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秋
清冷的風,夾著秋雨,刮走了整個夏天。
柿子紅了。村口老柿樹下,三奶奶又開始在那裏削柿皮曬柿餅了。
向東是村子裏走出來的文化人,長年背著相機跟一幫攝友們東奔西走,發表多少作品不說,混了個中國攝影家協會會員倒是真的。
小時候,他清晰地記著三奶奶是坐著鮮紅葦席紮製的棚子、飾有大紅門簾的馬車,從三十裏外的山那邊拉進村裏來的。微胖不礙靈巧的身材,白裏透紅的臉上,一雙清澈見底的大眼睛裏不時閃過羞澀的光,三奶奶這一掀門簾,就把村裏一群年輕人的魂給勾走了。
三爺爺是木匠,手巧心細出活快,在附近村子裏是出了名的,也隻有他才能娶回這樣的婆娘。
村子在城區向西兩百多裏的地方,以前要攀過九曲十八彎的牛角嶺,走上老半天。現在好了,隧道打通,開車一個多小時就到。山村沒有統一規劃,住戶還像過去一樣散落在向陽的山坡上,與遍野的柿樹一樣自由自在。
三十多年過來了,三奶奶依然住在她那個簡易的窩棚裏,圍著厚厚的棉線圍巾,穿著略顯臃腫的棉衣褲,手腳麻利地削著柿皮。塑料薄膜圍成的晾曬場上,吊起了一片連著一片的柿餅!紅豔豔的柿餅,映著她閱盡滄桑的臉,好一幅秋意深遠的畫麵。
記不清多少次了,孩子們動員三奶奶到城裏住,都被她一句話給堵回去了——要是你爹回來,找不到家怎麽辦?
在過去那漫長的夜晚,山裏人有的是時間。大家聚在一起,家長裏短閑扯拉呱,老少爺們交換抽著自家地裏種的旱煙,品著孬好。那些半大不小的後生們就聚在一起玩玩牌,打打鬧鬧,往往是誰家媳婦漂亮就往誰家鑽,他們認準了三爺爺經常做工不在家,有事沒事偏往他家裏跑。耍著玩著,個別人就忍不住戳七弄八,捏捏胳膊摸摸腳,占點小便宜。隻要不太過分,三奶奶也就一笑而過。
一年後,大兒子出生了,長得虎頭虎腦人見人愛。那幫年輕人就湊在一起閑磨牙,這個說是我的,像我;那個說是他的,像他。誰也沒在三爺爺麵前叨叨,風言風語還是傳到他的耳朵裏了。一陣子他沒事找事,摔盆子砸碗地跟三奶奶鬧別扭,三奶奶也不跟他計較。後來,他就不出去找活兒幹了。二小子出世了,家裏越發緊張起來,三爺爺也隻是在附近找點零活兒幹,從不在外麵過夜。
那年,公社裏趕工期修建會議禮堂,把周圍村裏木匠窯匠全抽調了去,要求大家吃住都在工地上,誰也不準回家。三爺爺是十二分的不樂意,推來推去不想去。直到被外號叫花心大蘿卜的村支書找來,狠狠地罵了一頓,他才磨磨蹭蹭去報到。
沒過幾天,他找了個由頭就往回跑。到家的時候,天已漆黑一片。臨近村頭,他看見一個黑影,從家門口方向一閃而過,像極了村支書的樣子。三爺爺的心“倏”地一下收緊了。
三爺爺蹲在自家門前,抽完了滿滿的一大荷包旱煙。
天亮時,他悄悄走進屋裏。對睡在炕上的三奶奶說,公社當官的安排我去東北買木料,短時間不回來了。三奶奶追出來問,那要到什麽時候?他頭也沒回撂下一句,柿子紅了的時候!
從此就再沒見麵……
三奶奶,三奶奶,我給你照張相吧?
有什麽好看的,不照,不照。
好看著哩。如果發表獲獎了,你就成了名人啦,到那時,全國、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了。
啊!噢……那你等會兒,等會兒哈。她一溜小跑進了屋裏。
過了好半天,才見她身穿紅襖,下著青褲,頭發梳得很整齊,一隻手不停地把那一縷銀絲往耳朵後麵掖著,顫巍巍地走了出來。
夕陽的光輝斜灑下來,籠罩著炊煙四起的小山村,古老蒼勁的柿樹上掛滿了數不清的小燈籠。三奶奶站在簡陋的門前,背後是一片接著一片串在一起的柿餅子,堆滿皺褶的臉龐上洋溢著笑容,一雙眸子閃閃放光。
哢嚓、哢嚓……相機凝固了這一個瞬間。
向東的攝影作品獲獎了,特別是《柿鄉風情——守望》那個作品,獲得了這次全國攝影賽的唯一大獎。
北京農展館的展覽大廳內人頭攢動,他發現一位花白頭發的老人,久久佇立在那幅作品前,看了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