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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殘缺與完滿

  陳蔚文

  一

  二〇一四年,超現實主義畫派的大佬達利誕辰一百一十周年,他的兩撇招牌胡子似乎還在栩栩如生地顫動。讓人意外的是,這個藝術大佬卻是情感的清教徒。一個沒有任何緋聞的“超現實主義”藝術家,一個與原配(他卻非她的原配)度過五十餘年婚姻的男人。

  很多人知道達利的畫兒,多少人知道他和妻子加拉的關係?為這位大他九歲的俄羅斯女子,他終生扮演著“加拉的崇拜者”的角色。

  “畫著加拉,我就接近崇高。”一個超現實主義大師在愛情上卻如中國古代的癡情尾生,在他的自傳序頁上寫著:“獻給前行者——加拉·格拉狄瓦”,她是他人間的妻,也是他的女神。

  二十五歲的夏天,詩人保羅·艾呂雅和他的妻子加拉去西班牙旅行時,造訪了達利寓所。從第一眼見到加拉,達利恍如見到“天庭般的美色”,他找到了世界的中心點,“她是現實中的一切一切”。

  這位穿著飄揚白裙,有迷人眼睛和風趣談吐、橄欖色肌膚的女人像女神降臨(但從他倆後來的一張合影來看,加拉似無那麽驚豔,外貌程度並不如達利),唯一不夠完滿的是——她是自己好友、詩人艾呂雅的太太,但這對達利來說也不是什麽問題。

  愛情在他和加拉間熊熊燃燒,艾呂雅發現了兩人戀情,默然離開。作為一名詩人,難道他不該把帽子或手套摔向達利,向他發出憤怒的決鬥之邀嗎?艾呂雅卻以令人吃驚的風度離開了。這一年,艾呂雅將新出版的一冊詩集《詩歌,愛情》獻給加拉,但並沒使加拉回歸。

  《戀人》

  她站在我的眼瞼上

  而她的頭發披拂在我的頭發中間

  她有我手掌的形狀

  她有我眸子的顏色

  她被我的影子所吞沒

  仿佛一塊寶石在天上

  她的眼睛總是睜開

  不讓我睡去

  在大白天她的夢

  使陽光失了色,

  使我笑,哭了又笑

  要說什麽但卻什麽話也說不出

  這是艾呂雅的一首詩,“要說什麽但卻什麽話也說不出”,那麽,隻有離開了。

  達利的父親卻無法接受兒子愛上一個年長他九歲的有夫之婦,他辱罵加拉為娼婦,把她拒於門外。父親寄給達利一封斷交信,這給他一個沉重的打擊:“我看了這封信的最初反應是剃光了頭發……”即便如此,達利還是違背了父親,繼續與加拉在一起。對她的愛是他的一部分,要他斷絕這愛,無異於要他把自己從自己中分離出去,或是拔著頭發離開地麵。

  他們來到離故鄉以北十八公裏的偏僻海港,向當地漁民買下一間陋室定居下來,房間隻有四平方米,愛情卻彌漫整個大海。

  二

  一九三〇年一月,他們回到巴黎,次年七月艾呂雅與加拉離婚。這個時期,達利的畫風日臻成熟,他接觸到弗洛伊德關於性愛與潛意識的著作,此外他結交了一群才華橫溢的巴黎超現實主義者,他們努力證明人的潛意識是超乎理性之上的“更為重大的現實”。

  情欲與女人一直以來是達利作品的母題,是他夢中反複出現的景象。按弗洛伊德理論,人的潛意識裏包括受壓抑的性欲望和性衝動,達利的創作正反映了他的某種性焦慮。他青年時期在美院與一位少女約會五年,卻未有肉體關係,可能正表明了他的某種性恐懼。

  加拉的到來改變了一切。他為她創作了許多繪畫,加拉成為他創作與生活的中心形象,他也毫不吝於對她愛的表白,就像虔誠的教徒不厭其煩唱給天主的頌歌。達利說,他愛加拉勝於愛父母、畢加索和金錢!有一天,他說:“從今以後,我決定在署名時將我倆的名字聯係在一起——加拉·薩爾瓦多·達利。”

  對一位藝術家,還有比在作品上署上伴侶名字更赤誠的表白嗎?這是藝術對愛情的加冕!二位一體的交融,一份進入曆史的契約。除了達利,還有其他藝術家有過此舉嗎?包括作家,有哪一部在偉大作品後麵加署了太太名字?

  從這時起,加拉成為達利的代理人。生活中,她也是他的守護女神,在黑暗中照耀,於惶亂中安定。加拉常把耽於妄想的達利拉回現實世界中來。

  一九三五年,達利在紐約現代美術館作題為“超現實主義繪畫和偏執狂患者的形象”演講。

  “偏執狂患者”,這恰是達利成功的藝術標簽以及情感標簽。

  達利三十六歲時,西班牙爆發內亂。他和加拉移居美國。在美國,他繼續創作,他已成為時代寵兒和備受世人矚目的藝術家。為從潛意識心靈中產生意象,他開始用一種自稱為“偏執狂臨界狀態”的方法在自己的身上誘發幻覺作畫(他為什麽沒選擇大麻?)。

  達利為尋找這種超現實的幻覺,甚至去精神病院了解病人的意識,他認為那才是潛意識世界的最真誠反映!

  在這種幻覺中,他的畫風迅速崛起。在他所描繪的夢境中,一種稀奇古怪的方式將物像變形,同時他對這些物像的描繪精細入微,使荒謬成為一種“超現實”。最有名的畫作是《記憶的永恒》,靜滯的風景中,柔軟的、正熔化的鍾表……時間成了有延展性的東西,它們軟塌塌地掛在樹枝,或搭在平台上,好像這些由金屬玻璃等堅硬物質製成的鍾表已然在運行中疲憊不堪,鬆垮下來。這幅畫表現了典型的弗洛伊德式的幻念,一種精神病人式的對現實秩序的掙脫。

  他和加拉在美國度過了八年時光。

  “每天早晨醒來,我都在體驗一次極度的快樂,那就是成為達利的快樂!”達利瘋狂的自戀把加拉涵括了進去。加拉是他的心魂,是他確立自我的原點,在自傳中他曾說:我無論如何也不願把我的個性與同時代任何一位的個性交換。一個獨一無二的生命達到了一種其形象堪與文藝複興種種寧靜的完美相比的境界,這個生命就是加拉,我選擇了她做我的妻子,這真是奇跡般的幸福……

  與他同時代同國家的畢加索卻完全是另一個情愛世界!他結婚兩次,此外至少有五位情人,僅在其生活中占過一席之地的就有十三位。這些女人有一位病死,一位精神崩潰,兩位自殺——他最後一任妻子雅克琳在畢加索去世十三年後飲彈自盡,隻因“失去了畢加索,我的生命就失去了意義”。

  畢加索二十三歲時,達利來到世間。他像是為畢加索帶來的畫家私生活繚亂正名而出現!

  為了與畢加索的繚亂程度抗衡,達利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他的作品是超現實主義的,而他的愛情絕對古典化,他賦予它一種永恒的建築形式。當然,也可以稱為一種“超現實主義”。

  “一切都在變異之中,隻有加拉不變。加拉成為達利世界的一處死角,或者說,一個軸心。”他是一個比畢加索更瘋狂的異端!

  對一名才華恣肆的藝術家,成為達利比成為畢加索更加困難。

  任性的達利,他總在做著些瘋狂的事:在美院時奇裝異服(用繪畫光油把頭發弄成唱盤般的膏狀體);他親率眾人抬著長達二十五米的巨型麵包在街上遊行;在倫敦講演時身著潛水衣上台,令觀者目瞪口呆,他自己卻差點兒被悶死,他一手創辦了一座造型奇特的美術館,落成那天,他騎著大象來開幕……

  五十歲時,他赴羅馬舉辦畫展。在這次意大利之旅中,達利完成了他著名的行為藝術。他與加拉從象征母體的白色卵形裝置中“破殼而出”,達利稱其為——“天才的重生”。

  所有這些瘋狂,通向的是感情的忠貞。沒有任何緋聞,“藝術家”的備注原本就是情愛活躍、多血質,達利的專情幾乎讓人疑心——這是否又是他的一樁行為藝術?

  “加拉的崇拜者”或許是他扮演畢生的角色。他喜歡這種戲劇性關係,他對加拉所表現的愛或許正是“達利式惡作劇”的一部分。

  三

  晚年,達利對於加拉的迷戀愈加深沉。他送給加拉一座城堡,若是沒有收到加拉的邀請,達利就完全不去打擾她的安寧。

  在故鄉定居八年後,八十七歲的加拉離世。達利被拆走了身體裏最重要部件,成了他畫筆下癱瘓的鍾表,他把自己關在家中,處於半瘋狂狀態,他再沒有拿起畫筆,遠離社交界。

  八十四歲,達利因心髒病發作逝世,他將與他的女神再度會合!

  但是,在神話的後麵,總有“但是”等著!

  在主流史料及達利的自傳以外,另有一些資料:據某些同代人回憶,加拉性欲強烈,她一生中有過多次婚外情,她尤其喜歡年輕藝術家,常給他們贈送昂貴的禮物,如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六十多歲的她還愛上著名搖滾歌手傑弗裏·芬霍特,贈他多幅達利的畫作及十萬美元……

  這些資料足以使一樁指向完滿的情愛神話破滅,女神居然也喜包養?資料中還說達利出於在性問題上更容易通過抽象方式得到滿足,而對此不以為意。

  哪些是流言,哪些是真相,無從知曉。

  也許流言中隱藏著些許真相,也許真相裏混匿著部分流言。不管在世人口中究竟是佳話或誹議,對他倆的關係不增不損,唯一的現實是,他們共同生活了五十餘年——別說對一個超現實主義的藝術家,對一個普通人,已然是個壯舉!

  “讀他的畫兒,人們既看懂所有細節,從整體上又感到荒謬,違反邏輯,怪誕而神秘。”達利的愛情一如他的畫作,邏輯就存在“非邏輯”當中,存在“十萬個不為什麽”當中。

  四

  也讓人想到弗吉尼亞·伍爾芙與丈夫倫納德。他們也算文學史上的模範夫妻,在近三十年的共同生活中,他是她的伴侶、助手、管家、出版人,乃至保姆。他密切關注她的健康狀況,叮囑她服藥,記錄她的月經周期和每日精神狀態,甚至決定她參加聚會的時間與喝酒的限度,為此有人認為他大驚小怪,活像她的監護人。

  但正是這種多角色監護人的顧看,使得伍爾芙在嚴重的精神障礙症狀下還能潛心創作。雖然,最終她選擇了自溺,但這與“二戰”帶來的衝擊有較大關係,在動蕩戰局的硝煙中,她的精神再度處於崩潰。

  遺書中,她對倫納德說,“我預感到我又將要發瘋,這次我再也不會康複……你給了我可能享有的最大幸福。我再也不能繼續損害你的生活”。在信尾,她說,“我相信,再沒有人像我們倆在一起更幸福”。

  “但是”,是的,這個詞在此依然要令人掃興地出現!

  據說有史料證明,倫納德對伍爾芙也並未做到絕對忠誠。有傳言說他有私情,比如帕森斯,她在伍爾芙死後和倫納德生活在一起,並成為他遺產的主要受益人。

  同時伍爾芙本人的傳聞也不少,傳聞說她有若幹同性情人,包括美學家弗萊,畫家格朗特等。

  這些傳聞,如果知道伍爾芙的成長背景也沒什麽不好理解的,在這位抑鬱的女作家的青春期,幾乎涵括了一個女性所能發生的最多悲劇:十年內最親近的四個親人的接踵死亡,來自兩位異父兄長的性侵犯。有一次當異父哥哥撲上她的床親吻她的時候,她父親正在樓下因癌症而瀕死——這些可怕的記憶,使她長年處於精神崩潰的邊緣,連照鏡子都會引發她的羞恥與恐懼。

  在《存在的瞬間》中她曾寫道,“我覺得自己就像一條不幸的小魚與一隻巨大而騷動的鯊魚關在同一個水槽裏”,往昔的性侵經曆使她一生對性的態度都處於冷淡與自衛中。她視婚姻為“喪失自我身份的災難”,但倫納德的情書還是打動了她。

  這段婚姻對任何一個男人的意誌都是種嚴峻考驗,伍爾芙一生都處在精神之疾的煎熬中,她抽雪茄,常陷入抑鬱,異常敏感與焦慮,一生中有過多次大的精神雪崩……

  關於這點,在伍爾芙死後二十四年,倫納德因BBC電台之邀回憶了弗吉尼亞,他說:“弗吉尼亞是這個世界上我所認識的罕見的幾個天才之一,而天才,總要比我們常人複雜一點點。他們的腦子有時會馳騁到我們普通人不會去的疆域”——因為欣賞,所以體諒;因為體諒,所以包容。

  但可以想見,作為這樣一位女性朝夕相處的伴侶,倫納德的日子過得絕不輕鬆!

  如果僅僅是欽佩伍爾芙的才情,倫納德可以選擇做她的朋友、知音,但他選擇了——做她的丈夫。

  伴侶,意味著兩人的命運從此係於一處,無論腥風濁浪,皆要承受。

  在婚前那封給伍爾芙的情書中,可以清楚看到,是她身上一種更深層的精神氣質吸引了倫納德:

  “我們喜歡同樣的東西和同樣的人物,我們都很有才氣,最重要的還有我們所共同理解的那種真實,而這對於我們來說,是很重要的。”

  “那種真實”,包括全息的生活,包括伍爾芙之所以為伍爾芙的全部。

  還據說,伍爾芙其實已發現了倫納德的婚外情,這從她的遺作《幕間》可窺一斑,小說中描寫了婚外戀情以及女主人公的絕望心情。這部小說改了三次,可能折射了她的痛苦與矛盾,但她留給倫納德的遺書隻有感激。一九三〇年,伍爾芙曾對一位朋友說,“沒有倫納德,我可能早就開槍自殺了”。

  這就是“那種真實”,或曰生命真相。真相從來都是整體,是瑕瑜互見,是病蚌成珠,是滾滾洪流的泥沙俱下!那些所謂的“神話”,純然的浪漫,多源自後人一廂情願的提煉。

  在泥沙俱下裏,或許才是人與人,男人與女人相處的根本處境。

  駁雜人生,又有什麽可堪置於神龕之上?最深的隱情永遠不可能被表達,它隻能被當事者所經驗。

  理解與誤解,需要與欠缺,銜接與錯位……正是在這些衝突中,侶伴的意義得以彰顯。從這個角度,那些關係中的坑凹、殘缺,也未免不是另一種艱難卻堅持走到底了的完滿。

  原載《青年文學》2014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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