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洋子
“我又來陪你嘮了,你還不醒醒。”
隨著開門聲響起,一滴水從水龍頭裏探出頭來。它踮著腳尖走出洗手間,沿著牆角躥到病床前。對於病床上的那個人,它已經很熟了;而病床邊的這位老太太,它也不陌生。
它隻是一滴水。原本它與每一滴平凡的水一樣,都夢想著永無止境地奔跑,可它偏偏在流出水龍頭的那一瞬間,無端生起了些許好奇心。
“我看一眼就走。”它這麽想著。它在這間病房待了四天,卻從未見過老頭兒有任何動靜。他永遠閉著眼睛,不動,也不說話。但它知道他還活著,它能聽見他的聲音,能看見他心裏的畫。
這是件多麽奇妙的事情。
老頭兒有兒女,有孫子孫女,有很多朋友。病房裏的訪客總是絡繹不絕,但它卻最喜歡老太太。
“老頭子,你還在睡呢。年輕時你簡直都不用睡覺,剛跟你那會兒,我可受不了。隔三差五的,就有人半夜來敲門,找你看病。我一直就在想啊,如果有一天你能睡個安穩覺該多好,我也能跟著享享福……現在倒是如願了,我每天都睡到大中午,別提多得勁兒了。”
它一邊聽老太太絮絮叨叨,一邊看著老頭兒心裏一幀幀的畫:一個年輕男人正提著醫藥箱大步走出門,身後的年輕女人追出來,給他塞了兩個饅頭,嘴裏嘮叨個沒完,男人根本顧不得聽,跟著求診的人匆匆離開。
“對不起。”它聽見他在心裏輕聲說。
“你說你怪毛病這麽多,除了我誰能受得了你呢。我能理解醫生愛幹淨,可你也太愛幹淨了。每頓飯後,筷子跟碗都要放在熱水裏煮,我按你說的做了,你又總嫌我水燒得不夠燙。”
它看見一個年輕男人站在廚房裏,一邊皺著眉添柴,一邊數落著身邊那個抱著孩子的女人。女人生氣地辯駁幾句,繼而衝進屋子,將門狠狠摔上。
“對不起。”它聽見他在心裏輕聲說。
“咱倆這五十多年,真正是吵過來的,誰都不服軟。不過趁今天沒有別人在,咱倆各低一次頭。好不好?”老太太湊近老頭兒的耳朵,輕聲說,“孫子天天說要跟隔壁班的女生表白,今天我也跟你表白。年輕時候咱窮,又總是吵架。可是我也從沒後悔跟了你。我那些年最愛聽的一句話,就是我去給你送午飯時,你偷偷跟我說‘今天病人不多,晚上做些好吃的,等我回家’。”
它聽不見老頭兒的聲音了,卻可以感覺到他的心變得好柔軟,柔軟得如同鴿子脖頸處的羽毛。
“呐,我低頭向你表了白,你也表白。你不會說好聽話,那就再跟我說一次這句話,好不好?”
“我知道你的自尊心最強,說不出口。”老太太笑著,“那你動一動眼皮,哪怕是你眼睛掉一滴淚,我都把它當成表白。”
沉默持續了許久。
“對不起。”它聽見他心裏的歎息。
它其實早就該走了,它越來越瘦,隻能靠每天在水龍頭邊兒上沾點濕氣,才能保持一點兒體力。可它還是舍不得。老頭兒每天在心裏說的話越來越少,它知道他在硬撐著。
終於有一天,它幾乎感覺不到他的氣息了。它最後望了一眼水龍頭,然後走進病房,跳上病床——“我能幫你做什麽嗎?”
老頭兒的心電圖成為一條直線時,醫生快步趕到床前,卻看見老人的眼角緩緩流下一滴淚。
宣布老人已經死亡後,醫生也不能解釋為什麽老人在心髒停止跳動後會流下眼淚。老人的兒女哭作一團,自責還是做得不夠好,讓父親心裏留下太多的遺憾。在一片自責聲中,隻有老太太靜靜地望著窗外,微笑著歎息一聲,轉身走到床邊,用皺皺的手撫過丈夫的臉頰,輕柔地拭去那滴淚。
“我能幫你做什麽嗎?”
“告訴她……”
“告訴她什麽?”
“告訴她晚上做些好吃的,等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