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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河流的憂鬱

  黃金明

  第一次目睹這條南方大河,是一九九四年初秋。我之前早在地理課本學過,它的大名如雷貫耳。它呈喇叭狀發射的八大出海口門(如虎門、磨刀門等)示意圖讓人難忘。數年後,我陸續見識了其三大主流西江、東江、北江及珠三角網狀交織的複雜水係。那個秋日,我從粵西鄉下提著一個帆布袋到省城讀大學,車過廣州大橋時,珠江刹那間覆蓋了我的視野。我從來沒看過這麽寬闊的河麵,也沒見過這麽肮髒的河水。河岸由混凝土築成,並建有欄杆,像鎧甲一樣將河流束縛。河麵上的波濤黏稠而黑黃,河流像戴著鐵馬甲被取膽的黑熊,奄奄一息。河邊種著綠化樹。我透過公交車的車窗望出,大河之上,海印橋及海珠橋橫跨河床,天空遼闊,而邊緣被高樓銼割得像鋸齒。太陽高遠而冷漠,天上翻滾著灰雲,那些肮髒的雲朵跟江水互為倒影。一艘舊貨輪溯流而上,像一隻巨大的鋼鐵怪獸,尾巴後泛起了兩股灰褐色的、塑料般的浪花。

  我的母校在大橋的東南之側。後來,我多次徒步穿越廣州大橋,得以仔細打量這段穿過城市的河水。在橋上往西(上遊)遠眺,兩岸的樓房高矮不一(那時中國的地產業初露崢嶸,城中村亦大興土木,新興的商品樓及村民密集的握手樓犬牙交錯),郊區和村落雜處,中間是樹木繁茂及建築新潮的二沙島。在西岸,彼時已建起了廣州第一批臨水豪宅,號稱擁有無敵江景。高樓巨大的玻璃牆麵反射著炫目的陽光,樓宇之間分布著零星的水田、菜地、池塘和小樹林。這些農業時代殘存的地盤連同農民的宅基地,猶如肥肉,讓權勢集團垂涎欲滴,大約在十年間被攫取一空,並建起了各式各樣的豪庭和“花園”。大橋下遊有一座舊船廠,十幾艘大大小小的船隻泊在河灣上,起重機的吊臂伸屈著,宛若巨人的上肢。造船廠東麵有一座頹舊的樓閣式磚塔,雄峻滄桑,乃建於明代萬曆年間的赤崗塔。塔之南有我的母校。二〇一〇年,在此處南側的藝洲島落成了廣州新地標廣州塔。船廠西側(下渡村一帶)的荒地及民居早已蕩然無存,全被地產商建起了金碧輝煌的高層住宅小區。

  二沙島之上,小樹林枝葉繁茂,在綠意盎然之中,一幢幢歐式別墅及建築物華麗現身。江畔的星海音樂廳造型奇特,猶如水邊欲飛的天鵝,跟波光、樹影、魚狀的江島及天空頗為協調,是當時的城市地標,與旁邊的省美術館同入廣州最美觀的建築物之列。河水緩緩地流淌,像一塊巨大的、用舊的抹布。我站在大橋上,在兩岸看不到一株蘆葦或水草,見不到一隻水鳥,當然更看不到捕魚者及其成果。所幸河邊仍種有芒果、紫荊、木棉及榕樹之類的樹木,樹木被精致而堅硬的方磚砌成的圍欄框起來,四周是水泥硬底路麵。這是被囚禁的樹木,隻能往地底紮根,像憂鬱症患者,像誤闖入此地的鄉下人,像被鎖鏈拴著脖子的狗。這些樹木跟這條大河是同類,都是悲傷的囚徒。

  我對河流並不陌生。在省城向西四百餘公裏之外,有我的村莊,就坐落在一個魚形的山坡上,一條無名小河環繞著村莊的屋舍及樹林流過。我童年時,河水清亮,魚類繁多,河邊林木繁茂,野生植物及小動物棲息於水邊,儼然是一個生物的樂園。幾個較深的河灣如長灘、荷包袋及米缸窩,流水經過一段淺灘之後,靜靜地流入海去,仿佛注入時間的黑洞。河灣是生靈的城鎮,是大魚的宮殿,是田園牧歌中最具生機而最難捉摸的部分。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之前的數百年間,小河哺育了村莊,供村民洗濯、澆灌乃至飲用,並提供了豐富的河鮮。小河流向遠方,如流逝的時光,如繚繞的炊煙、鏡麵般的河水、青翠的蘆葦和野草、林木茂密的遠山像風景畫,飛鳥在田野上盤旋,讓人心曠神怡。在雨季,洪水泛濫,濁浪排空,咆哮如野馬群,河床驟然變寬,就像變魔法似的,小矮人變成了大巨人。我常去看大水,水聲浩蕩,波濤滾向遠方。我於恍惚之中,以為水麵走出了黃色的精靈及水怪,寬闊的河麵仿佛拉開了神話的帷幕。流水的呢喃、草木的氣息及山野的溫柔和靜謐,足以撫慰一位敏感而孤獨的少年。荒野給我提供了大自然的教育,讓我初識草木之名、物種之美。每天我都在河水的聲音中沉入夢鄉。河水、草木及風的靈魂,共同塑造著我的心靈。

  三十年後,小河已因生態惡化而幾欲斷流,魚蝦絕跡。它是鑒江的小支流。鑒江雖未像珠三角的河湧那樣變黑發臭,亦難保清白之軀——猶如淪入風塵的良家婦女,忍受著蹂躪和屈辱。

  河流被腰斬(過度修建水電站或蓄水壩)及毒化是近三十年中國最悲愴的自然事故之一。珠江也無法幸免。我在省城生活的近二十年,一直是大河及其河湧的鄰居,多次輾轉搬遷於主流西岸及沙河湧、獵德湧等河湧之側。我想起塞林格一篇小說的標題:“為埃斯美而作——既有愛也有汙穢淒苦”,倘若將“埃斯美”代之以“河流”,庶幾說明我的心情。若非童年時得益於河流及山野的滋養和教育,我很難不對眼前這條躋身中國七大河之列的河流心生厭惡。太肮髒了。城市的河流(不特指地理及規模)猶如青樓女子,縱有風情,亦難免汙穢。這樣說難免對河流不公平。但考慮到化工廠的排汙口及塔狀煙囪猶如魔鬼的陽具,將河流比作被輪奸的女人不算過分。窮奢極欲、荒淫無度的工業怪獸,實則是人類欲望的化身及其投影。嫌疑犯就在我們之中,但無人願意承擔責任,也無人能洗脫罪名。河流病了,人不健康。汙染的河流是碎裂的鏡子,每一塊碎片,都映照出人類意識及靈魂的殘缺。

  但此情此景,麵對一條汙穢的大河,我還能愛它嗎?我不是土著,也不是生態學者,但也知道它曾經是一部大型的神話,一部流動的史詩。盡管“母親河”有濫調之嫌,但誰也無法否認這條流經滇、黔、桂、粵、湘、贛等省區及越南東北,流域麵積達四十五萬多平方公裏(在我國境內麵積占四十四萬多平方公裏)的大河,千百年來一直是南方人的搖籃。我跟大河及其大小河湧也緣分不斷。事實上,隻要有誰涉足這座城市,就不可能忽視珠江,遑論定居者。

  大學畢業後,我在沙河湧之側的一所學校任教,一條小橋將教學樓跟運動場連接起來。該湧發源於白雲山麓,長度有十五六公裏,乃市區人口最密集的河湧,其規模接近我家鄉的小河。其狀慘不忍睹,幾汪死水,烏黑發臭,我想就是老鼠飲用也會肚子痛。河床及岸邊長著顛茄、雛菊之類的野草,汙水和植物都散發著臭味,水中蠕動著蚊蟲及肉眼難以分辨的微生物,偶爾見到癩蛤蟆蹦躂而過。我無法將其跟任何一條河流聯係起來了。兩岸河堤皆由混凝土修築而成。河床上淤泥堆積,塑料袋、啤酒瓶和爛磚頭之類混合著攪成一團的廚餘垃圾,讓我想起鄉村清淤時化糞池的底部。小橋底下,傾覆著一隻爛船。小船上一次在河中劃行的時間已無從查考,此時倒成了蚊子、蟑螂及老鼠的樂園。每天晚上,蚊子嗡嗡叫著輪番轟炸,讓人難以抵擋。城市當然有專門的下水道,但這樣的河湧跟下水道已難以區分。它像一尾死魚,它像被野狗掘食了內髒的鹿的胸腔。它腐臭的氣味在空氣中彌漫,旁人可掩鼻而走,而我的宿舍就在湧邊,幾間小平房。屋邊植有幾株木瓜樹,木瓜熟透的氣味跟河湧的氣味相應和。河湧當然也有治理,常有環衛工人在撿拾垃圾,疏浚河道。經過十五六年的努力,河湧總算恢複了緩慢的流動,但河水的顏色、氣味無甚改觀。近年來,該城納入治理計劃的河湧有一百二十多條,政府每年花費在治理諸河湧上的人力物力以天文數字計,但收效甚微,不禁讓人感歎治理之難。

  兩年後,我離開學校做自由職業者,在廣州大道南按揭供了一套小房子。小區位於有名的城中村客村之側。小區前麵的小路種著兩排小葉榕,枝葉繁茂,密不透風,讓人仿如置身於小樹林中——若路邊能種北方那種筆直雪白而長著斑眼的白楊樹就更美了隻是林間隱約泄露出汙穢之味。入住後才發現,樹木後遮蔽了一條烏黑發臭的溝渠,乃瀝滘湧的支流。小區往南綠意盎然,一處繁茂樹林,鬱鬱蔥蔥,就是聞名遐邇的萬畝果林,頗多荔枝、龍眼、楊桃等南方果木。據說果樹大多老化,土壤亦多貧瘠,並被重金屬及垃圾毒化。從小區望去,相隔甚遠。而果林內外的河湧汙水橫流,以這樣的水澆灌出來的果子,即便滋味不錯,亦對身體無益。

  至二〇〇七年夏日,我在輾轉之中,調入天河北一家文化單位工作,家也搬到彼處,跟獵德湧近在咫尺。好在趕上了省城用力治理河湧的時候,獵德湧治得還不錯。水雖渾濁,卻能流動,河床鋪著卵石,岸邊砌著觀景巨石,辟有生態帶,種有水生植物,河邊的仿古建築讓人悅目。但那種混凝土河岸讓我不快,這使該城的河湧變成了大自然的孤兒,在這樣的大城市談論自然過於奢侈了。湧邊已無一寸裸露之土,全是高樓及馬路,像這座城市的絕大多數地表,全被磚石、瀝青或混凝土占據了。那些醜陋的河湧,像籠中鳥,像殘疾的乞丐,像垂危的病人,像被打斷了腿的流浪狗。

  世人皆知該城有“羊城”及“花城”之譽,但未必知道也曾是堪與威尼斯媲美的水城。古代時,該城有“青山半入城,六脈皆通海”的格局,水道縱橫交錯,遍布城內外。西濠、東濠、玉帶濠、清水濠、六脈渠、大觀河、文溪、駟馬湧、北津溪、柳波湧、荔枝灣……從越秀山往城區眺望,溪流如網,綠樹拱橋,建築錯落,參差十萬人家。從宋代開始挖掘的六脈渠,貫通該城南北,六條主渠與數不清的支渠編織成網,整座城市河道如巷,通達城區每個角落。六脈渠不僅是城市的水源,也是防洪排澇的水道,更是舟楫來往的“水路”。商船可據此直入城區,其繁榮有如《清明上河圖》。彼時,城內河彎水清、古榕如蓋、拱橋如虹、屋簷如翼,儼然一派水城風光。荔枝灣尤為繁榮,有西關之稱,遊艇如鯽,來往穿梭,叫賣聲、管弦聲、鹹水歌聲及笑聲交織一片,水鄉風情,如詩如畫。明代時,玉帶濠之美,亦不輸於南京秦淮河。明末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描寫玉帶濠風物稱:“廣州濠水,自東西水關而入,逶迤城南,徑歸德門外。南臨濠水,朱樓畫榭,連屬不斷,皆優伶小唱所居。隔岸有百貨之肆、五都之市,天下商賈聚焉。屋後多有飛橋跨水,可達曲中。是地名濠畔街,當盛平時,飲食之盛,歌舞之多,過於秦淮數倍。”清末以後,隨著古城牆拆除和辟建馬路,水運日暮途窮,城內逾半河湧銷聲匿跡,廣州遂喪失“水城”美稱。

  曆代以來,官方及民眾曾多次治理河湧。據史載,三國時刺史陸胤把白雲山蒲澗水引入城中供民眾食用。唐代節度使盧鈞於今麓湖處“築堤百餘丈,瀦水給田,建亭榭其上,列植木棉”。唐代南漢時,在盧鈞所建亭榭的基礎上建成“甘泉苑”,並沿河植桃,形成“桃花夾水二三裏”的美景。宋代右諫議大夫邵曄“始鑿內濠,以通舟楫”,使南濠和內濠作為避風港。宋元還有多次修橋建閘,治理濠湧。明初永嘉侯朱亮祖修繕舊城,合宋代三城為一,並挖寬東濠等作護城河,在城牆東北邊設置小水閘。明代成化三年,總督韓雍等準備開挖越秀山北麵的護城河連通東西二濠,因太監陳瑄以壞地脈之說而放棄。到了清代,河湧淤積嚴重,在雨季,白雲山洪水挾裹泥沙傾瀉,城北常成澤國。清雍正三年,兩廣總督孔毓珣積八年之功疏浚六脈渠。乾隆五十六年,由於六脈渠淤塞,兩廣總督福康安重新修挖後僅存五渠。嘉慶十五年,廣東布政使曾燠重新疏浚五渠,再分出大小渠十條。民國年間廣州當局曾多次整治河湧,譬如於一九三五年,大力疏浚東濠湧,使白雲山蒲澗水經東濠湧直瀉珠江。一九四三年前後,市政府鼓勵市民挖浚河湧淤泥用作肥料。一九四五年底,廣州市警察局曾提議“將沙麵與六二三路濠湧填為平地”,幸好未曾實施,否則四麵環水的沙麵風光早已杳如黃鶴。

  一九四九年之後,隨著人口激增、工業及生活汙水的汙染,河湧逐漸變幹變臭,西關湧跟龍須溝同屬全國知名臭溝。廣州市多次對西濠湧、西關湧、玉帶濠、東濠湧等進行大規模治理。譬如,一九五八年全麵改造市區排水係統,一是把西關湧、玉帶濠等全部改為鋼筋混凝土箱式暗渠,逐步鋪設了街渠;二是把舊城區內街的石板明渠改為暗渠。組織人力挖建流花湖等四個人工湖,以作泄洪及景觀之用。“文革”期間,對河湧的整治亦不曾停止。一九七一年秋,市城建辦建議先改建司馬湧為暗渠,因“外賓來往較多,不徹底整治將帶來不良影響”;而新河浦湧是省革委會所在地,建議暫不改建暗渠。東濠湧的變遷引人注目,它的黃金時代、飽受摧殘乃至今日之治理,在諸多河湧之中頗具代表性。它曾是大河的天然支流,源於白雲山的甘溪、文溪。湧寬水深,可通舟楫,曾為明代東城的護城河,亦為城東交通要道;其水質良好,是當時居民的供水渠之一。大約從三十年前開始,東濠湧已病入膏肓,據報載,治理之法主要是清淤、綠化、整改堤岸,又以調水補水之法,在珠江主流建補水泵站,抽取江水經地下淨水廠淨化後注入河湧,自動流向下遊。二〇一〇年六月,東濠湧一點八九公裏明湧段整治完畢,耗資逾十億。河水從黑褐變成青黃,臭味稍減,還能看到小魚。過去單一的混凝土河堤,代之以園林石和綠色植物覆蓋的生態堤岸,綠樹搖曳,鮮花盛開,猶如河濱小公園。在治理中注重挖掘曆史記憶及融入人文氣息,在越秀橋之側配建了水文化主題博物館。我專門跑去看過,發現河湧之上乃是高架橋,將水麵的天空完全覆蓋,未免大煞風景。有消息稱打算將暗渠恢複舊貌,這都是好事。可惜暴雨一降,又重變汙穢,不少魚兒泛起了白肚。可見搞衛生不易,保持清潔尤難。

  據說廣州河湧黑臭的代表當屬石井河,治理時調水補水,以活水衝刷,打通了流向珠江的命脈,河水由黏稠的墨黑色變成黃綠色,略見之前的古樸壯闊之美。生態亦有所修複,偶見小魚泛水。在我曾住過的萬畝果園附近,赤沙湧經治理後融入了果林風光,跟黃埔湧、石榴崗河連通。後又在果林旁邊挖建了由外湖及內湖組成的海珠湖,外湖由六條河湧相連成環,環抱著內湖,湖心區及周邊形成了一塊人工小濕地,融水利、生態、觀光於一體,雖有不足,但總比開發房地產要好。隻是湖四周的城中村早晚要被地產商拔除而建築商品樓。那條曾環繞著我昔日住處的臭水溝,因“不起眼”暫無人過問。當下,城中村的改造方興未艾。譬如獵德村(隻剩下一條獵德湧,昔日之水鄉早在工業汙染及城鎮化中蕩然無存)的土地悉數落入官方及商人之手,僅從中割一小塊,建起巍峨高樓以安置村民,還重建了個祠堂。獵德模式頗受上頭讚揚,卻被媒體譏之為豎起來的城中村。

  該城的河湧在近百年的現代化進程中飽受摧殘,在近三十年間更因垃圾及工廠汙染而遭受了滅頂之災。比起那些“看不見”的河湧(改為暗渠、填平乃至於湮滅),正在治理的河湧堪稱幸運兒(治法主要是截汙、清淤、綠化及堤岸整治,並輔之以調水補水),而在城郊還有不少河湧在苟延殘喘。此即該城河湧前世今生之概略。

  一個悲愴的事實是,數十年間,這座城市的河湧有的被腰斬,有的被肢解,有的被活埋,有的已隨風而逝。那些殘存的河湧(猶如斷手殘腳之人)奄奄一息,幾乎都成了下水道或垃圾場,而汙穢之物又排入大河(雨季尤甚),又怎能讓大河保持尊嚴?而大河亦屢受重創,就像一棵大樹的根部爛透了,已搖搖欲墜,樹冠上瘋狂啃咬的蟲豸比葉子還多。

  水是生命之源。以水為中心發育起來的生態係統,充滿了物種的複雜性和多樣性,神奇而脆弱。生機勃勃的河流或濕地,有時會被礦廠濫排的廢渣及汙水在一夜之間摧毀,南北各地的彩色河讓人觸目驚心。水清潔而依賴於土,土壤、植物、動物乃至昆蟲、微生物等相互依存,互榮共生,共同編織了隱藏而密切的生態之網,構成了一個奧妙而神秘的循環。每一隻螞蟻都是上帝不可替代的傑作,也是這根鏈條的重要一環,每一個物種的滅絕都使大自然的發條崩斷而難以修複。自然科學家正在努力深入地揭示生物、自然的內在奧秘以及人類、造物與自然的關係,但無力有效保護或逆轉日益脆弱的大自然。如果昆蟲全消亡了,隨之引發的食物鏈中斷、土壤惡化等導致的生態係統瓦解,人類也將無法獨自生存。河流或湖泊就是大自然的鏡子,天空和海洋也是,那流動而清晰的屏幕上反映著大自然運作的冗餘和不足,但脆弱而易碎。河流之死(或水生態係統之崩潰)意味著大自然已危機四伏而瀕臨絕境。

  沒有誰喜歡一條發臭的河流,但幾乎沒有誰不在自覺或不自覺地汙染著河流。亂扔垃圾的人,傾倒洗澡水的人,在深夜偷排汙水的資本家,都是河流的投毒者。普通人雖不如詩人多愁善感,不像生態論者痛心疾首——河水的顏色以氣味讓人難以忍受——但他們對河流的汙穢習以為常,麻木不仁。水是河流的身體和靈魂,水變質了,河流也隨之垂死。這座城市曾有水城之譽,如今已找不到一掬幹淨的水了——除非那是經過機器過濾及淨化的水。不唯獨在南方乃至中國,今日之大半地球,恐怕隻有瓶裝及桶裝的蒸餾水、礦泉水、純淨水才算得上幹淨了。人類可以生產無數瓶純淨水,但無法淨化一條再小的溪流。人髒了,可用水洗濯,一條河流髒了,又靠什麽清洗自己?一件衣服染上墨跡都難以洗幹淨,一條被生活垃圾、化工汙水及電子廢料汙染的河流,要恢複清白談何容易。

  人類及其消費品是汙染源,每個人都參與了對河湧及大河的汙染。市民亂扔垃圾堪稱惡習,未經淨化的工業汙水及廢料直接排入江河,更讓人發指。此類情況屢禁不止。發臭的河湧影響了民眾的生活,彼時官方應對草率,如改建暗渠或幹脆以泥石填平。從生態的角度來看,這種“鋸箭法”式做法是自欺欺人,談不上有效治理,簡直是將河湧謀殺之後,還要毀屍滅跡。原本縱橫交錯的水鄉之網已被撕裂而成碎片,之前豐富的水生動物及野生植物借以棲息繁衍的大片濕地蕩然無存,而之前蜂蝶飛舞、鳥類啁啾、瓜果飄香的果園,亦被代之以一幢幢鋼筋水泥建築的樓房。

  那些被掩蓋或改成暗渠的河湧已垂死並發臭,並被埋葬(包括活埋),隨之被摧毀的是大量物種及其相互聯結而成的網絡。即使從人類狹隘的實用角度而言,這絕非可有可無,絕不僅僅是喪失人類曾經享用的食糧或小橋流水波光帆影的風景,而是一個生態係統的崩潰乃至一種生活方式的消亡。“水鄉”已成絕響,繚繞其四周的文化及風俗亦隨之湮滅。那些曾以水為生的人及其後裔,不得不適應秩序井然而枯燥冷漠的人工生態係統,遠離了大自然的循環生息,人必將變得冷漠而空虛,孤獨而不得撫慰。生態學家愛德華·O。威爾遜說:“工業化時代的人居,滿足於家畜的滿足,生活在機械、荒誕的飼養場子裏,一切皆有人工所取代及供應。這當然不是人的本性而是墮落,每個人都有權選擇在複雜的、孕育我們的原始世界中自由遷徙。”這隻有極少數人(如詩人、藝術家、自然論者、博物學家或生態學者及熱愛自然的民眾)懂得這種喪失的創痛之巨。但讓人驚悚的是,正是人類以“改造自然”、“造福人類”或其他堂皇的名義,將河流、森林、草原、濕地乃至大自然摧毀。

  河流重要的是水,但水依賴於生態係統中的每一個構件,水絕不能單獨存在(我對瓶中水素無好感)。河水、河床和河岸三位一體。是水使河床成為河床,河岸成為河岸。沒有水,那隻是一個幹涸的溝壑,並無河流可言。由於工業化肆虐及現代農業的過度墾殖,荒野被人的足跡踐踏,鄉村及城市的河流大多瀕臨絕境。正是荒野孕育了河流及其中的生靈,物種知恩圖報,反過來維護河流的生機及活力。一直受惠於自然的人類卻自私貪婪,出於實用及享樂的目的,一味掠奪及索取,將地球視為可以壓榨好處的果實而非也有靈魂和呼吸的生命體。

  地球的“人性化”意味著荒野的自由自在被人類擾亂,失去了原始與野性。馴服植物及動物,顯然就是破壞自然原生態及荒野精神之濫觴——人類的文明史就是地球的衰亡史——正如愛德華·O。威爾遜所言:

  文明是通過背叛自然獲取的。在新石器革命中,我們已經走偏了方向。我們曾經試圖走出自然而不是走向自然。現代科學技術革命尤其是基於計算機的信息技術的巨大進展,第二次背叛了自然。使人類誤以為將城市和農村的物質生活與自然割裂,也足以滿足自身的需要。……人類的大錘已經落下,第六次大滅絕已經開始。生物多樣性的喪失如果不能有所減輕的話,物種永久喪失的程度注定要在二十一世紀末達到中生代末期的水平,我們將會進入詩人和科學家稱作的“沙漠時代”和“孤獨時代”。

  此論堪稱驚世駭俗,細想卻有其道理。人隻是自然界(上帝、存在、最高意誌、最大的神秘諸如此類,隨你怎麽說)的造物主而妄稱創造者,並因為學會了使用工具而妄自尊大,遺忘了其也無非是神或魔鬼手上的工具,創造了很多無關緊要乃至後患無窮的東西,譬如弓箭、槍械及原子彈。在人類登月之後,科學家更狂妄地宣稱:當一種資源耗盡時,科技天才將會發現其他的新資源;當地球上的資源耗盡了,就乘坐宇宙飛船移民到火星。人類將五穀及花卉之外的野草稱為雜草,將大多數昆蟲稱為害蟲,而對相近於人類的靈長類猿猴乃至同類又何嚐手軟。“害蟲”和“雜草”這些字詞,表明了人類的無知、傲慢及空洞的優越感。

  對森林和原野上的野生動物而言,每個外來人都是恐怖分子。不同膚色的狩獵者和肉食者是,披著裘皮大衣的貴婦人是,取熊膽及虎骨製藥的藥劑師是,頭戴野雉尾的花旦也是。每一個流域或森林都是一座廟宇。老子說:“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道法自然,無中生有。”道元禪師說:“龍把水視為宮殿……研究水時,學佛之人不應局限於人類的視野。”加裏·斯奈德說:“森林是山貓很好的食堂,山貓帶著魔鬼與饑餓的幽靈分享著鵪鶉並以呢喃表達感激。”每一個生靈都帶有神性而不是神。推倒神廟的伐木者得享征服大自然的美名而被突出的樹根絆倒。一隻金龜子或一朵矢車菊以死相告:“大自然隱秘的鏈條已崩斷——”而蹩腳的鍾表匠將這個舊鍾表輕率地拆掉,翻來覆去地找尋而找不到發條,更遑論修理。加裏·斯奈德說:“這個在某一生態係統內的關係網,讓人想起華嚴宗的因陀羅網意象,就像戴維·巴恩希爾所描述的:宇宙被看做一個巨大的網,網上綴有多麵體的、磨得發亮的寶石,每一顆都作為一個多麵鏡。從某種意義上講,每一顆寶石都是單一的獨立存在物。但是在審視一顆寶石時,我們看見的隻有其他寶石的映象,而這些寶石自身也映現了其他寶石,就這樣在無窮無盡的鏡像係統中不斷映現。因此在每一顆寶石上都有整張網的形象。”

  我懷念荒野或人跡罕至的河流,宛若大樹自由生長,浪花像葉片湧現又墜落,跨出身體一步而走向未知或開出花朵——河流總是走在身體的前頭,比自己走得更遠,它有自己的思想,流動是它的天性。每一個片刻都被一股神秘的源泉所推動,直至進入智慧的海洋。看上去,它幾乎像時間一樣自信而有力。流逝即存在,它不停地說話而不重複每一個詞語,它是自由的化身和縮影。河底的魚類乃至一隻沉默的河蚌也是。堤坡上植物開花,草葉吹拂,三三兩兩的牛羊在啃草,昆蟲和小鳥從水麵上飛過,收網的漁翁佇立在船頭,他額頭上堆起的皺紋如橫寫的“川”字,被閃光的魚鱗照亮。

  河流從荒野流向城市(如羊入虎口),實乃人類擇水而居。河流所經之處,遍布村莊及城鎮。我厭惡所有將河流固定得動彈不得的混凝土河岸,這樣的河流,像被關入鐵籠子的猛獸,也像動物園的柵欄,像一個農場的畜舍。河流腳步踉蹌,舉步維艱,宛若拖著鐐銬的犯人。那些石頭或混凝土將河流當成了一幢沒有生命的建築物,實乃河流的鐐銬,河流的棺槨,它使濕地消亡,切斷了跟萬物之間的聯結而趨向窒息。河流是眾多生靈的棲息地,也是一個獨立的生命體,而不僅僅是水。

  站在廣州大橋上眺望,大河就像一個長度可觀而四方規整的水池,河岸猶如建築,裝修精良,燈飾輝煌。我仔細地傾聽流水的低語而一無所獲。沒有魚類、鳥類及其他生靈的氣息與動靜。江邊仍有垂釣者,但除了收獲一份閑情,已難聞魚腥。在夜晚,廣州塔上的霓虹燈流光溢彩,如一位高大美麗的貴婦人。兩岸建築物的燈飾五彩繽紛,如光影的瀑布,並幻化出經過精心設計而造型獨特的圖案。江麵上的遊輪緩緩地行駛,同樣披著耀眼的燈飾,宛若一盞盞巨大的河燈,跟河岸上的彩光遙相呼應。夜晚的河水波光閃爍,仿佛比在白天更明亮,更幹淨。兩岸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大河也仿佛比白天看上去更美。這一切,通常被作為這座國際化大都市的瑰麗夜景為世人所知。大河兩岸的建築物及其彩燈堪稱美景,除了被燈光及夜色隨意切割及塗抹的河水。唉,此刻的河流如美人遲暮,已奢談風情,但那些徹夜不息的燈火,就像源源不斷的汙水(來自大河上遊及城內河湧)在將其羞辱。

  原載《散文》201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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