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震
1
十年前,我們幾個作家、詩人在騰衝閑聊,聊百態人生,聊飲食男女。徐小斌問我:“商震,諸子百家,你喜歡誰?”我不假思索地說:“莊子!”在場的人都說:一看你就是喜歡莊子的人。
莊子確實是我的偶像。莊子出身低微,最大的職務也僅是個縣級園林局的管理員。百家爭鳴時,也是亂世,諸子百家都在搶話筒,大家都生怕自己的聲音低了,別人聽不到,更有甚者,或在重要場合發布奇談怪論,或把母牛的生殖器吊在房梁上蹦著高吹。莊子不幹這事,他不運動社會,不高聲批評他人,隻躲在陋巷裏讀書著述。他不想影響當時的時政和人生觀、價值觀,他懂得“文章千古事,為官一時榮”這個道理。於是,布衣草鞋,糝湯野菜,與安靜為鄰,與寂寞為伍。幸運的是,這份安靜與寂寞讓莊子的精神得到了大自由。隻有精神自由的人,才會做出大文章,一部《逍遙遊》足以讓諸子百家羞愧,更別說《齊物論》《養生主》等篇章了。
莊子不是靠批判社會的汙濁來張揚自己、炫耀自己,他願意我口問我心。他對神秘的大自然很感興趣。一草一木,一山一川,風吹雲起,鳥鳴獸吼,在莊子眼裏,都可關情,也都可疏離。探則有幽,不探則皆是身外之物。社會上可以有我這個人,我可以沒有這個社會。其超拔脫俗之至矣。超拔脫俗需要強大的內力,不是喊幾句憤世嫉俗的口號、罵幾句社會的不公、喝幾場醉酒、放浪幾次形骸,就算超拔脫俗了。很多時候,我們看到的都是俗人罵別人俗的“賊喊捉賊”。
愚以為,莊子的重要貢獻是他的文章,千百年來安慰了太多的失意文人。
2
常看到一些寫東西的所謂作家詩人自己撰寫簡曆,洋洋灑灑,千言之巨。簡曆的文字極為炫彩,甚至超過正文。每見如此,我便大為不快,並斷定:這一定是個不自信的人。簡曆嘛,要簡,說明你是誰就行。
我又要說莊子。司馬遷寫《史記》時,對莊子之介紹隻有五條:
一、莊子者,蒙人也,名周。
二、周嚐為蒙漆園吏,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
三、其學無所不窺,然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
四、故其著書十萬餘言,大抵率寓言也。
五、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
堂堂的莊子,僅五行字簡曆,夠簡的吧?有沒說清楚的嗎?沒有!來龍去脈明晰,評價客觀中肯。
今天,我們寫簡曆時,能不能用五行字?能不能自信地再減到兩行或三行。
作家是靠作品介紹、推銷自己,不是靠有吹噓色彩的說明文。虛假廣告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3
說到莊子,就想起和他同時期的另一個聖人級的人物——孟子。
莊子和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孟子也和梁惠王、齊宣王同時。所不同的是,孟子和這二位王都見過,並都遊說過這二位王。莊子卻沒見過這二位王。當然了,那時莊子僅是宋國漆樹園林的管理員,又不想在亂世中混個出身,所以莊子就守潛默以葆光,藏陋巷以讀寫。
孟子則不然。孟子要逞辯才而揚己,遊說諸侯以獵名。那時的孟子,真是逮誰滅誰,每天像紮了雞血吃了壯陽藥那樣手持利刃激情四射。他四處遊說諸侯,諸侯們都敷衍他。他不覺得諸侯是敷衍他,不認為諸侯對他那套無法治國的理論不感冒,反覺得諸侯們沒文化,難教化,或是聽信了其他人的歪理邪說。於是,孟子大人對他同時期的思想家、理論家、批評家一個都不放過地猛批狂罵。孟大人說,這叫:“正人心,息邪說。”大有天下隻能有一個話筒,並一定在我孟某人手裏,其他人的話筒,都是假冒偽劣之勢。
話說到這兒,我要聲明:我絲毫沒有貶損孟子的意思。孟子是儒家思想的繼承和發展者,這是毫無疑問的。孟子是偉大的思想家也是毫無疑問的。我隻是想說說孟子和莊子之比。
孟子與莊子同時代,一顯一隱。一個善在廣場上高呼,一個喜在僻靜處自語。但,到了今天,經過兩千多年的淘洗沉澱,這二位老爺子對社會發展的貢獻應該是難分高下的。當然,想治國平天下者一定喜歡孟子,想安慰心靈者一定熱愛莊子。
或問:孟子當時為何不批莊子?很簡單,一是,二人彼時無來往。二是,也是最重要的,莊子不在公共場合發聲,就不會影響孟子的發聲,或者說,孟子根本不怕莊子會搶他飯碗。
想說說當下,批評家中如孟子者,有。作家中如莊子者,亦有。
4
我不喜歡說假話的人,就像我不喜歡作品中的偽抒情。我常和身邊的朋友說,若想自己不累,不遭遇尷尬,就說實話。實話,過一百年都經得起考驗。可有一種人,未必是有意說假話,隻是不願意說實話。說實話是要有勇氣的,是要有責任心的。有些人,可能是因為生存壓力所驅,八麵玲瓏,四方討好,這些人尚可理解。但有些人,良莠不分,善惡不辨,美醜不知,就讓人生疑。是揣著明白裝糊塗,還是故意顛倒?若真是故意顛倒,便屬惡人之列。
我認為,不說實話者和顛倒是非者無異。
還有一種人,見什麽人說什麽話,善惡美醜他都恭維。說他慣於阿諛奉承,似又不恰當,說他狡猾也不準確。說句狠話是:這種人是在兩邊欺騙。我認為:這種人是活得沒骨氣。哲學家給這種人找了一個借口,叫“明哲保身”,“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這種理論,肯定是混蛋邏輯。重要的是,“明哲保身”真能保身嗎?我想講個故事。
莊子攜幾個學生趕路,天黑了到一農戶友人家投宿,友人大喜,便吩咐仆童殺鵝款待莊子。仆童問主人:“兩隻公鵝,一個愛叫,一個不叫,殺哪隻?”主人說:“愛叫的有用,夜晚能防賊。殺那隻不叫的。”
由此,麵對大是大非,該表態時必須表態;否則,也會被殺。
5
莊子迷戀大自然,盡人皆知。其實莊子也是肉眼凡胎的社會中人,他一天也沒真的逍遙到凡間之外。於是他一邊掙脫,一邊享受。想超凡脫俗,又離不開俗世的快樂。
晚年,他帶了幾個學生,教學生們認識社會、人生(莊子沒教過寫作課)。一天,一學生問莊子:“老師,您總說社會汙濁,人性喪失。人性是怎樣喪失的呢?”莊老先生眨了眨眼睛,捋了捋胡須,說:人類天性的喪失是通過五條渠道來完成的。一是五色,即紅黃藍白黑;二是五音,即宮商角徵羽;三是五臭,即膻腥香熏腐;四是五味,即苦辣酸甜鹹;五是社會的是非得失。
聽完莊老先生的話,學生們不懂也得裝懂。
看完這段話,我是懂了。莊先生是一邊接受這五項,一邊痛恨這五項。若真的沒了這五項,才真的是沒人味了。
這是莊子晚年發生的事。人到了晚年,會有一些生理、心理的變化,會和他青壯年時期的為人做事大相徑庭、背道而馳。我遇到過這樣的人與事,我能理解,所以,我也理解莊子。
所謂聖賢者,不過是對社會發展有過突出貢獻的人,在思想文化領域裏有過重大建樹的人。歸根到底,是人。是道成肉身的人。
肉身的人,怎能盡善盡美。
6
莊子的老師是道家鼻祖老子。但莊子不是把老子的“道”全盤接受,老子主張“入世別染塵”,莊子則一邊拒絕塵世,一邊偷偷受用。
老子說:“什麽是君子?它山有金礦不采,別海有珠蚌不撈,手不摸觸他人錢袋。心不牽掛烏紗帽,壽高不辦喜筵,命短不須哀悼,闊綽而不矜驕,貧窮而不潦倒。”(老子的這段話,很像現在“反腐倡廉”的要求)
老子的“君子”原則,不難做到,自律就是。而莊子則遵從另一套“君子”的原則,即孔子的處事方略。“我愛吃牛肉,我見不得殺牛”。
莊子認為,人是由兩方麵因素決定的,一是自然界屬性,二是由社會性賦予的。那麽,莊子怎樣做“君子”呢?他說:我有四項基本原則。一是,在社會生活中,我有立場。二是,有立場,我也無為,就是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三是,我有理想,我喜歡山水雲霧,花鳥蟲魚。我要離現實遠一點兒。四是,我要修身養性,兩耳不聞窗外事。我覺得,莊先生這四項基本原則之後,還有一句潛台詞,恕我給補上吧:有好吃的我就吃,有好用的我就用,過好自己的日子,不管他人是與非。
這就是莊子的“君子”之德,有逃避之嫌,有軟弱之弊,但在亂世之中,也是難能可貴。
如今,做到老子之“君子”者,鮮;做到莊子之“君子”者,亦鮮。
原載《青海湖》201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