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建雲
我家的餐館開在美院旁邊,美院的師生常常來餐館吃飯。我的父親是個很優秀的廚師,他不懂藝術,但是一直很尊重這些搞藝術的人。
父親眼中似乎隻有兩類畫家:一類是成功的,另一類是懷才不遇的。成功的畫家常常請客,在餐館裏提前存上一筆錢,吃完飯就拂袖離去;懷才不遇的畫家都喜歡賒賬,偶爾還掉賬單的一部分,然後繼續賒賬。
陳是個懷才不遇的畫家。有一天,陳吃完飯後,找父親借錢。他說自己的母親病危,他非常想去見她最後一麵。父親想都沒想就幫他出了機票錢,囑咐他立刻去機場,千萬不要留下終生遺憾。
一個月之後,陳重回餐館吃飯。他對父親千恩萬謝,一定要送父親一幅畫。父親指著餐館牆壁上掛滿的畫說:“你看,很多有困難的學生都以畫抵賬,我這裏最不缺的就是畫了。過去的事情你不要放在心上,盡管來吃飯就是……”
陳懇切地說:“這幅畫不是為了抵賬,而是為了報恩。我陪伴在母親身邊看著她咽氣的時候,最感謝的人就是你。你讓我沒有留下終生遺憾,我實在不知道怎麽表達自己的感情,就畫了這幅油畫。你務必要收下,否則我……”
父親終究不忍拂了陳的好意,便把這幅畫帶回了家裏。這是一幅抽象派的油畫,幾團大大的色塊,深淺不一,形狀莫名。由於客廳、臥室牆壁上都有了裝飾品,所以父親把這幅畫掛在了廁所裏。於是,我們家人如廁的時候都可以欣賞這幅畫了。
廁所靠東,朝陽溫暖的光線常常落在這幅畫上,色塊隱隱浮動,凸凹有致。我們越看越覺得奇妙,不知不覺腦中就會出現很多美麗的聯想。母親說她每次注視這幅畫的時候都會想到她的家鄉,想到漫天彩霞和她少女時代的夢;父親說他會聯想到自己的父親,父親去世的時候他無法送終,那種揮之不去的哀愁也濃縮在浮動的色塊中了……
後來,父親把這幅畫從廁所請到了客廳最顯眼的位置。父親常說陳能畫出這麽偉大的作品,讓我們這一家“粗人”都為之感動,有朝一日他會大有出息的。果然,不到十年,陳成為我國著名的印象派畫家之一。他的畫開始被許多美術館和博物館收藏,據說市麵上每幅畫已經賣到了百萬元。陳還是常常帶朋友來我家的餐館吃飯,他早就不賒賬了,還常常請父親喝一杯他自帶的洋酒。相識於貧微時的感情,不用太多的言語,一顰一笑中就能看懂。
有一天,陳忽然說想看看當初送給父親的畫:“這麽多年來,那仍是我這一生中最滿意的作品。”父親將他帶到了家中,一進客廳陳就大叫起來:“你把畫掛倒了!”
我們一家人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原來當年他忘記了簽名,而我們都是些看不懂抽象畫的“粗人”。陳取下畫,轉過來,鄭重其事地在右下角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後他半開玩笑地對父親說:“哪一天你缺錢了,打電話給博物館,他們會送錢上門並千恩萬謝的。”
父親很認真地說:“這幅畫已經是我家的寶了,看了這麽多年,我們已經有了感情。我雖然是個粗人,但是絕不會賣藝術和感情的。”
陳高興地拍了拍父親的肩膀說:“老哥,你真是我見過的最有文化的廚子。這幅畫在你手裏,真是值了。”
於是,這幅畫就繼續留在了我家的牆上。隻是,我們一家人還是喜歡扭頭來欣賞它倒過來的樣子,就好像它本來就該如此一樣。隨著年齡的增長,看到很多魚龍混雜的現象,我越來越感覺到父親樸實話語中的真諦——個人風雅與否,不在於他是否懂得藝術之美,而在於他是否有一顆敬畏和尊重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