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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蒼耳:消失或重現

  杜懷超

  有些記憶,光陰再深也是抹殺不去的,它會沿著河岸、阡陌,甚至廢棄的園子坍塌的牆垣,一路低音甚至無聲無息地牽住衣角、長發,一不小心還會隨著尖銳的刺鑽入你的手指,甚至……保持一生的疼痛。這就是蒼耳,粗糙的、素樸的甚至沒心沒肺的蒼耳,寂寞的、孤獨的、糾結的、沉默的蒼耳。再與蒼耳相遇,我們竟是在荒廢了十年的鄉村院落裏。頹廢的泥巴牆、破落的草舍,挨挨擠擠的蒼耳,舒展著闊大的葉子。新的、舊的飛燕在她的上空春來秋又去,呢喃的音韻成為最富生氣的詞語。蒼耳,支起無數聽覺。待寒霜一降,隻剩下寂寥的庭院和孤獨的蒼耳相看不厭。誰為誰守護?

  我對蒼耳的名字充滿著神秘的詮釋,蒼耳蒼耳,蒼與耳,蒼是蒼老的蒼,天下蒼生的蒼。原本是傖,傖人,粗鄙的人,他們在窮困潦倒或者天災人禍麵前,能夠撿拾的唯有這貼地生長的蒼耳。蒼耳,難道是大地上一隻渺小而又巨大的耳朵?渺小是她的形狀,巨大是其聽覺世界裏海納百川的情懷。貼著大地的深處,諦聽天下黎民百姓的疾苦?越卑賤的植物越是能夠保持清醒與靜謐,寧靜致遠。

  請讓我挑幾個關於蒼耳神奇的別名:卷耳、常思菜、野紫菜、菜耳、粘粘連、羊負來、疥瘡草和佛耳。這些是對蒼耳之名的進一步解剖。羊負來,又叫羊帶來,形象靈動地說出了蒼耳的來時之路。最早的種子是從遙遠的異域被羊群之類帶到了東方,落地生根,迎風生長。蒼耳是有憐憫之心的,或者說她懂得憐憫。帶著生命的陣痛糾纏著這隻或那隻羊,在疼痛的呼喊裏,在人類的叫喚中,羊群把內心的秘密一股腦地傾注在這糾纏不清的種子身上。南方北方,田間地頭或者荒山野嶺,無不落下蒼耳的身影,而羊的呻吟隱秘在草叢深處。

  再看野紫菜、常思菜,以菜的名義,那就是另一種糧食,食者是誰?舍其與之相依偎的農人,還能有誰與泥土相伴,與蒼耳護守?追溯而上,讓我們看看這樣一幅景象:“采采卷耳,不盈傾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詩經·周南·卷耳》)這卷耳就是蒼耳子。穿越千年,我們看到了它的身影。誰家的女子在山坡上野地裏采摘?作為全身有毒的蒼耳,生吃它是要付出生命代價的。這妙齡女子,也許覺得蒼耳之毒無甚,愛情之毒尤為毒啊!所以“采采卷耳,不盈傾筐”。其實,我想先人們定然知道蒼耳的毒,自然有解它的妙方。如水泡再煮熟,毒性即去。可從這樣一株株粗糙的植物身上找出糧食的來源,喂飽胃、身體以及精神,實非易事。

  有人說蒼耳在古代是一種經常食用的野菜,李時珍說它的味道“滑而少味”,看來不是什麽美味佳肴,或許隻是那時窮苦人家荒年沒有辦法才食用的草。況且詩人都食過:“卷耳況療風,童兒且時摘。侵星驅之去,爛漫任遠適……”杜甫在《驅豎子摘蒼耳》詩中寫到過蒼耳,作為詩聖的杜子美先生當時也隻能采采蒼耳來食之。

  如此,難怪先人送給蒼耳另外一個名字:佛耳。佛家講究普度眾生。能挽救性命的草,還是草?亦草亦佛,是與最卑賤的大地勞作者休戚與共的依靠。

  在落日的餘暉裏,我常一個人踟躕在這座廢棄的園子裏。絲綢般的陽光淌過殘壁與女牆,蓬鬆的泥土如惱人的頭皮屑簌簌落下,發出蒼老而又疼痛的聲音。門楣腐朽,灶台冰冷,枯草橫七豎八,不知名的蟲子與放肆的老鼠在來往穿梭著,潮濕的青苔沿著廢棄的台階攀緣,留下青澀的時光。

  人呢?原先這裏的人到哪裏去了?這是一個大家族的庭院,一個有著祖宗四代同堂的家族,如今人影稀疏。聽鄰居說,後生一律外出打工或者在外工作,南上廣州東莞,北上北京中關村,奔赴經濟發達的城市與地域了。一開始是家裏的青年男人們出動,電子廠、建築工地、機械廠、車床廠等等,無不留下他們的足跡與汗珠。他們就像四處覓食的鳥兒,離開鄉村的枝頭,在城市的水泥馬路上撿拾遺棄的果實。他們時刻擔心自己迷路,還得防備形形色色從家裏傳來的各種騙子傳聞,還有此起彼伏的汽笛和濃鬱的廢氣尾氣。更為觸及疼痛的是城市的眼睛,冷漠、懷疑、鄙視甚至厭惡。他們是流動的毒瘤,每到一處,就是銅牆鐵壁般的戒備。習慣泥土的沉重,把人生的格鬥場嫁接到城市的水泥鋼筋上,他們用黝黑的脊背扛過那段艱澀的日子。漸漸地,他們的臉上有了笑容,皮膚也逐漸白皙,就是那噴出的土語也似乎有了城市的卷舌。接著,男人把女人接去,孩子也跟著到南方北方的大城市上學。園子一天天空蕩、安靜,到最後死一般地沉寂。一個家庭離開了,一個家族離開了,像候鳥般,飛去了遠方。從此隻剩下這熟悉的荒園,守望著最後的慘淡。

  村莊也不再是往昔的村子了,越發沉默寡言與坍塌荒蕪。人就像一棵棵移動的植物,從旺盛的村莊裏走出,直到村莊逐漸蕭條、枯萎甚至靜寂。如果偶有麵孔,也隻是蒼老的麵孔一閃而過。村莊這個舞台上,我親眼看著一幕幕大戲在沒有燦爛的瞬間就凋謝了,那些生命的演員一個接著一個東南飛。也許,從村莊的表麵看,村頭那棵古樹還是那般蔥蘢,荷塘裏的水依舊波瀾不驚,一隻或者兩隻灰色的鴨子在水麵上嬉戲,偶爾發出幾聲孤單的鳴叫。但是,在那熟悉的場景裏,我仿佛看到村莊的生死、內心的荒蕪。從村莊內心呈現的荒涼裏,那些曾經的雞鳴狗叫聲消失了,新生的麵孔也少許多了。猛然間,你會發現村莊裏多是些蒼老的身影,伴隨著落寞的愁容,恰似一株株肥頭大耳的蒼耳,填補這廢棄的村子。

  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房子/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就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在林蔭路上不停地/徘徊,落葉紛飛。(裏爾克:秋日)孤獨的村莊,孤獨的園子,唯有蒼耳不孤獨。荒園裏留下多少空白,蒼耳就用那繁盛的背影填補上去,肥厚的汁液,是肥厚的蒼涼,在夕光裏葳蕤,在黑暗中蓬勃生長。此刻誰能告訴我,旺盛與荒蕪是廢棄的園子還是拔高的蒼耳?甚至踏塵而去的遠行者?

  人類對蒼耳是有偏見的,包括我自己,不偏見的是詩經裏的那位女子、李時珍還有我的祖母。蒼耳在農人眼裏隻是一種草,幹枯帶刺,即使繁殖能力再旺盛,長勢再霸道,密密匝匝,甚至似綠被子,依舊焐不熱大地的情愫。你看葉子粗糙得不能再粗糙,枝幹粗魯得不能再粗魯,恣意橫生,絲毫沒看到美學賦予的元素。再打量果實,長著叢生的密匝匝尖銳的刺,遠遠地躲避人的親近。蒼耳似乎天生就有著與人類遠距離相處的情結,所以人很少去打擾她。蒼耳倒好,依然故我,以更加瘋狂的生長迎接世俗的目光,凡是有泥土的地方,都有她碧綠的身影。

  我以為蒼耳是孤獨的,從落生開始注定孤獨著,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從一個世紀到另一個世紀。越過多少歲月的風聲,一個人的旅程,一個人的戰爭,一個人的世界。土、雨、陽光、露珠,都是上蒼的賜予,沒有人告訴她會有這些,她毅然落地生根。一粒蒼耳的種子,一顆碩大無朋的孤獨,永遠屬於蒼耳與生俱來的、執著的孤獨!

  詩經裏那位斜背著籮籃、采卷耳的女子知道蒼耳,知道走江湖的蒼耳,知道一直保持著戰鬥激情的蒼耳。所以,多情的女子站在山坡上,始終“不盈頃筐”,看蒼耳的青枝綠葉。她自己何嚐不是一節蔥綠?正等待秋天情事的降臨?外出采蒼耳,婆婆念想的是口中之福,卻不諳少女的情事。想著在愛情成熟的道路上,一位神情憂鬱的女子,正站在秋天的蒼耳旁,焦急地等待蒼耳子帶去思念。蒼耳的一生恰似女子的愛情,執著於內心的堅硬,隨緣而為。

  而在李時珍的眼裏,蒼耳不是情事的載物,他那如炬的目光,透過粗糙的表皮,直抵蒼耳的心底。從醫學高度看,沒有人能超過他。在人類與蒼耳的身體上,他找到了相通的血與脈,找到了人類與植物之間的生死通道。他擁抱著、興奮著。激動難抑中,情不自禁地在《本草綱目》上寫道:蒼耳,釋名:亦名胡、常思、蒼耳、卷耳、爵耳、豬耳、耳、地葵、羊負來、道人頭。(實)甘、溫、有小毒。(莖、葉)苦、辛、微寒、有小毒。主治:久瘧不愈、眼目昏暗等。直到彼時,人類才明白蒼耳居然是一味上好的中藥,生得艱辛,長得醜陋,舞蹈著尖銳的武器,遠遠地躲開人類的追逐,待秋天時分又追著行人苦苦糾纏,原來它是在傳達內心苦澀的秘密!

  我忽然頓悟深秋時節蒼耳那愁苦的麵容,她的愁苦不是自己的走向與消失,而是懷中的顆顆種子,究竟會零落何處?在生命最後的光陰裏,她拚命地擠在路旁,伸張著脖子,站得孤獨,站得疲憊,站得憔悴,站得無助。直待一個充滿愛憐的人打馬走過,小小的黑色的種子,便瞬間撲上去,然後自己轟然坍塌、頹廢、消失。

  祖母是素食主義者,眾多貼地的植物都是她碗中之物。她對草藥敬若神明,即使明知道草藥無濟於事,她依舊喝盡每一滴中藥。祖母說,我們人也是一棵草,生病當然還需要草藥治療,草藥是居住於我們身體中的神,守護著我們,是我們頭頂上的佛。我們吃進去多少草,死後就會在大地上長出多少草來。祖母居然也懂得天人合一的道理,人與自然相依為命,人本身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是的,從《本草綱目》讀下來,哪一株草不是接通傷口與內心的頑疾,哪一株草不是充滿著藥性和神性?

  敬重草類,或許是我們本應有的姿態。

  現在,我再次站在這座廢棄的園子裏,看著蒼耳滿身的累累碩果,由青轉黃轉褐,從青澀到成熟的過程。成熟就意味著死亡,意味著來年此蒼耳將要被另一株蒼耳所代替,意味著自己的永遠消失。一株蒼耳消失,無數株蒼耳將繁茂於大地之上,與人類的繁衍相同,一代代延續下去。與這座荒園的主人般,從故鄉到異鄉,從此地到異地,攜裹著家園、責任和憧憬,告別老宅子,告別蒼耳,落生在天南海北的城市。直到新的家園出現,把下一個追逐的驛站交給孩子,然後衰老,直至死亡。

  這注定是一個孤獨與艱辛的旅程。尤其在蒼耳身上,生前積蓄萬千力量,為植物界孕育出無數小蒼耳。細剝她的心思,會發現驚人之處。那讓人毛骨悚然、拒人千裏之外的刺,成為阻隔人類親近的最大障礙。女為悅己者容,難道蒼耳不希望得到人類的青睞?那些青色的刺硬硬的,似乎是捍衛蒼耳的利器,密不透風,一隻蟲子休想鑽進去,那些牛羊豬等動物,見了蒼耳無不掩麵逃竄。即使不小心一口咬下蒼耳的枝葉,也無法下咽她內心的苦。據說那些唬人的尖銳的刺,到了蒼耳成熟的時候便會老化,由銳變鈍。這可是一種心思縝密的變化,更是蒼耳因繁衍而俯身的姿態!此際,人類、動物再與蒼耳相遇時,不再膽戰心驚,即使親密接觸,最多隻是個糾纏,難舍難分的往事。人類對於糾纏是充滿喜好的,《詩經》中采卷耳的女子,不就是糾纏在情事的困擾裏?念想如那卷耳,小小的堅實的瘦果,糾纏著那遠方的情郎。

  我驚詫於蒼耳的生存與繁衍,在生與死、消失與重現的路上,是如何守衛內心的密碼?那內心的藥味,為人類療傷的隱秘,鮮為人知。她看起來一無是處,她枯榮於大地上,自生自滅是循環往複之路。遭人討厭,讓人誤解,傻乎乎地孑立在荒草叢生的地方,生長,結果。一旦人類的肉身遭到病菌的侵襲,蒼耳則會挺身而出。這是一個巨大而又唯一的秘密啊!

  野草,吃的人多了,就是野菜;野菜,吃的人少了,就是野草。人類在對蒼耳的認識上是有誤區的,誤區的根源是人類的奢望與欲望太多太多。在饑餓時刻看到蒼耳是一種糧食,在疾病時看到蒼耳是一種藥;在幸福時,蒼耳則是眼中的雜草。在無數農作物的雜草識別與防除頁上,赫然寫著生辰八字,農田雜草,危害棉花等,宜用百草枯、撲草淨除之。

  人到老了,才會頓悟一生應該抓住什麽,執著什麽。年輕的時候欲望太多,遮住了前行的雙眼;年老的時刻,看清山水,卻徒有悔恨。我偏愛蒼耳,偏愛蒼耳身上唯一的中草藥味道。我想植物的世界同樣充滿喧囂、浮躁和功名利祿、爾虞我詐。一個人一生能拋卻世俗的東西,守住本真,是何等之難?蒼耳,在拯救人類內心頑疾的阡陌上,一直孤獨前行。

  我走在熙攘的人海中,迷惘而無助。我看不清許多事物遠方在哪兒,不知道時間是怎樣從身上溜走的。璀璨的霓虹燈、醉生夢死的日子和你死我活的名利爭鬥,似霧霾般席卷過來。我多麽希望把自己種下,長成一株路旁淡看姹紫嫣紅的蒼耳,用一種植物的方式生活,活出內心的我來。

  原載《北京文學》2014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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