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諶
老餘的理發店開在小區裏的一個雜貨鋪旁,已經有二十多年了。這家理發店在我的老家遠近聞名,原因隻有一個:老餘是個盲人。
盲人當理發師,這件事在一般人看來簡直無法想象,然而去老餘那兒理過發的人都知道老餘技術高超。你隻要告訴他想剪什麽樣的頭,他便讓你坐下,利索地給你圍上圍布,之後隻要大致摸一下你的頭,就馬上開始動手了。他不用任何電動工具,單憑一把剪刀和一個牛角梳就足夠了。隻見他的雙手熟練而敏捷地上下舞動著,頭發隨之紛紛落地,不一會兒工夫,你想要的發型就剪好了。整個過程一氣嗬成,令人歎為觀止。
喜歡找老餘理發的人都覺得老餘的手藝是一門絕活,每次來就像看雜技一樣,自己剪完還不過癮,還要站在一旁看他給後麵的客人剪。
老餘理發永遠隻收三塊錢,多年沒漲過價,然而他店裏的生意卻日益冷清起來。一方麵,他已年近半百,手腳沒有當年那麽利索了;另一方麵,現在外頭高檔的理發店那麽多,環境、設備都比他這兒的好,而且老餘能做的頂多就是剪個頭而已。因此老餘的店裏現在多是一些中老年人來,門可羅雀。
前段時間回老家,我特意去了老餘的店裏,想剪個頭。
剪完後,我問老餘:“您當初是怎麽當上理發師的?在眼睛看不見的情況下練剪頭,應該是件很困難的事情吧!”
老餘和我說,自己生下來的時候眼睛就壞了,從沒上過學,為了養活自己,就去了一家理發店給別人打雜。理發店的一個師傅對他特別照顧,給了他一個瓜,讓他用刀給那個瓜削皮。老餘當時練了很久,不僅能把瓜皮削得幹幹淨淨,還能把每一片皮削得像紙一樣薄。
隨後那個師傅便讓老餘給自己剪發,手把手地教他怎麽剪。多虧了這個師傅,老餘才有了後來的成就,才有能力開一家自己的理發店。
“那您後來也有自己的生意了,為什麽不考慮找個對象結婚呢?”
“這個就說來話長了。”老餘長長地歎了口氣,無神的目光盯著遠方,好像陷入了深思,“雖然眼睛不好,但其實二十多年前我並不算真的瞎,我模模糊糊還能看見點東西。”
聽了這話我不禁有些震驚,因為老餘當年打出的招牌就是“盲人理發”。他對外宣稱自己是個徹底的盲人,總是戴著墨鏡給別人理發。
老餘告訴我,他當年為了做生意,不得已撒了個謊,這個謊也的確為他招攬了不少顧客,然而也正是因為這個謊,很多姑娘不願意嫁給他。
“有一年店裏來了一個姑娘,她家人陪著她一起來的。這個姑娘頭發很長很漂亮,長得似乎也很標致,隻是在我給她理發的時候,她始終一句話也不說,好像特別害羞的樣子。後來她經常來店裏理發,但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老餘說道。
“她是個聾啞人?”我問道。
“不,她是個啞巴,但是不聾,能聽見別人說話。”
老餘說,他打心底裏喜歡這個姑娘,很想認識這個姑娘,但是他無法和她交流,因為老餘既然對外宣稱自己是個徹底的盲人,就算能和這個姑娘說話,也不能讓人知道他能看見這個姑娘給他打的手語,所以他隻能把這份喜歡默默地埋藏在心底。他說自己每次給這個姑娘理發時都很開心,隻要觸摸到姑娘柔軟的頭發,他就覺得很幸福。
然而不久之後,老餘從別人口中得知,這個姑娘嫁人了。她最後一次來店裏剪頭發是在那之後半年,家人讓他給她剪個短發,姑娘那時已經懷孕了。老餘說他已經記不清那次自己究竟是怎麽剪完的了,隻記得當姑娘那一頭漂亮的長發在自己手中被剪斷落地的時候,自己和她之間的緣分也被生生斬斷了。
“這真是一個悲傷的故事,那後來呢?”
“那天剪完之後,姑娘偷偷塞給我一封信就走了。後來我讓人把信念給我聽,才知道那姑娘原本也是喜歡我的,但她以為我完全看不見,才選擇了嫁給別人。畢竟,盲人和啞巴之間如何交流呢?”說到這裏,老餘有些哽咽了,渾濁的眼淚從眼眶裏湧出來,裏麵似乎有一絲淡淡的血色。
“這也是我後來成為一個真正的盲人理發師的原因。哭了三天後,我的眼睛再也看不見了,這對我而言是一個懲罰,同時也是種救贖。畢竟,當不再能從鏡子中看見自己以及這個世界的所有汙濁時,手上的活兒才會更加精細起來。”
走出理發店時,我的頭發感覺很清爽,心情卻無法輕鬆起來。的確,頭發剪短了還會再長,再大的傷口也終能隨著時間的流逝愈合,然而兩鬢已斑白,那散落一地的青絲再也無法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