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源斌
老殷是在一個風雪之夜出現在鎮上的。準確地說,是出現在豆腐店楊寡婦家門前的。楊寡婦伸手摸摸這人鼻子,還有氣息。連忙拖進屋,灌了一碗熱豆漿,看了看,這個人疲憊至極,眼皮仍然掙紮不開,就移放到鍋灶後麵。他在暖烘烘的稻草裏睡到天亮,醒了。
楊寡婦問他姓名,搖頭。問他從哪裏來,搖頭。問他是哪裏人,搖頭。楊寡婦以為他是個啞巴。再想不對,啞巴是聽不見別人說話的。又試著問幾句,對方果然答話了。
楊寡婦仔細打量這個人,倒還麵善。再看身子骨,還很健壯。又看年齡,比自己小不了幾歲。恰好店裏缺幹活人手,就動了個心思,留他在豆腐店裏做了夥計。既然如此,總得有個名字,至少得有個姓。楊寡婦隨意一想,頭腦中跳出一個“殷”字。從此,她就叫他老殷。
除了說不清楚自己姓名、家在何處、為什麽出現在鎮上,其他方麵,老殷跟正常人一樣。不知不覺五年過去了,楊寡婦看他幹活賣力,做人實在,年齡也相仿,有心兩個人拚在一起過日子。開口試探著說了,老殷同意。於是,選準一個良辰吉日,給街坊鄰居挨家挨戶送去新鮮豆腐,放幾串鞭炮,算是將這件半路婚事,公告天下了。
又是幾十年過去,平安無事。到了“文革”中期,老殷遇到了麻煩。當時正搞“清理階級隊伍”,但凡本鎮出生的,都得查清祖上三代。若是從外地移居來的,一律派人去原籍外調。總之,每個人都得過關,猶如過篩子一般。可是,到老殷這裏卡住了。從他在鎮上生活了幾十年來看,絕對是個好人,不但楊寡婦,四街八鄰都親眼目睹,敢出麵作證。可是,在那個大雪之夜之前,他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呢?
事情的結局是,按照當時流行的“寧可弄錯不可放過”原則,老殷被清理出來,定為“來曆不明人員”,戴著白袖套,進入鎮上的地富反壞右行列,每天站在那條穿鎮而過的公路邊上,公開示眾。
這天,一輛軍用吉普停在路邊,先下來兩個戰士,又下來一個首長——後來,這件事傳出兩個版本:一個版本是,那輛軍車壞了,戰士下來修車,首長順便下車去廁所解手;另一個版本是,那輛軍車沒壞,是首長尿急,讓停車去廁所解手。首長從戴白袖套示眾壞人隊伍前經過,眼睛被什麽牽了一下。解完手回來,目光又被牽了一下。首長停住,看看站在隊伍末尾的老殷,向人打聽這個人名字。有人回答說老殷。首長似乎不相信,追問是不是真的姓殷。被問者恰好是豆腐店鄰居,便把此人風雪之夜出現,以及楊寡婦順嘴叫他老殷的事,詳詳細細說了。首長聽罷,隨即讓兩個戰士去查看此人頭部。回複說左後方有個月牙形的疤痕。首長聽了,幾步奔到跟前,叫了一個名字,老殷神情茫然。首長又叫一聲,老殷還是神情茫然。首長終於忍不住,舉起雙臂,緊緊抱住對方。
老殷之謎就此解開:他竟然是這位首長的貼身警衛,曾從死人堆裏救過首長。隻因在一場惡戰中身負重傷,限於當時醫療條件,無法取出嵌在頭部的彈片,導致病痛時時發作,最終失憶,與隊伍離散。
從這天起,小鎮上軍車絡繹不絕,都是來看望老戰友的。很快,上麵有了重要決定:聘請最權威專家,為老殷做頭部手術。
老殷去醫院後的第五天,又有一輛軍車來到小鎮,是來接楊寡婦全家的。途中,楊寡婦得知噩耗:取彈片手術失敗,老殷搶救無效,不幸去世。不過,在此之前,老殷已經恢複革命軍人身份,楊寡婦與老殷所生的兩個子女,以及她與前夫所生的三個子女,均將享受紅軍遺屬待遇。
葬禮在軍區大禮堂隆重舉行,氣氛莊嚴肅穆,戰友們逐次從遺體前走過。最後告別的,是家屬。
楊寡婦抬頭看看頭頂的橫幅,上麵寫著的名字十分陌生。低頭看看冰棺,裏麵躺著的人,非常熟悉。她撲通趴在地上,號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