角的第一天,禾呈仍處在激動中,不時地去翻幾下他的專著。晚上十一點多,仍無睡意。半夜起來如廁,經過客廳,見一堆黑乎乎的影子,一想此乃自家所著之書,油然而起自豪。

  便是在那時,禾呈發現書上有東西。他取了手電筒,彎下腰仔細照了照,卻見書堆上爬了兩條鼻涕蟲。禾呈不覺渾身汗毛一聳。倘書上顯示出那樣些痕跡,誰還肯買他的書呢?

  禾呈戰戰兢兢用火鉗和草紙,弄走了那倆家夥。但他知道,不會沒有後續部隊。他住一樓,陰暗潮濕,實乃鼻涕蟲世界的大本營。想到這個,他所有的自豪和做副教授的自信,統統被焦慮和憂愁所替代。

  打那之後,禾呈每天夜裏打著電筒抓鼻涕蟲。

  打那之後,禾呈也就再也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

  而評定職稱的日子還遙遙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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