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父親邵偉夫,先是話劇演員,後來又成了電影、電視演員。他的名字很氣派,“偉夫”者,偉丈夫之謂也。可惜他一輩子沒演過主角,全是很不起眼的配角,雖是劇中有名有姓的人物,也就是說幾句不痛不癢的台詞,演繹幾個小情節而已。他的形象呢,身材矮小,臉窄長如刀,眉粗眼小口闊,演的多是反派人物:黑社會小頭目、國民黨下級軍官、現實生活中的可憐蟲……
他的名字是當教師的爺爺起的,爺爺曾對他寄望很高。沒想到他讀中學時,有一次演一個小話劇的配角,神采飛揚,被動員去讀一所中專藝校的話劇班,從此他就走上了演藝之路。
因為母親是苗族人,可以生兩胎,我下麵還有一個妹妹。我叫邵小軒,妹妹叫邵小輪。通俗地說,我是小車子,妹妹是小輪子。我們的名字當然是父親起的。母親似乎很欣賞,覺得低調一些反而會有大出息。
母親在街道居委會當個小幹部,人很漂亮。我和妹妹似乎承襲了她的基因,長得都不醜。母親對於嫁給父親,一直深懷悔意。原想會有一個大紅大紫的丈夫,不料幾十年來波瀾不驚。母親從不讓我們去劇院看父親的戲;電視上一出現有父親身影的劇目,她便立即換台。她還囑咐我們,不要在人前提起父親是演員。這種守口如瓶的習慣,久而久之造就了我的孤僻性格,在什麽場合都沉默寡言。
讀初中時,一個男同學悄悄告訴我:“你爸爸的戲演得真好,可惜是個小角色。如果讓他演主角,肯定火!”
父親在家裏的時間很少,尤其是進入影視圈後,或是東奔西跑到一個個劇組去找活兒幹,或是找到了活兒隨劇組四處遊走。每當他一臉倦色回到家裏,首先會拿出各種小禮物,送給媽媽、我和妹妹,然後把一遝鈔票交給媽媽。
我把男同學的話告訴父親,他聽了,微微一笑,說:“在一部戲中,隻有小人物,沒有小角色。這正如社會的分工雖不同,卻都是平等的。主角造氣氛,配角助氣氛,誰也離不開誰。”
母親輕輕“哼”了一聲,然後下廚房為父親做飯。
我看見父親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很痛苦地低下了頭。
我讀高中妹妹讀初中時,父親在外三個月後,回到家裏。他這次是在一部叫《五台山傳奇錄》的電視連續劇裏,演一個貌醜卻佛法高深的老方丈的侍者,雖是配角,出場卻較多,拿了五萬元片酬。他給我和妹妹各買了一台筆記本電腦,給媽媽買了一枚鑽石戒指。
我發現父親的手腕上綁著紗布,便問:“爸爸,你受傷了?”
他說:“拍最後一場戲時,和一個匪徒交手,從山岩上跌下來,把手跌斷了。我咬著牙堅持把戲拍完,導演直誇我敬業哩。”
母親說:“你也五十出頭了,別去折騰了,多在家休息吧。”
他搖了搖頭,說:“不!你工資不高,小軒、小輪正讀書,將來還要給她們備一份像樣的嫁妝。再說,小病小傷在拍戲中是常發生的,別當回事。”
我和妹妹不由得淚流滿麵。
後來,我考上了大學,學校就在嶽麓山附近。三九嚴寒的冬天,母親打電話告訴我,父親在嶽麓山的愛晚亭前拍戲,讓我去看看父親,還囑咐我最好把自己偽裝一下,別讓父親分神出了意外。
漫天大雪,朔風怒吼。我戴上紅絨線帽子、大口罩,圍上羊毛圍巾,穿上新買的中長羽絨襖,早早地來到愛晚亭前。警戒線外,看熱鬧的人很多,我使勁地擠進人群裏。父親演一個尋釁鬧事的惡霸,樣子很醜陋,說話還結巴,然後被一個江湖好漢狠狠地揍了一頓,上衣也被撕破了,痛得在地上翻滾。這場戲前後拍了三遍,導演才打了個響指,大聲說:“行了!”
我看見父親長長地噓了一口氣,然後去卸了裝,換上平常穿的舊軍大衣。接著,又去忙著搬道具、清掃場地。等忙完了,他靠坐在幾個疊起的道具箱旁邊,疲倦地打起盹兒來,手指間還夾著一支燃了一半的香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