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東
起風了,四合院中照壁的琉璃瓦在慘淡的夕陽下反射出詭異的光,使偌大的院子更顯陰森。偶爾,從正房裏傳來斷斷續續的咳嗽聲,才證明這裏還住著人。
正房內,床上躺著一位老人,他眼睛半睜,眼神有些迷離,胸口起伏著,吃力地喘著氣。
不知從哪裏飛來一隻烏鴉叫個不停,使老人心頭有些煩躁。他努力睜開眼睛,把頭轉向守在身邊的老管家:“老夥計,看樣子我的大限快到了,勞煩你把那不孝子找回來,我有要緊的話對他交代。”老管家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就邁著蹣跚的腳步離開了。跨出正房的那一刻,他回頭看到,兩滴渾濁的淚從老爺眼角流出。他替老爺心酸,打心眼裏恨那個隻知道花天酒地,不幹人事,傷透了老爺心的少爺。
風比剛才大了一些,老人的意識有些模糊了,仿佛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候。那時候的老人叫張狗子,父母在一次饑荒中先後餓死,吃百家飯長大的狗子進了縣城,在一家小煙行做了學徒。
縣城因生產優質煙葉而盛名在外。煙行從煙農手中收購煙葉,再轉售給上海、天津等地的煙廠。
狗子把煙行當作了家,起早貪黑地幹活,從不叫累。掌櫃四十多歲,膝下無子,便把狗子當兒子來養。從此,狗子白天學習做生意,晚上認字讀書,狗子改名為張濟祥。
日子一天天過去,張濟祥娶了老掌櫃的女兒,變成了張掌櫃。年輕的張掌櫃腦子靈活,他派人到洋人那裏學習烘烤技術,免費向煙農傳授,並上門收購,生意越做越大。發了財的張掌櫃對鄉親們從不吝嗇,饑荒時他捐錢捐糧賑災,饑荒過後,他建學堂,資助孤兒。
從小沒有家的張掌櫃在縣城南關買了前清滿人留下的一座三進四合院,院子寬敞,最吸引人的要數院內用大青磚壘起的照壁,照壁上雕有九龍九鳳,仿佛在照壁上飛舞。更難能可貴的是,院子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後花園。張掌櫃十分滿意地搬了進去。
老人從回憶中緩緩走了出來,睜開眼,兒子仍未回來,輕輕歎了口氣,又進入夢中。張掌櫃有一塊心病——青梅竹馬的愛妻在難產後離他而去。他沒有續弦,把對亡妻的愛全部給了唯一的兒子。可在溺愛中長大的兒子不學無術,吃喝嫖賭樣樣占盡。為了讓兒子改邪歸正,張掌櫃費盡了腦筋,傷透了心,卻沒有絲毫效果。
這天,張掌櫃托人從南方買回了一個楠木大棺,以備作古之後用。把棺材抬進院子時遇到一個難題,照壁太寬,擋住了去路,張掌櫃當即下令拆了照壁,在眾人的惋惜聲中,他若有所思地捋著花白胡子。
是夜,借著月光,張掌櫃和老管家悄悄在照壁下埋了三箱財寶。幹完活後,張掌櫃對老管家說:“老夥計,我知道富不過三代,這個不孝之子揮霍無度,是我釀的苦果,我料他在我死之前就把這個家敗得差不多了,希望我死後,這個逆子回心轉意。明天我就把照壁再修起來,出殯時拆了照壁就能發現我留給他最後的遺產了。”說完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透著三分得意,七分淒涼。
第二天,一個新的照壁在原地再次建了起來,仍然是青磚結構,仍然是龍鳳呈祥,頂部增添了琉璃瓦後,比原來更顯大氣。
再次從迷糊中醒來,天已經徹底黑了,屋子裏暗極了,張掌櫃覺得冷風從脖頸中灌入。忽然,他從黑暗中看到了愛妻,看到了許多離去的親人向他走來,他有許多話要說,卻無力張開嘴。身子輕了、輕了,他和那些逝去的親人走到了一起。躺在床上的張掌櫃始終沒有閉上眼睛。
過了許久,前院才傳來兒子與老管家的爭吵聲,兒子在老管家的推搡中進了正房。看到屍體,倆人一時間呆在那裏。悲痛很快便在張少爺腦中煙消雲散,賭紅了眼的他失去了理智,滿腦子都被骰子給占滿了,渴望馬上返回賭場。
於是他轟走了正在抹眼淚的老管家,立馬找了張破席子把還未完全冰冷的屍體卷了起來,扛到了後花園,草草挖了個淺坑就給埋了。然後,回屋拿著房契,看了一眼那口楠木大棺,鎖了大門,奔著賭場而去。
風更大了,如鬼哭,如狼嚎,隨風而來的還有漫天的黃土。第二天一早,風停了,房子上、院子裏、照壁上落了一層厚厚的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