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睿
一
小二郎十六歲這一年,接到了叔叔從北京打來的電話。小二郎回家的時候,家裏已經擺好了一桌子飯菜。父親喬三坐在桌子旁,嘴裏叼著一支煙。
小二郎看到煙頭如著火的引信一樣迅速往上躥,連續噴出的煙讓喬三的表情十分模糊。母親秦懷芝雙手反撐在板凳上,一動不動地看著前方。
小二郎進屋,愣了一下說,吃飯吧。秦懷芝從板凳上彈了起來,又迅速坐下。喬三趕緊扔掉煙頭,搓了搓手。
白花花的米飯流向小二郎的嘴裏,他迎接著、吞咽著,最後他抬起頭,看到喬三和秦懷芝正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小二郎就努力地咽了口飯,用有些含混不清的聲音說,我想好了,去!
喬三和秦懷芝立刻觸電般同時站起身,喬三的眼裏閃過一絲光亮,秦懷芝的眼淚卻落了下來。
次日清晨,小二郎站在這個生活了16年的家門口,看著喬三和秦懷芝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向他揮著手。小二郎努力地閉了下眼睛,猛然轉身離開。
後麵的嗚嗚聲霍然變大。
到了北京,在叔叔的安排下,小二郎順利地進了一家鋼鐵廠工作。然後,他用上了自己正式的名字:喬國然。三年後,喬國然被提拔為車間主任。
八年後,業績突出的車間主任喬國然被任命為鋼鐵廠副廠長。十二年後,喬國然副廠長因管理有方,當上了區國資委主任。十八年後,區國資委主任喬國然又被提名為副市長人選。
三十三年後的今天,副部級的喬國然同誌坐在自己寬大的辦公室裏審批文件的時候,秘書敲響了門。
喬國然應聲抬頭,秘書快步走進辦公室,將一份文件遞到他麵前,輕聲說,喬部,這是去西南地區慰問的詳細方案,請您過目。
喬國然翻了一下文件,說,那對啞巴夫婦的準確資料和住址是否已核實清楚?
秘書說,已經核實多次,喬三和秦懷芝就住在那裏。喬國然不說話,揮了揮手,秘書立刻俯了俯身子,退出辦公室。
二
小二郎十六歲這一年,接到了叔叔從北京打來的電話。小二郎回家的時候,父親喬三正在劈柴。
喬三把斧頭揚得很高,猛地一斧頭下去,一道白光劃過,柴塊就掙紮著向兩邊跳開。
母親秦懷芝迅速將那些企圖逃跑的柴塊逮住,然後用力往上碼。她的身旁,已經碼出了好幾垛幾乎和她身高相當的柴塊堆。
按照小二郎以往的經驗,這些柴塊已經足夠燒完整個冬天了。但喬三似乎並沒有停歇的意思,依舊舉著斧頭往下劈。
小二郎走進來,喬三愣了一下。趁這個空當,小二郎一把奪過喬三手裏的斧頭。
小二郎說,我已經給叔叔回信了,我不去,我不能沒有你們!
喬三突然就嗚嗚起來,小二郎卻感到自己動彈不得,回頭一看,秦懷芝已從後麵抱住了他,嘴裏同樣發出嗚嗚的聲音。小二郎就笑了一下說,爸、媽,劈柴呢。
喬三和秦懷芝立馬破涕為笑。
小二郎十八歲的時候,將村裏王大腳的女兒王小丫娶回了家。新婚夜小二郎告訴王小丫,其實自己的真名字叫喬國然。
五年後,當小女兒喬小桃出生兩個小時後,喬國然被喊回工地幹活,包工頭告訴他再不回去就結不了上個月的工資。
九年後的一天,喬小桃不小心點燃了柴火堆,雖然家裏人都沒受傷,但房子和所有物品全部化為灰燼。當天夜裏下起了大雨,喬國然站在山洞口,有雨水飄到了他的臉上。
十五年後,喬國然在醫院裏為母親秦懷芝喂飯的時候,妻子王小丫推門而入,喬國然的手抖了一下,王小丫將一遝票據扔到了他麵前,吼道,你自己去交,我沒錢!我當初怎麽就瞎了眼嫁給了你這麽個窩囊廢?
十八年後,喬國然用力捋了捋頭發,敲開了住在城裏的堂哥的門。在堂哥即將關門拒絕之前,喬國然鼓起勇氣說,哥,你就再幫幫我,小桃考上大學了,就差這點學費,將來我做牛做馬一定報答你。
二十五年後,喬國然和王小丫坐在屋裏發呆。
好半天王小丫猛然起身說,難道小桃說錯了麽?大桃出嫁你什麽嫁妝都沒有也就罷了,小桃你怎麽還能這樣?作為一個男人、一個父親,你究竟做了什麽、又能做什麽?喬國然不語,點了支煙轉身出門。
當天夜裏,一身酒氣的喬國然躺在村裏的大樹下一邊看著滿天的星星一邊絕望地哭訴,怪就怪老子當初傻,如果按照叔叔的安排去了北京,怎麽能落到今天這個田地?這時有兩個老人互相攙扶著走過來,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
三十三年後的今天,喬國然將癱瘓的父親喬三的一堆排泄物倒完之後,就準備上街為秦懷芝買些冥幣,明天是母親秦懷芝的忌日。
這時候村主任王大好騎著摩托車來到了喬國然家門口,喬國然急切地問,是不是有王小丫的消息了?
王大好並沒下車,苦笑了一下說,你婆娘跑了這麽多年,你還沒死心啊?王大好又說,你準備下,聽說明天北京有個大領導要來慰問貧困戶,一般領導來慰問都會給錢,便宜你小子了。
真的?喬國然趕緊對著已經駛遠的摩托車P股說,謝謝啊。
三
上午九點,貧困戶喬國然把父親喬三的排泄物剛端出來,幾輛轎車就開到了他家門口。
喬國然停住腳步,這時候村主任王大好吼了聲,還不把狗屎盆子扔掉,北京的大領導來看你了,不曉得是你哪輩子修來的福分。
喬國然趕緊將盆子放下,不知所措地站著,臉上努力露出微笑。
部長,就是這家人。隨行的年輕人說。
我知道。中年人猛然睜開眼,快步走向麵前正在衣服上擦手的同齡人。接著他伸出了白皙的手說,你好,老鄉,我叫喬國然。
那人猶豫了一下,終於將自己老繭斑駁的手伸出來說,你好,我也叫喬國然。
四
兩手相握,四目相對,那一瞬間,山非山、地非地、物非物、人非人,時光如影片一樣飛速倒退,直到兩個喬國然重合成一個十六歲的少年。
此刻,少年正拿著話筒,看著麵前兩個努力比畫著手勢的聾啞人,靜默不語。這時,話筒裏傳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小二郎,你想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