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友鄞
我跟隨幾位旅蒙商,爬上蒙古高原。掀開氈門簾,男主人將酒碗舉過頭頂,說:“歡迎遠方的客人到有氈包的百姓家。”
生意談妥,買下二百九十九頭牛,交一半貨錢,剩下一半明年付。蒙古牧主的老規矩,對遼西來的旅蒙商,他們信得過。
接手牛群時,出了意外,發現頭牛是個跛子。旅蒙商蹙起眉頭,不要。主人歎口氣,說:“還有一頭母牛和牛犢,能把一家子拆散嗎?”
牧主告訴我們:這隻頭牛,在車隊裏拉首車。任重道遠,多麽光榮的位置啊!有一次,主人套車,準備換上花牤拉首車,那是個會溜須、喜歡出風頭的角兒,覬覦頭牛的位置已非一日。正當花牤得意揚揚要進入車轅內時,頭牛從胸腔裏發出一聲怒吼,朝前頂去,哢嚓,犄角碰撞,花牤被震得頭蓋骨酥麻,眼前一黑,趔趔趄趄敗逃了。
主人火了,掄起鞭子朝頭牛抽去。頭牛鑽進車轅裏,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腦殼硬挺,神情悲壯!主人愣住了,大長鞭梢在半空呼嘯一圈兒,貼著頭牛頸背滑過去。
剛剛過去的這個冬天,饑寒交迫使草原上的生物變得特別凶殘,黃牛能跳過一人多高的圈欄,去襲擊懦弱的羊群。牛們絕處逢生找到條冰川,不惜撞得犄角折斷、頭破血流,捅出個飲水的窟窿來。在冰河邊,牛群遇到一夥餓狼。公牛們迅速圍在外圈,將母牛和牛犢護在裏麵,形成鐵桶般陣勢。
頭狼東奔西突,折騰得雪沫冒煙。身後的母狼,奶子癟得隻剩一層皮,小狼崽子餓得嗷嗷叫。頭狼淩空躍起,落到頭牛身後。頭牛倏地扭身,龐大的身軀旋轉一百八十度,與狼麵對麵,頭狼心裏一驚,從未見過如此敏捷的牛,一瞬間僵住了。狼們抬起前腿,嘴角扯到耳根,血紅的舌頭簌簌顫。牛們靠得更緊,頭頂地,黑壓壓的犄角寒光閃耀。
頭狼又一次旋跳起來。十幾個回合後,頭牛氣喘籲籲,頭昏眼黑,惡狠狠一頂,雙角戳進鐵一般的凍土地裏,狂躁地將頭一掙,哢嚓,一隻犄角折斷,血沿犄角根兒往下流。
頭狼在半空劃出一道弧,四肢沒落地,便一口叼住頭牛的後腿,皮肉撕裂,骨頭慘白。頭狼咬住頭牛的後腿不放。頭牛沒有驚惶垮掉,沒有狂蹦亂跳,而是忍住劇痛,一P股倒坐回去。頭狼萬沒料到這種戰法,被山一般的牛臀壓在底下,眼球擠出。
半空響起槍聲,狼群沒命地逃,在帳篷裏貓冬、喝得醉醺醺的牧人們,騎馬趕到了,頭狼成了標本。牧人想趁熱剝下整張狼皮,頭牛慘叫起來!牧人用鞭把兒撬,麻花鞭杆彎了,狼嘴紋絲不動。牧人從靴子裏拔出匕首,豁開狼嘴,才將血淋淋牛腿骨拔出來。母牛匍匐上前,用舌尖舔頭牛的傷腿,小牛犢貼住頭牛的臉,哀哀叫。
旅蒙商粗糙的臉肌痙攣,眼睛潮了,把手一揮,說:“一塊兒走吧。”
牧主破例騎上白馬。羊群是白的,茫茫雪原是白的,哈達是白的,青年人騎上白馬迎親,蒙古人崇尚白顏色,牧主用最高禮遇為旅蒙商送行。到了內蒙古和遼寧的界碑前,牧主勒住韁繩,舉起禮帽,向我們告別致意。
母牛牽腸掛肚,操心頭牛的瘸腿,那條腿腫得像柱石。牛犢兒趔趔趄趄走不動了,賴在地上,母牛回頭拱它,急得直叫喚。
旅蒙商跳下馬,把小牛犢抱起來,扛在肩膀上,用雙手抓住牛犢兩隻前腿,牛犢兒睜圓淡藍色眼睛,滑稽地吐舌頭,像個孩子。
我們大步走下蒙古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