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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恥

  塞壬

  一

  現在都塵埃落定了吧。我開始慢慢平靜地正視它。雲淡風輕是一種太高的境界,於我,似乎永難抵達。在過去那麽多的時光裏,那些不可言說的事物一直在那裏,它讓一個人的天空那麽灰暗,那麽卑微。即使是在片刻的歡愉裏,那些長年鬱結在內心深處的陰霾便迅速麵目清晰地浮現開來——它們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不安的情緒就會再次籠罩著我。用抖索的手指去摸火機點煙,但依然無所適從。我開始流連賭坊,或者沉迷昏睡,為的是轉移這無孔不入的侵擾。我寫下“恥”,可我發現,它既不代表羞恥,也不代表恥辱。它是一個動詞,碩大地、持續地梗在人的心裏,一直損害著你。“你怎麽走不出來啊?你到底要怎樣才能釋懷?”麵對這樣的詰問,我隻能沉默。我的睚眥必報、我的耿耿於懷說到底竟沒有一個具體的對象。難以言表是因為一語中的的失效。這讓人無法直視的“恥”,如果一一剖開來給人看,那將是一個永無止境的、無法痊愈的疾病。這個字牢牢地嵌在我的命裏,深入骨血。我想起霍桑的《紅字》,女主佩戴的那代表通奸罪的恥辱紅字具有明顯的公共性,昭告天下,那是毀滅性的。而某種私密性的“恥”,對於無恥的人來說幾乎是無效的。寫作,在我看來,很大程度上是拋出隻可意會的秘密,然後每個人就對號入座般地去解讀這個秘密,最終把自己也保存在這個秘密裏。尤其是“恥”。有一次在電視台做一個女性話題的聊天類節目,邀請的嘉賓都是優秀的女性,她們在職場、商場上風頭正健,還有兩個是本地名媛類的角色。而我,一個作家,居然忝列其間,跟一幫代表這個城市主流價值觀的女性一起,探討著關於女性的話題。毫不意外地,這些成功的女人在那裏大談特談女性要如何自信,自立,如何保持人格獨立,甚至還說起擁有財富和美貌遠不及擁有豐富的內涵,內涵對一個女性來說何等重要,是的,內涵。一直坐在旁邊沉默不語的我對她們所說的一切並無異議,沒錯,非常正確啊,我認同。盡管這類話題的討論不適合我,跟她們相比,我缺乏有效的經驗去驗證她們的說法。但方向上我依然認為這些是正確的。直到最後,有一位女性突然總結出這麽一句話:女性唯有如此才會活得有尊嚴。前麵那一堆正確的廢話在我耳邊滑過,不以為意。然而這一句,卻一下子就刺中了我。原來,在這些女人那裏,所謂尊嚴,居然是以自信、自立、獨立人格以及高端的內涵來墊的底。我猛地抬起頭,用荒涼的眼神打量著這群人,形同異類,我瞬間就意識到,我跟她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如果不是當天聽到“尊嚴”二字,這遙遠而陌生的兩個字,在我的世界裏,它幾乎從未閃現過。我仰望著她們的尊嚴標準,私底下慌張地搜索我在何時把它給弄丟了。

  我前麵提到的塵埃落定是指那些人和事已時過境遷。從事多年的媒體工作,我對書寫即刻的、現場的題材感到厭倦與無奈,太多時候,仿佛是把一個未成熟的果子強行摘下了。經過這些年的沉澱,那些居無定所、落魄、一次次被命運驅逐的漂泊時光都已被我一寸一寸地埋藏,像寶藏一樣地埋藏。曆經一次又一次的人生低穀,我的生命都會有新鮮的生長。當我再次麵對我即將寫到的“恥”,在我均勻的呼吸裏,在我波瀾不驚的語速裏,我相信我已經具備了某種內心的硬度和厚度。比如現在,我可以很坦然地把衣服掀開,把身上多處醜陋的、可怖的傷疤露出來。我甚至可以一一道出每一道疤痕的由來。不,我不會聲淚俱下的,哪怕說起這些又是一次可怕的親曆。這些斑斕的疤痕璀璨在我的身體裏,已經沒有了早先那樣的猙獰,隨著時光的洗滌,那些凸起的青紫、猩紅的筋狀條疤已暗淡下去,成片成片的擦痕已由原先的淺褐慢慢融進膚色裏,隻不過,那一道一道線狀的擦痕居然比正常皮膚更加亮白,更加醒目了。我右邊大腿外側有一個茶杯口大的圓形的傷疤,摸起來有點糙,但看上去,真是熠熠生輝啊,它似乎在發著光,在滴溜溜地轉動,這枚耀眼的徽章結實地刻在我的身體裏,散發著呈堂證供般的真相氣息。我的額頭,手肘,腿,都或深或淺地有這種亮白的光芒,我披著長發,蓄著劉海,把額上的一條長長的橫條紋傷疤蓋住。寫到這裏,忽然一股新鮮的、濃烈的血腥味漫上來,縈繞在我的周遭,閉著眼睛,我看見了血,那麽多的血,黏黏的,全身都是,這熟悉的夢境的血的深淵啊。我唯獨記不起疼痛,我破敗的身體,千瘡百孔,可我記不起疼痛的感覺。它一定不是被時光衝淡而流逝了,相反,它被某種意誌和力量吸走,向內,並轉化成另一種東西。猛然間,我意識到,很多年了,我沒有為此流過一滴眼淚。

  在廣東十一年,我先後五次在大街上被搶劫,其中有兩次被摩托車拖在地上十幾米,這兩次搶劫都發生在東莞。我身上的傷痕大部分皆來自於這兩次摩托車飛車搶劫。我在一篇名叫《聲囂》的散文作品裏寫到了這種飛車搶劫,有些讀者對我提出了質疑,認為這種經驗是一種胡編亂造,我對他們說,請你們百度一下“東莞治安”這四個字就會明白的。也就是說,飛車搶劫不是某一個人的經驗,在東莞,這是極其普遍的一種人生經曆,尤其是女性。我身邊非常多的女性遭遇過飛車搶劫,身體落下了跟我一樣的傷痕,有的甚至更多。2004年,我在東莞一家大賣場做企劃,辦公室的六個女孩子幾乎輪流遭遇飛車搶劫,別的辦公室也一樣。擦傷,摔倒,流血,包包被搶,手機、現金、鑰匙一並落入劫匪手中。我們合租在一起,有一個晚上,這幫年輕的女孩子居然在宿舍脫衣服比賽展示身上的傷疤,她們美麗的青春的身體、無辜的身體,都不同程度地刻上了這恥辱的傷疤,沒有人為這一切買單,唯有肉身在默默承受、承受,然後再去遺忘。然而,在這場嬉鬧中,在她們清泉般咯咯咯的笑聲中,沒有一個人對此表現出憤怒或者傷感,娛樂消解了一切,並在一種可怕的“蝕財消災”的觀念中獲得了安慰。我的兩次被搶都是發生在晚上相對偏僻的路段,那個瞬間時常出現在我的噩夢裏,然後我大喊大叫地醒在床上。當路邊的摩托車幽靈般地從暗處竄出來,當魔爪探向我的肩膀,我頭頂的天空一定被一隻巨大的、罪惡的黑色翅膀所覆蓋。一場捕獵正在上演。我清澈如水的魂靈與肉身,如同羔羊一般經曆著這人世間的劫難。我的包包是斜挎的,一旦被拽起,就會連著我的身體。我被拖在地上,慘叫,刺痛,沙粒硌進我的肉體,我的裙子被磨破了,我的皮膚也被磨破了,一地的血,我在哭喊,卻什麽也聽不見。終於,包包的帶子突然斷掉了,我被甩出幾米遠,滾到路邊,額頭撞到一塊鋼架的角鐵上,我記不清楚過了多久,我是怎麽爬起來的,非常可怕的是,我的血都快凝固了,它們混合著沙土,浸染在藍色的裙子上居然是黑色的,這黑色的血讓我害怕。大腿上有一塊受傷的地方血肉模糊地跟裙子粘在一起,也凝固了,凝固成一塊黑色的記憶。

  我相信,我描述的這一切並不比別的人更悲慘。我的肉身並不比別人更高貴,在很多人看來,我似乎沒有理由耿耿於懷。這是一種普遍的經驗,它的殘酷、它對人精神的損害以及我們對所處的環境的不滿和憤怒都被消解,甚至是在一種娛樂的氛圍中被消解。然而,我之所以難以釋懷不是因為這種遭遇無法獲得補償,而是在我的精神世界裏,一個讓女性的肉體無法有安全感的世界不該被輕易原諒。如果說到女性的尊嚴,滿身疤印,滿身傷痕的女性,她們的尊嚴在哪裏呢?麵對這個陌生的大詞,那些成功的女性拋出了優雅的、高端的見解,而在我這裏,我的底線卻是她們的負數。我生活在她們的負極裏,她們所談論的那一切,我根本夠不著。她們談論著女性在職場、社會、家庭中的種種壓力,種種困擾,聲稱精神的痛苦遠遠甚於肉體。而在我這裏,我居然還在糾結於肉體之痛,如同動物般低級。當我此刻麵對“恥”,我無意呈現這個世界上有著猖獗的飛車搶劫,無意控訴這人間之劫難,讓我們無辜的肉身遭受流血疼痛的傷害,我更無意告訴世人,這個至今沒有被我完全原諒的世界。這一切是顯現的,甚至是,沒有人以此為恥。然而我將要寫到的“恥”,它來自於肉身之痛,成長之痛,來自於一個隱秘的世界。

  二

  我在郊區長大,雜居在工人和農民交界的地方,小學和初中是在鄉村的學校讀完的。在我的印象裏,不論是工人還是農民,都存在嚴重家暴的家庭,雖然這兩類家庭的表現有所不同。這種有家暴行為的家庭是公開的,生活在那一塊的人全都知道。我得知“家暴”一詞相當晚,那是我畢業後參加工作在報社做記者的時候,這個詞進入我的視野,我頗為不屑,第一反應居然是,打個老婆有這麽嚴重嗎?在我的家鄉那裏流傳著這樣一句話,“老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意思是,打老婆天經地義,別人管不著。啊,在我荒涼貧乏的少女時代,目睹過多少殘忍粗野、懦弱無能且性情暴戾的男人啊,他們喝了酒發酒瘋,或者在外麵賭博輸了錢、受了別人的氣,甚至是扳腕輸了丟了麵子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足以讓他們回家把瘦弱的孩子他娘拎出來暴打一頓。有的時候,他們也打發育成熟、體態豐滿的成年女兒,吊著打,邊打邊罵可怕的髒話。撕衣服,用腳踢,甩響亮的耳光,女人在地上翻滾,用破了喉嚨的嗓子沙啞慘叫、求饒,我相信,她們的身上一定布滿了傷痕,她們的淚水從一個一個的黑夜流到天亮。這一切回想起來,曆曆在目啊。孩子們都退縮在角落裏,大的捂住小的,恐懼讓他們不敢吭一聲。這樣的混蛋後來都是被他們長大的兒子們收服的,幾乎無一例外,長大的男孩用有力的雙手擒住父親的肩膀,或者用自己的身體去護著母親。“你知道嗎,最近父親在打我的時候沒有以前疼了,他隻打了幾下就停下來喘氣,他開始老了……”這是我初中的一個男同學跟我說的,多少年之後,他侍奉病倒在床上的父親,居然沒有半點怨恨,以至於這樣的老混蛋還得以善終。而歲月也撫平了女人的傷痛,歡笑綻放在她們滿是溝壑的臉上,兒孫繞膝,嬉鬧於農家的小院裏。那個時候,我們雖然在心裏詛咒這些天殺的男人不得好死,但我們全然沒有意識到,這樣的施暴是犯法的。至於尊嚴,這個詞從未出現在我們的生活裏。某種約定俗成的倫理維係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在我們樸素的善惡標準裏,福報消解了惡報。

  在漫長漫長的童年及少女時代,某種文明開始流進了我們所在的村莊,年輕人去外麵謀生,帶回新鮮的意識和文化。而我們去更遠的城市讀書,在那些文明的地方,我再也沒有見過男人公開暴打女人。人們都講普通話,開口都帶敬語,讓你覺著你存在,你很重要。我再回望故鄉,那裏的婦女是天底下最美好的人,她們的靈魂是純銀的質地,明亮,幹淨。身後是一堆雞仔般的孩子,嗷嗷待哺。她們勤勞、聰慧、隱忍,瘦弱的肩膀有強大的力量,與生俱來的善良品性,就像一團火,窮其一生地溫熱著她們的家和孩子們。令我不解的是,我們那裏的男人很多都熱衷於喝酒、賭錢、打老婆。在我的印象裏,父親打過母親一回,我在門外聽見碗被摔碎了,父親的咆哮,母親尖聲戰栗著哭泣,他應該操起了什麽,在滿地追打躲閃的母親,怒吼、恐懼的慘叫交織在一起。我無法再聽下去了,隻得逃離,那可怕的聲音太具有摧毀性了,它時常出現在我的夢境裏,在我頭頂響徹。就在那個時候,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對於一個孩子而言,沒有什麽比父母相愛更讓他覺得幸福的了。我年幼的弟弟在屋子裏目睹了這一切,他的哭聲滲著血,都撕裂了,仿佛要把五髒六腑都哭喊出來,這哭聲加重了這場災難的悲劇性。我一路狂奔下了樓,跑出工廠宿舍樓,沿著煤屑路,一直跑到鐵路邊的一個湖邊。我坐在湖岸上,直到月亮升起來。我為什麽不敢推門而入,用自己的身體去擋住母親?我今後如何麵對此次的逃離?啊,我的懦弱,多少年之後,我無數次地踐行著,我如何地懦弱。那些長期目睹母親被施暴的孩子們,他們是怎麽長大的?那些長大後原諒了父親暴行的人,他們是如何做到的?

  我在報社做記者的時候,接觸到越來越多的家暴事件,接受采訪的女子向我展露了她們的累累傷痕,包括身體隱秘的部位及私處。原來在文明的城市,家暴從來就沒有消失過,隻不過,它們都隱藏在這些文明人的內心深處。它不再像我童年時代目睹的那樣,公開地打,有明顯的表演性,同時還附帶有無恥的炫耀性。然而通過采訪,我發現在這類事件中,有某種潛在的、微妙的複雜心理,這種心理的罪惡甚至消解了家暴本身。我想起張愛玲有句名言,大意是,一個女人再怎麽優秀,一旦沒有男人的愛,她就會被同性看輕。延伸來說,一個優秀的女人一旦暴露其弱勢及不堪的一麵,往往會被同性憐憫甚至是幸災樂禍。

  2005年,我在深圳做一本珠寶雜誌,當時我把雜誌交給一家文化傳播公司設計、編排。這家公司的老板是一位漂亮的時尚女性,三十五六歲,有明媚的笑容,神采奕奕。她有時說錯了某句話,或者是犯了一個常識性錯誤,居然會滿臉通紅,然後優雅地跟大家抱歉著。我們都羨慕她,美貌多金,有自己的事業,老公在珠寶界也是風雲人物。因為我為她寫過一個專訪,她說在所有的關於她的采訪中,我寫的那篇最好。偶爾有分量較重的文字活,她也交給我做。時間久了,我們成了朋友,雖然在我看來,這女人虛榮、高調,有些許的做作,但這些都在我能接受的範圍內,大體上,她是個爽快的人,仗義,還有一副好心腸。在外麵漂泊,艱難生存,我渴望朋友,渴望傾訴,並希望她能夠接受我卑微的熱情和最幹淨的善意。然而,見慣太多的冷漠,在利益互換的職場,沒有人能看得上我貧乏、清可見底的籌碼,除了真誠,剩下的僅隻那點薄薄的才華。遇見楊蓉,我希望能跟她有不同尋常的交往,那隻關乎心靈、關乎靈魂質量的交往。在很多種公開場合,我以得體的文采和可憐的知識儲備常常為她打開場麵,並及時把她的觀點表達得更加完美。我非常識趣,謙卑地退在她身後,成全她的風頭。有時在淩晨兩三點,楊蓉會突然打電話來讓我陪她去外麵消夜,她開車來接我,我們去那種偏僻但又異常美味的小店,自帶洋酒,每每喝上幾杯。我隱約覺得她心事重重,但從未敢輕易開口去問,陪著她胡扯些關於人生的許多虛空話題。在那樣的夜晚,我跟她文藝得一塌糊塗。

  那年秋天,我們去上海參加國際珠寶展,楊蓉要求我跟她住酒店的同一間客房。晚宴很熱鬧,我們見到了來自全國珠寶界的名流,楊蓉的朋友甚多,她頻頻舉杯,四處敬酒,嬌笑連連。我其實不太喜歡這樣的場合,虛假的寒暄,沒有底線的吹捧不絕於耳。再說,我隻是一個不起眼的角色,認識的人不多,加上一路坐飛機過來,我也覺得很是疲憊,於是就先回房休息了。大概在午夜時分,楊蓉才回房。我起床開門,迎麵撲來她一身的酒氣。我把她扶進洗手間,她開始對著馬桶嘔吐。我站在她旁邊,輕輕地拍打她的後背,希望她能吐得順利一點。嘴裏輕聲地埋怨著,為什麽要喝這麽多酒。我轉身拿起水壺去燒開水,給她泡了杯熱的普洱茶。才幾分鍾,我再進洗手間一看,楊蓉屈腿伏在地上了。我想把她拉起來,可她又滑溜了下去,她的身體軟得像一攤泥,拉扯間,真絲襯衫被拉起,她潔白的後背,竟露出了可怕的斑斑傷痕,淤青的塊、長紫痕,片片紅疹,觸目驚心,像一種毒,在肉體上豔麗地盛開。我整個人呆在那裏,不知所措。楊蓉自己翻身坐了起來,用手扯平襯衫,然後用她的醉眼淒然地看著我說,薇溫(我的英文名字),我嫁了一個畜生……他以前不這樣的,頂多脾氣大一點,可是這幾年他變得很怪,喝了酒之後,他就咬我,用煙頭燙我,抓著我的頭發把我的頭往床上撞,然後又發瘋地親吻這些傷口……她的語調平緩,像是在說一件遙遠的事。“嚇著你了吧,我沒事的,你先睡吧。”

  從那以後,我們之間就有點別扭起來,第二天晚上,她就住了另一間房。她似乎在回避我,而我在她麵前無所適從,不知道說些什麽好。我萬萬沒有想到,像她這樣一個讓人羨慕的成功女性居然有著這麽不堪的秘密。在我看來,她的生活形同地獄,她跟一個魔鬼在一起。回深圳的幾天後,一個傍晚,她打電話來說晚上請我去圓通壽司吃飯。我去了,剛進包間,看見她已經等候在那裏。氣氛有點怪,往日姐妹般的調侃嬉笑蕩然無存,她從頭至尾都沒有笑,很客氣地招呼我坐下。我表情訕訕地,生怕說錯一句話,連問好都小心翼翼。楊蓉忽然拿出一個嶄新的香奈爾的包包來,說一直想送給我一款香奈爾的包包,這是剛出的新款,我一定會喜歡的。我正要推辭,她看了一眼我背的無名包說,你也該擁有一個像樣的包了。沉默,我埋頭吃眼前的紫菜蝦卷,這時,我聽見楊蓉用一種輕鬆的語氣說她的家庭很幸福,先生一直對她很好,那天晚上,她說的酒話,希望我不要當真。我怔住了,同時瞬間明白過來,她想用這款香奈爾的包來封我的口。她非常後悔告訴我那個秘密。

  可是,我從未有過要把這件事泄露出去的想法。當我看見她滿身的傷痕,我痛恨的是那個變態的衣冠禽獸。我沒有當麵表露出這種情緒,是因為擔心敏感的楊蓉覺得我在同情她。一事無成、處處卑微的我,沒有資格去同情任何一個人。啊,楊蓉她一定不知道吧,我也一身的傷痕啊,青的、紫的、紅的都有,永遠都不可能痊愈的傷痕。當看到那些斑斕得可怕的傷痕時,我有一種物傷其類的悲涼與傷感,那一刻起,我比任何時候都愛她,我覺得我已經無法向她準確地傳達這一情感了。接著,楊蓉又跟我說起她跟他先生相識、相戀的浪漫往事,語氣非常溫柔,像是一個夢幻。我聽著聽著,覺得她隻想讓我相信,他的先生依然愛她,她還是過去那個讓我們都羨慕的成功女性。太可怕了,家暴根本不重要,她扛得起,她唯獨扛不起的是她千瘡百孔的裏子被外人知曉。好吧,你的邏輯是,隻要麵子有尊嚴,裏子你不在乎。現在是,全世界隻有我一個人知道這個秘密。我跟楊蓉已是陌路,我覺得她已經清晰地把鴻溝畫了出來,我們回不去了。

  然而我還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三天之後,楊蓉突然打電話來質問我,是不是我在網絡上散布她先生打她,要跟她離婚的消息?我大吃一驚,沒等我開口,她在電話那邊開始罵我,罵得很髒,難以啟齒,完全沒有任何交情可言,罵我窮酸、心機女、一心攀龍附鳳,說自己交友不慎也就算了,她竟然失控到罵我醜八怪、性冷淡、沒有一個男人願意上我等等,這還是我一直以為可以交心的、彼此隻注重靈魂質量的楊蓉嗎?還是長期以來她就是這麽看我的?我一言不發,聽她一氣罵完,如果我中途掛斷電話,她一定會發瘋的。末了,我給她發了條短信,說她看錯我了。我完全沒有料到楊蓉遭受的折磨是因為我,而不是她那可怕的家暴。不論我是否泄露這個秘密,我的存在是個巨大的釘子,令她寢食難安。這是被害妄想症嗎?不,這是不可遏製的惡念使她整個人走向了負數。緊接著,她徹底摧毀了我。

  楊蓉的文化傳播公司下麵也有一家珠寶媒體,她本不指望這本雜誌賺錢,而僅僅是作為一個平台存在去做各種文化推介活動。然而,她這本雜誌做得早,在業內的知名度比我的大,而我才剛起步,不到一年。從資金、背景、資源各個方麵來看,我不堪一擊。我唯有創業的激情和初犢的拚勁。廣告收入是我們生存的唯一來源,但我總有搶眼的專題策劃,深度的對話專訪,圖片、排版時尚大氣,這本年輕的雜誌在深圳有了讓人耳目一新的朝氣與銳氣,很多大的珠寶廠家開始注意我了。啊,那個時候,我剛過而立之年,躊躇滿誌,渾身有使不完的勁,感覺肩上要生出翅膀,我的理想是,做最好最專業的珠寶雜誌,以我的規劃來看,要實現這個願望起碼還要三年。然而,楊蓉以極其低廉的價格甚至免費出售、拋送她的版麵廣告,她用這種不正當的競爭手段公開地擠對我,我隻要兩個月沒有廣告收入,雜誌就會全麵告急。隱約有謠言傳出來,說我跟×××公司的總監有不正當的男女關係,不,說我用肉體換取廣告。我非常清楚這一切背後的緣由,但是,隻要雜誌能夠撐下去,我就能頂住所有的毀謗與壓力。然而,好幾次我去客戶那裏采訪,對方表現得都很怪異,都急於要避開我似的,仿佛我是個很髒的人。居然有一個小廠的老板一臉賤笑,眯著眼,無恥地說:薇溫小姐,聽說你是一個豪放的人,其實我也是……

  很快,我接到一個函,工商局發過來的,大意是我的雜誌申請的是DM廣告刊號,而我卻做成了一本集新聞、時尚娛樂為一體的綜合媒體,涉嫌違規,勒令查封。這個時候,天才真正塌下來。這種做法本來就是打一個擦邊球,市場上充斥著大量的這類報刊,隻要不刊登色情暴力的內容,不刊登虛假廣告,一般情況下是沒有人管的。我拿著那款嶄新的香奈爾的包包,徑直奔往楊蓉的辦公室。

  “你為什麽不殺人滅口呢?”我把包包狠狠地朝她擲過去,水杯砸翻了,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所以你要感謝我不殺之恩啊,薇溫,我應該拿你怎麽辦呢,你讓我非常痛苦。對,隻有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我才能解脫。”不到一個月,楊蓉臉色蒼白得可怕,兩頰凹陷,顴骨高高聳起,兩隻眼睛如同被燒得炎炎的大洞,這副模樣,如同一副骷髏頭的麵上繃了一張白布。“薇溫,你握著我整個生命中最脆弱的部分,我快要瘋了!”我再次想起,她的身上那些斑斕的傷痕,而我身上也是,一陣酸楚湧上胸口,百感交集,我無法恨她了。我們原本是一類人,而我卻成為她麵臨遭受巨大恥辱的那個人。她的先生不是,她本人不是,這個操蛋的世界不是,唯獨我是。我長長地歎了口氣,扔下了一句話:你真給我們女人丟臉,如果我是你,我會把裏子那個真正讓你蒙羞的奇恥大辱踩到腳下。

  三

  可是,我做到了把自己身上的那些奇恥大辱踩到腳下嗎?不,我太懦弱了,我隻能捶著胸口,無力地捶著胸口,一聲接一聲地歎氣。我最終選擇了逃離,回避。我跟楊蓉唯一的區別在於,我不會惡意地去加害無辜的人,這是我能堅守的底線。然而,身在局中,誰不比誰更無辜呢?當我們的肉體受到傷害,而傷害我們的對象是一個巨大的存在時,我們無法撼動,那是不是在潛意識裏,我們就應該把它默認成一個既定的事實並放棄抗爭?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們默認了它,讓它成為我們生活的一個背景?“小姐,你隻提供了搶劫的時間和地點,你什麽都沒有看清,我們是很難抓到劫匪的……你呢,平時不要背包上街,晚上不要輕易獨自出門,隻要做好自我保護,是不會遭遇這種事情的,你怎麽這麽不小心呢?”去派出所報案,結果是,你怎麽這麽不小心呢?

  我怎麽就這麽不小心呢?前年,在一次由婦聯主辦的“今日巾幗”座談會上,我見到了暌別多年的安妮太太。她四十好幾了吧,保養得真好,臉上沒有一絲皺紋,想來生活如意,事事順心吧。這幾年,她跟她老公經營的幾處大型商業地產出租得真不錯,購物中心、休閑娛樂城、小吃一條街,當年略顯偏僻的物業天天都在絞盡腦汁尋求出租,可幾年過去後,那地方竟成了那個鎮區的商業中心,如今是寸土寸金了。安妮太太染著金發,大卷,風情嫵媚,穿著黑色修身的職業西裝,裏麵是檸檬黃的蕾絲抹胸,長褲,細跟尖頭的高跟鞋。她假裝沒有看見我,我可是結結實實地把她從頭到腳打量個遍。人生無常啊,有些人總是陰魂不散。親愛的安妮太太,今天晚上你會不會做噩夢呢?這個女人現在是本地大作家了,當年她離開東莞去了深圳,然後輾轉去了廣州,還在佛山待了好一陣子,最後她居然折回東莞,還人模狗樣地混進這麽高端的巾幗座談會與你詩意邂逅。

  依然是那個2004年,那家大型的賣場,我這個企劃部經理整天埋頭撰寫各類企劃案,策劃各類招商活動,從製訂到執行,每周加班。那個時候不知道為什麽身上總是有一股使不完的勁,眼皮一翻就是一個點子,有了好的想法興奮得要命,仿佛吸引那些大牌入駐進來,我能撿個大便宜似的。生活上,我非常簡單,從不化妝,一年四季穿著工服,在辦公室叫外賣,加班晚了睡辦公室沙發,還經常跟清潔工阿姨這類人一起去超市搶打折的換季商品。所有的稿最後要安妮太太定了。簽了字才能執行,應該說,在公司除了財務,我是跟安妮太太打交道最多的人。安妮太太對我不修邊幅很是不滿,她說工服是公司對外接待或者窗口崗位的姑娘才穿的,我可以穿得個性化一點,應該要化點淡妝,要使用香水。她這個話,我們全公司的女孩子都清楚,安妮太太在代理一種叫做玫琳凱的化妝品,其營銷模式類似於安利,直銷式的,不知道為什麽,這種營銷模式一直沒有讓我從傳銷的印象中糾正過來,所以,她的玫琳凱,我連一隻小唇膏都沒有買。每當我身上桂林米粉那刺鼻的酸筍味讓她難受的時候,她就念經一般向我兜售她的玫琳凱。我身上有一種很硬的東西,讓她不自在。這一點,我感受到了。

  那一年快要到中秋節了,公司要策劃一台晚會,活動是我策劃的,所有的東西基本準備停當,我跟安妮太太去選購禮品,因為晚會有抽獎活動。我記得那天下午三點鍾的光景,我跟她步行去公司附近的銀行取錢,銀行很近,她也就沒有開車。當時她挎著一隻鉸鏈的小皮包,剛好垂在她腰與臀銜接的部位,大紅的,非常醒目。我陪她取了錢,從銀行走出來,剛拐了一個路口,斜對麵就望見公司辦公樓。這時一輛摩托車從她旁邊掠過,那摩托車到近處才加的速,嗚嗚嗚,嗚嗚嗚,在身邊急促而過,非常突然。坐在摩托車後座的年輕男子拽住安妮太太的包,她被拽倒了,那摩托車把她拖在地上,一路往前急奔,很本能地,我狂追不放。她的鞋很快就被蹭掉了,膝蓋在地上摩擦了好幾米,一定刮破了皮,流了血,襯衫被掀起,她在掙紮,在喊叫:“放開我,我求求你們放開我……”我看見她雪白的腰腹露出來,包包的帶子太結實了,沒有拽斷,摩托車後座的人一把抓起嬌小的安妮太太,一路往前方急馳,我追不上了,我眼睜睜地看著董事長夫人安妮太太消失在眼前。她那絕望的“救命啊——”一直在我耳邊響徹。剛才那一幕不正是我曾經曆過的嗎?為什麽看著他人曆經此劫,我竟本能地把拖在地上的那個人幻想成了自己,剛才,有那麽一瞬間,被摩托車拖走的,不正是我自己嗎?我再一次血淋淋地經曆了這可怕的獵殺。

  在我看來,所有被拖在地上的人是平等的,甚至跟豬狗一樣是平等的,就像在癌症麵前一樣,所有生命是平等的。啊,我有幸跟冷豔高貴的安妮太太站在同等級別上,這是從未有過的。公司辦公室那麽多的女孩子都有過被搶經曆,我們都有幸跟自命不凡、骨子裏瞧不起我們的安妮太太站在了同等級別上,我不應該高興嗎?對,摩托車應該去搶有錢人才對啊,可是有錢人都有車,很少步行,所以摩托車隻能搶我們這些步行的弱女子。很突然地,我心裏居然有了一絲快慰,公司大部分員工都不喜歡安妮太太,這摳門刻薄的壞女人,向員工兜售化妝品,公司福利少得可憐,報銷很不痛快,請假壓了又壓,我們早就怨聲載道了。然而很快地,我就從這邪門的幸災樂禍中醒了過來,我嚇壞了:安妮太太被劫走了。腦子一片混亂,我是不是應該向董事長打個電話呢?還是報警?我慢慢鎮定下來,給公司人力資源部經理凱恩打了個電話,公司是家族式管理,人力資源部的經理是安妮太太的妹妹。電話那邊傳來冷靜得要命的聲音:不許報警,不許跟任何人說起這件事,好了,沒你什麽事了。

  幾天之後,那是多麽可怕的幾天啊,我每天都心神不定,恍恍惚惚,總隱約聽到有人在喊救命,我看著鏡子裏的臉,雙頰削下去了,眼睛陷成一個窩,頭發蓬亂,嘴唇起皮,整個人非常憔悴。人力資源部經理請我去她辦公室一趟,一種很不好的感覺籠罩著我,在這麽多年的漂泊生涯裏,這種感覺既熟悉又可怕,它再一次將我席卷。果然,這位淩厲的凱恩小姐,用一種不容置疑的殘酷語氣說:你被公司解雇了,明天就不用上班了。

  很奇怪的是,我忐忑不安的心居然像石頭一般落了地,非常利落。那一瞬間,我如釋重負。僅僅解雇我而已,沒有別的麻煩?這個結果我太樂意接受了。是啊,我怎麽可以繼續待在公司呢,那高貴的安妮太太以後如何麵對我?我是她恥辱的目擊者,見證者,我本人也成了她恥辱的一部分。她,在喊救命,在求饒,在魂飛魄散,被兩個男子劫走,露出了雪白的腰腹,還有她的大腿,她被匪徒劫到無人的地方,美麗的安妮太太,他們會對她做什麽呢?公司有一個人目睹了這個過程,董事長太太僅僅隻是解雇了她,這難道不是天大的恩賜嗎?我害怕節外生枝,當天晚上就急忙卷鋪蓋走人了。這個走更像是逃走,坐在逃往廣州的大巴上,我開始洶湧地流淚,我看看自己瘦弱的身體,就一把骨頭,小小的髒器,這個備受摧殘的肉身被命運驅逐,亡命天涯。然而,我清楚的是,正是這一次一次的逃離,我的生命慢慢走向強大。我從未想過去勞動部門維權,從未討要屬於我的公道。除了一身的傷痕,我活得好好的,這就足夠了。

  四

  有人跟我說,你現在是作家了,怎麽這麽不愛惜自己的羽毛啊,你應該把這些不堪的經曆隱藏起來。可是,我因何而寫作呢,是為了作家這個名號嗎?我太了解擁有光鮮名號的那種人了,難道我最終也要去做一個讓我終生唾棄的人嗎?不,盡管我的底線比太多人要低,但我絕不會成為那樣的人。我看不見肉身之恥,是因為它在我的身體裏從未離開過,我不太在意是否有尊嚴,芸芸眾生裏,太多的人比我更苦難。有一天,我猛然發現,這世上好像沒有東西能夠再傷害到我了,我低至肉身,伏在地上,慣於穿越人生的低穀,但我始終清晰著什麽是真正的恥。當我開始寫這篇文章時,忽然感覺到自己被一群人熱切地注視,我們忽然有了相同節奏的呼吸,每一個詞攥著力量,發著光,太多的人是沉默的。如果我看到任何一個人遭遇肉體的傷害,我會不自覺地產生幻象,會瞬間置換成受苦的那個人,然後看見自己再一次遭受肉體之痛。巨大的恥嵌進身體,那些斑斕的傷痕暗自妖嬈,它隱隱作痛,可我依然像寶藏那樣珍藏,我真實地存在過,我跟很多人一起,有過共同的命運,在那一瞬間,我們平等,像疾病那樣平等。

  原載《十月》201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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