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芊
阿朋十二歲的時候,娘走了。村裏人都知道,阿朋的娘遲早是要走的。阿朋的爹是個殘手殘腿的人,手是先前撞船時撞殘的,硬傷,少了幾根手指,做活時,不怎麽順手。腿是軟傷,可能是常年在湖上捕魚捉蟹,受了風寒,又加上撞船受了傷才漸漸殘的。
娘要走,阿朋也知道。娘走後,阿朋便和他爹相依為命。阿朋爹其實是個能幹的打魚人,身子雖殘,然打魚的活照做。阿朋娘走後的整個秋天,阿朋爹一直硬撐著殘疾的身子忙自己的活。捕魚捉蟹,維持生計。
然阿朋爹終究是個殘疾人,腿殘了,打個醬油買包煙啥的,還是挺難的。乖巧懂事的阿朋成了爹的腿,隻要爹輕輕吱一聲“阿朋,幫爹跑一趟”,阿朋就樂顛顛地去了,醬油呀、煙呀,一會就買回來了。阿朋爹常誇阿朋是“小腳船”。
阿朋爹手腳雖殘,幹活還是挺能的。有回撿了人家丟了的一架破童車,卸下大小四個車輪,搗鼓了半月,終於給自己做了一架結實的小推車。輪子很滑溜,輕輕一推就能夠滑上好一段。座位是按照自己的需要特製的,隻要身子一挪就能爬上去。阿朋爹有了這架自製的小推車,阿朋推著來去方便多了,阿朋真的成了爹的腿。去湖上,去魚市,阿朋推著爹輕鬆來去。一路上,阿朋和爹總是笑聲不斷。
魚市上,阿朋父子倆的魚總是最先賣掉,一則他們捕的魚不多,再則可能人家看他們父子倆不容易,都想幫他們一把。
阿朋爹捕魚的是一條很小的劃子船。每回,阿朋爹坐在船後艄,用殘手劃槳、撒絲網、拉網收魚。阿朋坐船頭,幫爹整理漁網。小劃子船也叫“嘭嘭船”,待絲網撒下水後,為了讓水下的魚自投羅網得用腳把船上的木板跺得“嘭嘭”響,阿朋爹腿腳不行,阿朋爹就讓阿朋跺,阿朋最喜歡跺“嘭嘭板”,他知道,跺得越厲害,魚就能捕得越多。捕魚,對阿朋父子來說,本來是一件挺難的事,然他們手腳合用,“嘭嘭船”上同樣是歡快的笑聲。
深秋漸漸過去,初冬來了。每年這時,公社裏要進行獎羊比賽。其實是搬南瓜比賽,誰搬得多,誰就能獎到羊。阿朋爹很想獎到羊,有了羊可以自己養。比賽得手腳並用,而阿朋爹腿腳不管用。今年,阿朋爹專門去公社大院纏著站長想參加獎羊比賽。站長說,你腿不管用怎麽比呀?阿朋爹說,我兒子是我的腿,我能比。公社書記說他能比就讓他比唄,羊,公社有。
過了一天,獎羊比賽就開始了。比賽分了好多組,又有好多規則,得在規定的時間裏,把場地一邊的大南瓜搬到另一邊。南瓜個大,力氣再大的人一趟隻能搬個兩三個。而阿朋父子倆卻不同,阿朋爹手殘但手臂特粗壯有勁,他一下子抱了四個且一直摟到終點。阿朋人雖小,然推起爹的小推車,並不比人家的腿慢。來回十幾趟,人家人高馬大的都一個個敗下陣來,而阿朋父子倆手臂腿腳合用,竟然搬動了一大堆南瓜,穩穩地得了個頭名。公社書記樂了,挑了隻最大的羊獎給了他們,還親自在公社廣播裏表揚了他們。阿朋父子倆牽羊回家樂得像過節一樣。
天冷了,也到了捕魚和捉蟹換季的時候。為了“守蟹”,父子倆起了個大早,湖岸上積了一層霜。阿朋並不知道,茂密的枯草打了一層霜是非常滑的,他推爹時,毫無防備,車子竟然自己順著岸坡朝下滑,阿朋爹想抓兩邊的草卻沒抓住。阿朋慌了卻不敢鬆手,力氣小又拉不住車。隻一轉眼工夫,父子倆便隨著小推車一起衝入高岸下的深水裏。阿朋是會水的,裸身能遊過一條小河,然這回,阿朋隨著小推車一下子衝到了湖底,冰冷的湖水一激,手腳麻木了,怎麽使勁都動彈不得,想憋氣,又憋不住,一會就沒了知覺。
待阿朋重又恢複知覺的時候,自己已經被倒掛在緊貼水麵的枯枝上,爹正在水裏不停地摳他的喉嚨,阿朋滿肚子的水被爹摳得一股又一股衝出來,一直到肚子裏空空的再也嘔不出啥的。
阿朋沒弄清自己怎麽會倒掛在枯枝上的,隻覺得爹正伸著粗壯的手臂在舉他的身子。阿朋爹嘴裏喃喃著:“快去叫你叔,快去叫人。”阿朋掙紮著,借著爹手臂的力,爬上了湖岸,跌跌撞撞回村叫叔叔。叔叔又叫了一些大人,把水裏已經凍僵的阿朋爹拉出了水,送公社衛生院。住了半月,撿回一條命。
出院後,阿朋父子倆仍然忙碌著。父子倆需要手的時候,爹會伸出自己的殘手,雖然殘疾卻特別粗壯,那是阿朋的驕傲。父子倆需要腿的時候,阿朋跑得比誰都歡,那是他爹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