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馳翔
在北極,如果兩個人在路上偶遇,想要聊上兩句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天寒地凍,說出的話一落地就變成了冰,對方聽不見,隻能撿回家烤來聽。
多數人總是把所有冰都烤來聽。隻有真正的行家裏手才能分辨話語的成色,舉起來對著光透一透,在手間掂一掂重量,就知道好話壞話。
有一個少年,是一位真正的行家。他能分辨好冰壞冰,精準並引以為豪。這種人本就是天才冰語師,隻是他性格孤僻,不愛拋頭露麵。
少年最愛做的事是在路上撿拾廢棄或遺失的句子,撿回家慢慢煮來聽,然後揣測說話者的模樣,神態和心境。
比較遺憾的是遇到破碎的冰,隻聽到一半,就沒了下文。遇到這種情況少年也無可奈何,就出門去尋碎冰,多數結果當然是找不到的。好奇難耐,隻好補冰。
一塊冰的成色首先要了然於心,然後才是補冰。對於少年來說這沒有什麽難度,難在揣摩說話者心情。人心瞬息萬變,話語千回萬轉,很難想象下一句是什麽。沒有人不會失手,即使是少年的師父。
那是在三年前,他孤身在冰原上遊蕩,是師父撿到了他,像撿起一塊冰一樣隨意。
少年最後成為她的得意門生——沒錯,少年的師父是位姑娘。
他對冰的好品味都要得益於她,但師父並沒有教他多久。
有一次,一個男人找上門來將一塊薄薄的冰送給師父。少年不用摸也知道,那是一句寒暄,再好分辨不過,但師父卻把它當作一句情話,一句送給自己的情話。這個低級錯誤,他一直不知道她是有心還是無意。
師父被男人傷透了心。
師父說:“聽了那麽多的話,我還是不懂人心。”
少年聽不明白,但看見師父掉了眼淚,他第一次意識到她是很好看的姑娘。
姑娘走後,他把兩滴淚珠結成的冰晶撿起來,成為新的冰語師。
他仍然補冰,但對自己說要慎之又慎。
少年補冰,時間過得飛快,來這裏的多是年輕男女,補的冰多是情話,情話最殘缺,最多變,最難補。越是補冰,師父的想法就越讓少年捉摸不透。直到少年自己也“遇到”讓他犯錯的“那個人”。
她留給他一塊冰,是一句平常的寒暄,一個用句號結尾的問句。但任憑少年努力多年,也無法解開這塊冰。不是不能,而是不願。那就是一句寒暄。少年開始明白當年師父的心境,她無法補出那句話,是因為她已經在自己心裏偷偷地埋下一塊冰。
而現在,在化開的冰晶裏,姑娘這樣說:“你想對我說些什麽。”簡單的八個字,少年卻完全無從入手。
“你想對我說些什麽。”一開始少年無話可說,如今卻是話已說盡。
這天早上,北極小鎮所有人都看見害羞的少年行色匆匆,手中抱著木桶,敲開別人的房門:“抱歉,能把我補的冰還給我嗎?嗯嗯,告訴我內容就好。”
他把它們放在木桶中融化,調和,塑造成想象中的樣子。他覺得三年補冰都沒有白費,因為他一直在練習,練習說出一句完美的情話。
然而當一塊又大又美的冰雕被堆砌起來時,少年的動作卻越來越慢,好像力氣用完一樣,最終停下。他突然醒悟,聽了那麽多話,自己卻還是摸不透人心。
第二天早上,北極小鎮有一個姑娘的房門被麵帶微笑的少年敲開。
他兩手空空,隻給了姑娘一個擁抱。
——其實,最好的情話,是什麽也不說。
良久。
“算我沒有白教你。”
那是少年記憶中的聲音。
姑娘在少年懷裏小聲呢喃,像多年前一樣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