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當年我是知青,在一師一團,地處最北邊陲。連隊三五裏外是小山,十幾裏外是大山。鄂族獵人常經過我們連,冬季上山,春季下山。連裏的老職工、老戰士,向鄂族學習,有不少成為出色的獵人。
“北大荒”的野生動物中,野雉多,麅子也多。麅天生是那種反應不夠靈敏的動物,故人叫它們“傻麅子”。當時,我在連隊當小學老師。小學的校長是轉業兵,姓魏,待我如兄弟。他是連隊出色的獵手之一。冬季的一天,我隨他進山打獵。
我們在雪地上發現了兩行麅的蹄印。他俯身細看了片刻,很有把握地說肯定是一大一小。順蹤追去,果然看到了一大一小兩隻麅。體形小些的麅,在我們的追趕下顯得格外靈巧,它分明企圖將我們的視線吸引到它自己身上。雪深,人跑不快,麅也跑不快。等到那隻大麅跑不動了,我們也終於追到獵槍的射程以內了。魏老師的獵槍也舉平瞄準了,那體形小些的麅,便用身體將大麅撞開了。然後它在大麅的前麵躥來躥去,使魏老師的獵槍無法瞄準大麅,開了三槍也沒擊中。魏老師生氣地說——我的目標明明不在它身上,它怎麽偏偏想找死呢!
麅子畢竟鬥不過好獵手。終於,它們被我們追上了一座山頂。山頂下是懸崖,它們無路可逃了。
在距離它們十幾步遠處,魏老師站住了,激動地說:“我本來隻想打大的,這下,兩隻都別活了。回去時我扛大的,你扛小的!”
他說罷,舉槍瞄準。
麅不像鹿或其他動物,它們被追到絕處,並不自殺。相反那時它們就目不轉睛地望著獵人,或凝視槍口,一副從容就義的樣子。那一種從容,簡直沒法兒細說。麅凝視槍口的眼神兒,也似乎是要向人證明——它們雖是動物,雖被叫“傻麅子”,但卻可以死得如人一樣有尊嚴,甚至比人死得還要有尊嚴。
在懸崖的邊上,兩隻麅一前一後,身體貼著身體。體形小些的在前,體形大些的在後,在前的分明想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子彈。它眼神兒中有一種無悔的義不容辭的意味兒,似乎還有一種僥幸——或許獵槍裏隻剩下了一顆子彈吧?
它們的腹部都因剛才的奔逃而劇烈起伏。它們的頭都高昂著,眼睛無比鎮定地望著我們——體形小些的麅終於不望我們,將頭扭向了大麅,仰望大麅。而大麅則俯下頭,用自己的頭親昵地蹭對方的背、頸子。接著,兩隻麅的臉偎在了一起,兩隻麅都向上翻它們潮濕的、黑色的、輪廓清楚的唇……並且吻在了一起!我不知對於動物,那究竟等不等於是吻。但事實上的確是——它們那樣子多麽像一對情人在吻別啊!
我心中頓生惻隱。
正奇怪魏老師為什麽還沒開槍,向他瞥去,卻見他不知何時已將槍垂下了。
他說:“它們不是一大一小,是夫妻啊!”
我不知說什麽好。
他又說:“看,我們以為是小麅子的那一隻,其實並不算小啊!它是公的。看出來沒有?那隻母的是懷孕了啊!所以顯得大……”
我仍不知該怎麽表態。
“我現在終於明白了,鄂倫春人不向懷孕的母獸開槍是有道理的!看它們的眼睛!人在這種情況下打死它們是要遭天譴的呀!”
魏老師說著,就幹脆將槍背在肩上了。
後來,他盤腿坐在雪地上了,吸著煙,望著兩隻麅。
我也盤腿坐下,陪他吸煙,陪他望著兩隻麅。
我和魏老師在山林中追趕了它們三個多小時,魏老師可以易如反掌地射殺了它們,甚至,可以來個“串糖葫蘆”,一槍擊倒兩隻,但他決定不那樣做……
我的棉襖裏子早已被汗水濕透,魏老師想必也不例外。
那一刻,夕陽橘紅色的餘暉漫上山頭,將雪地染得像罩了紅紗……
兩隻麅在懸崖邊相依相偎,身體緊貼著身體,眷眷情深,根本不再理睬我們兩個人的存在……
那一時刻,我不禁想起了一首古老的鄂倫春民歌。我在小說《阿依吉倫》中寫到過那首歌。那是一首對唱的歌,歌詞是這樣的:
小鹿:媽媽,媽媽,你肩膀上掛著什麽東西?
母鹿:我的小女兒,沒什麽沒什麽,那隻不過是一片樹葉子……
小鹿:媽媽,媽媽,別騙我,那不是樹葉子……
母鹿:我的小女兒,告訴你就告訴你吧,是獵人用槍把我打傷了,在流血啊!
小鹿:媽媽,媽媽,我的心都為你感到疼啊!讓我用舌頭把你傷口的血舔盡吧!
母鹿:我的女兒呀,那是沒用的,血還是會從傷口往外流啊,媽媽已經快要死了!你的爸爸已被獵人殺死了,以後你隻有靠自己照顧自己了!和大夥一塊兒走的時候,別跑在最前邊,也別落在最後邊,喝水的時候,別站定了喝,耳朵要時時聽著。我的女兒呀,快走吧快走吧,人就要追來了!
倏忽間我鼻子一陣發酸。以後,我對動物的目光變得相當敏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