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紅翠
在現代都市的深處,有一些隱藏很深的地方,在那裏你會發現不經意的繁華地段,而且她繁華的風情往往是在她的地下真正生長蔓延。帶著欲望的騷動,這些繁華試圖為現代都市中緊張生活的人們解除在白天日益陷入其中的疲頓和麻木,意欲讓他們擺脫白天的機械生活和身體頻率的共振,牽引他們急於墮入黑夜深處的腳步。她深諳白天掩藏起來的黑夜的衝動,她懂得如何將這種衝動引向迪吧,讓欲望在迷醉中赤裸相見,浸泡魔幻的氣息,並且自行開放,擁抱地下的紅罌粟。那些有點神秘的、通向地下迪吧深處的通道,迷幻地轉動著,像人間的奈何橋,讓走在上麵的人忘卻身後的白天世界、陽間世界,奔向另一個迷幻的、欲望藏身的陰間;並且在那裏,欲望脫掉外衣,張開性感蠱惑的黑唇,放浪妖冶地遊走在秘密的迷宮裏。這些地下迷宮已經成為現代都市人類的桃花源,成為都市人類生活的主要景觀之一。在這一景觀裏,我們可以看到社會權力與文化結構的深層隱喻,看到人與其作為消費符號的自身之間的製約和消費關係,以及這種消費又是怎樣在迪吧中實現的。本文以北京東城區某大型地下迪吧為雛形,試圖描繪都市迪吧的地理空間及其空間權力關係。對迪吧的體驗某種程度上也是潛入到都市文明景觀與都市人生存狀態無意識層麵的體驗,這種景觀的存在既是現代都市人類生存之需,又是這種生存之需無法擺脫的悖謬。
都市迪吧:眩惑的景觀
從結構格局引申至空間係統功能是我們考察都市迪吧這一微型社會景觀結構的關鍵。迪吧的基本格局大同小異:豔舞表演區,酒吧區,DJ音樂區,舞池。迪吧幾乎都以舞池為中心呈扇形向外發散。豔舞表演區往往高出由高腳酒吧桌環繞組成的酒吧區,成為酒吧區的地理中心,與高出舞池的DJ音樂區遙相呼應,二者占領迪吧的兩個製高點。勁爆的迪曲是迪吧中的加熱劑、黏合劑,也是吸附劑:它激動迪吧的每一個末梢神經,使之持續處於激動狀態,它彌合各個區域的分隔並將各個區域的熱情不斷提升至頂點。迪曲一般在午夜前兩小時開始,勁爆的迪曲意味著迪吧生活的真正開始。這種開始似乎暗示了一種永不停止的幸福,貌似一架欲望的永動機許諾幸福生活永遠在線的烏托邦。而另一方麵,它所召喚的又無疑是一個世界末日的到來。迪吧生活便是二者之間無限持續的延宕。
如果對迪吧的空間狀況稍加留意,我們可以看到迪吧空間的等級設置和功能配置是層級嚴密而完備的。迪吧的氛圍、空間等級的設置尤其是其功能的完成,體現了都市迪吧與現代都市文明觀念鮮明對照的兩個特點:一是它的群居性,一是它的集中營性。群居性是原始部落生活的社會形態特征,表現為財產和生活的公有性、共同性,與現代社會的私有性及個體性相對照。迪吧的這種群居性部落生活特征既是原始生活方式在現代文明社會的轉義複現,又是現代都市人類對現代文明的反抗和嘲諷。
迪吧的群居性體現在迪吧中生產和表現欲望體驗的各種手段。作為迪吧空間中心地段之一的舞池——與豔舞區相對——就是迪吧社會部落群居的集中地點(迪吧是一種社會形態,它功能區分鮮明,因而不能把豔舞表演與酒吧區和舞池相混淆)。在舞池中,舞動的人群可以進行共同的性幻想、性挑逗。舞池的權力掌握在DJ手中,DJ的身份功能類似於原始部落酋長,他在酋長席上念著操控身體符碼的咒語,看著他的咒語在其舞民身上發揮魔力,完成他神秘的使命——施咒。
DJ的咒語是一套具有強烈性暗示的暗語(“你還好嗎?”“還要不要?”等等)、呻吟,這些咒語在鼓動一場前戲的熱身、模擬想象。DJ統帥舞民共同進行的群體的性幻想、群體的性模仿和性遊戲,帶動了整個迪吧生活節奏的持續升溫。舞池是集體操演以身體和性為核心的群體部落空間,它為舞民們提供了這種群體活動心照不宣的合法理由,擁進舞池的人群都必然要參與這個集體的身體遊戲和欲望舞蹈。所以在舞池中有一個遊戲規則:欲望衝動的獵色男女可以把舞池中的所有陌生人當成你的模擬情欲對象,男舞民可以把身邊的陌生女孩當成模擬的對象,試探著將手搭在她的腰間,一起跳豔舞。當獵手把欲望之爪搭在舞動女孩的腰間時,欲望中的女孩可以應和這種遊戲的挑逗,也可以拒絕擺脫,表明你隻想找自己的快樂——這些又都是完全自願的。當獵色落空時,獵手便會轉移目標,不會糾纏,也不會遭到被非禮的怒目。擁擠的舞池水泄不通,陌生的身體接受了共同的規則,超出曖昧的界限,達到親密無間的臨界。這是一個群居社會的模擬,這是一個陌生人群的奇異親密,這是一個欲望的烏托邦。
DJ在圓形舞池的製高點上,帶領他的舞民,不時要求他們將手舉起來,要求他們與自己一起呻吟、尖叫。迪吧的這種空問關係同時也規製出一種權力的等級,這種等級表明DJ與舞民之間是酋長與族民、宰製與被宰製的社會關係和權力關係。這種等級關係的實現在現代都市中帶有教團本質和教團功能,因為它要求所有人的一致自由,類似於專製而狂熱的教團亢奮。DJ的咒語狂勁的迪曲,還有舞動的人群,共同組成了一個欲望的地下生產線。一個個午夜,狂歡的舞民汗水淋漓,像做過無數次愛——疲累而滿足,白日裏壓抑的過剩精力一次傾空,欲望被提起隨即也被耗盡,完成一次次身體的洗禮。可以說,迪吧的欲望生產機製同時伴隨著欲望的解構和轉移以及欲望的替代性和轉移性消費。
如果迪吧的群居性是就欲望的生產手段而言,那麽迪吧所表現出來的集中營性則在於迪吧對身體和欲望采取的集中化處理方式,在於它對身體和欲望的集體規製與監控,以及這種功能的嚴密設定與行使,這主要是指迪吧權力結構的官方係統功能。迪吧空間的係統功能分別由幾個因素共同承擔:DJ,舞池的振動地板,舞場的探照燈光,舞池周圍的保安。DJ是大權在握的教團主,在教團主的位置上監控全場,調動全場情緒,回收舞民狂熱的回應,同時收回舞民的主權。震動地板會幫助都市人類麻木的身體有節奏地舞動。這種幫助意味著一種強製,即你身體的感覺和反應事實上是被設定、被引導和被強製的。而如果你的身體在欲望的節奏中稍有懈怠或錯過了節拍,它就會提醒你並糾正你身體的節率。舞池裏的人要求有統一的搖擺,統一的陶醉,統一的回應——回應迪曲的節奏和振動地板的頻率,震動地板中的身體不允許有停頓和休歇。舞者身體感覺的被設定還表現在迪吧中燈光的使用。迪吧中的舞池以及周圍的酒吧區和高腳座位都處於一片極度的昏暗之中,但是當人們沉浸在勁爆的舞動中忘卻自我時,探照燈樣的燈光會不時掃過陶醉在黑暗中的人群。這種燈光可以是誇讚的:它帶著誇讚的掃視掠過每個人的臉,給他們會意的笑,告訴他們——你們很棒,你們很配合,你們還要加油啊,你們還可以更好;它也可以是監督中帶有責怪的,它似乎也在質詢你:你累了?你不夠配合,你沒有和人群保持一致,你要努力哦。所以無論哪種,這燈光都是巨大的迪吧係統給出的提醒:提醒你像它要求和期望你的那樣去做,提醒你的身體和人群保持強勁的統一——統一的搖擺、統一的陶醉節律、統一的回應。耐人尋味的是,當迪吧的狂歡生活真正開始的時候,迪吧空間中的另一個重要構成元素——保安網絡便會全麵升級,監控迪場的安全。這意味著,當都市人類在迪吧中忘情忘我的時候,總有一群監視的眼睛在注視著這群瘋狂的欲望使者。毫無疑問,這是一個令人尷尬的對象化的結構關係。
當然,在這種宰製功能的行使過程中始終有一個重要的合謀群體——舞池裏的舞民。他們順從迪吧的要求,擠進擁擠的舞池,像一群被監禁的奴隸,享受著被監管的快感,服從DJ,跟隨節奏,忘我陶醉。在這裏,舞民們放棄他們作為現代自由人類的自我承當,因為自我承當的空間已經被宰製限定了:身體挨著身體的舞池裏,身體必須聽從安排。因而,迪吧中的權力監管是來自兩方麵力量的合謀:一方麵來自“民間”的馴順歸附——舞民們陌生身體之間的碰撞提醒自由的界限與“多餘”;另一方麵來自迪吧宰製係統的權力誘導與施壓——DJ、震動地板、舞池四周麵目冷峻甚至嚴厲的保安以及探照燈光。這一切成功地打造了一個等級完備的欲望集中營——有設計者,有執行者,有被操控者,它是軍事集中營在都市欲望消費程序中的功能轉換,是製造人體機器的現代流水線。這種集中營的實現在於集中營各個等級之間的妥協,他們之間的認同默契與合謀關係共同打造了迪吧空間這個現代都市人類生存的地下景觀。在這一景觀裏,上演著包括監治者與被監治者在內的群體的共同狂歡——秩序井然的狂歡!
當然,在這裏我們似乎更應該作兩個補充,雖然是補充,它們對迪吧權力機製而言亦是至關重要的。首先是進入迪吧這一權力機器的第一道關口——安檢,它是迪吧秩序係統開始的序曲。在這裏,進入者要求接受保安的搜查,這是出於係統安全的考慮,但對於進入者而言,這種行為實際上是一種繳械——繳掉白天的程序規則,繳掉自我意識的主體權利。隻有進入者自願接受從這裏開始的另外一套程序規則,臣服於迪吧這一架權力機器,遊戲才會被允許和啟動。其次,我們同樣不應該忽略那些舞蹈於舞池與酒吧區之間的自由舞民,他們的存在是迪吧規製體製的一個緩衝。他們的存在是完備體製必需的一個重要的策略性構成元素,因為,專製的體製需要這種緩衝地帶以使自身具有較好的彈性,以便轉移宰製係統與其規製對象之間的緊張關係,讓遊戲有張有弛地運行。迪吧的專製恰恰與迪吧反都市現代化秩序的自由、另類精神氣質相矛盾,這種微型景觀所體現的悖謬某種程度上折射出現代性與後現代性精神發展曆程中的悖謬。因為一種自認自由的精神範本往往期求一種普適的有效性,這種普適性要求往往需要警戒其自身潛在或顯在的專製傾向。
迪吧中的女人:作為影像的存在
之所以要談迪吧中的女人,是因為這涉及迪吧生活中的人群分類,人群的組合與關係是迪吧規製係統流溢的動態機製。而這種分類與組合對於作為一種社會形態的迪吧而言,將是重要的社會形態學問題。本文試圖考察迪吧生活中主要人群之間的關聯性、互動性、構成性,及它們之間的衝突、妥協與合作,且不會加上男權女權以及男女主義之類的分別與立場。
迪吧中的人群分類不能簡單地歸為男人和女人。粗略地看,至少應劃分為三類:第一,陪酒女郎/豔舞表演者;第二,女性消費者;第三,男性消費者。前二者通常被不加析別地放在一起,但它顯然比男性消費者的組成成分複雜些。而且把陪酒女郎和女性消費者簡單地放在“女人”這一單元內是有危險的,因為至少女性消費者會拒絕這種不加區分的指稱,她們會反駁,我可不是陪酒女郎。盡管她可能也欲望情色,也不想把自己打扮成貞淑靜女,但她們還是會在潛意識裏存有就算不強烈也會是明確的異議。但陪酒女郎/豔舞表演者與女性消費者畢竟共存於“女人”這一指認符碼之下,尤其是在迪吧的欲望係統中以及男性的他者目光中,此二者在根本上被當成沒有區別的女性存在。
盡管如此,陪酒女郎/豔舞表演者和女性消費者在迪吧中生存身份的差別,還是每一個進入迪吧者都心知肚明的。如果說陪酒女郎與女性消費者構成了“女人”指稱下的兩個亞類人群,那麽,這兩個亞類人群在各自的角色中都滲透著另一方的身份投射,使她們在身份功能上出現重疊交叉。這不僅因為她們同時由“女人”這一符碼所標識,更因為各類女人在迪吧中處於共同的被消費的構成性地位,這種地位是在迪吧這一欲望機製啟動之初就被設定的。這一設定使迪吧中女人的存在樣式共同帶有了明顯的影像化特征,使女人在這種社會形態中的身份存在與組合更加具有意味。影像化的基本特點是想象性、虛構性與投射性,作為影像化的存在則表現為它的被想象性、被虛構性與被投射性。迪吧中的女人是欲望機製投射出來的影像化存在,我們需要拆解迪吧中女人影像化存在的多重複雜性,查詢這一影像化生成的具體路徑,以此獲得對迪吧中女人這一象征符碼細微且深入的了解。
迪吧中女人的影像化具有多重性,但主要是通過兩個途徑建構完成的:一是他者的規製即他者的影像化施與;二是女人的自我規製即自我影像化。首先,迪吧是最大的欲望化他者。這一架龐大的欲望機器作為他者,把女人放置於欲望所期求的對象位置上。它首先將女人按欲望的要求量身定做:性感、Y蕩、妖冶,並招攬積聚了一批批符合迪吧欲望機器標準的情色尤物。迪吧將女人中的這一類剝離出來,讓占有女性條件的優勢者自行顯露。這些被挑選的女性將自身的性感優勢作為“武器”,披掛上陣,在豔舞表演場上或陪酒區兜售她們的身體,展示性感,挑逗情色。更重要的是,她們要為迪吧的欲望意識形態作形象代言和品牌推銷。這些被多重權力關係和欲望係統製度共同塑造出來的女性逐漸成為女性肉體的象征符碼,這一符碼的不斷生成和確立使得女性的存在具有十足的想象性與觀賞性。其次,對女性符碼進行生產的欲望機器有一個最大的合謀者、擁戴者,即迪吧人群中居大多數的男性消費者即觀看者。盡管在迪吧中,無人不是這架欲望機器的臣民與馴服者,但是,欲望機器采取了男性眼光的策略,它將男性消費者納入欲望機器係統的主體一方,將他們指認為欲望機器的人格化代表。這個代表占領欲望生產行為發出者的位置,並要履行對女性符碼進行想象與觀賞的主動性進攻,他們將自身的欲望轉嫁到他們的想象性對象——女性身上。於是,女性作為符碼成為男性欲望表達的代表者、代理人,成為男性欲望的影像化身。正因為如此,在迪吧的體製係統與男性群體的想象生產過程中,對女性作亞類人群的劃分是沒有意義的,具有強製性的欲望機器的生產意願不會對此加以析別,而是統統把她們當作“女人”這一共同的符碼來配置。因而在迪吧的欲望生產過程中,所有女人都隻是具有性征的欲望對象而已。如果說舞女郎是神壇上的肉體女神,有著“高高在上”的意味,那麽,那些散落在酒吧區與舞池中的女人們則是下凡人間的女神的化身,她們可觸摸、可獵取,可以作為幻想對象來挑逗。迪吧中的女人就是這樣作為女性肉體的符號以及女性符號的肉體而存在的。
同時,迪吧對女人的欲望設定與規製以及男人的觀看(作為欲望機器重要的附屬功能)又必然導引出女人的自我影像化。並且女性在自我影像化過程中的一些無意識表現則更加模糊了迪吧中兩類女人之間的身份特征,使她們彼此脫不了幹係。這樣,迪吧中女人的生存樣態與身份組合就必然糾結複雜。因為,陪酒女郎/豔舞表演者——無論作為個體她們背後有多少隱忍曲折——作為出現在迪吧裏的情色角色,她們都接受了迪吧欲望權力機製對這一女性群體的功能設定與身份標識,並且盡情扮演著自己的角色,她們的身份規則相對而言是較為明確而單一的。而對於女性消費者而言,這種影像化則顯得更為模糊、艱難和隱秘。
作為消費者,女性消費者和男性消費者一樣觀看豔舞場上的舞女郎的表演。女性的觀看顯然不同於男性的觀看:這種觀看是女性對女性的消費,是女性對女性身體、性感與情色的消費。這種觀看所建立起來的消費關係完全不同於男性觀看之於女性的關係。並且,女性的消費與觀看往往伴隨更為複雜微妙的心理:她們大多先是會以男性的眼光去看豔舞場上的舞女郎,打量她們的身體,腿部的曲線、胸部的曲線、臀部的曲線,看這些曲線是否完美,品評她們是何種類型;哪一個更妖冶,哪一個更有挑逗性,而哪一個則更清純以至在某個瞬間撩起內心深處的一絲絲漣漪……大多數女人隨即又會將這種打量轉向自身,把自己的性感曲線與舞女郎做個暗暗的對比:略勝一籌還是稍為遜色?自喜、惆悵抑或無所謂?她會根據這一欲望消費的機製標準暗自為自己打個分、下個評語之類的。所以,女人的這種想象性聯想在很大程度上總是會與自身相關聯。不論身份如何區別細微,在同一個權力係統中,女性在本質上都是一個存在共同體。因而,女性在觀看中所呈現的想象性聯想最終與自身的被消費性相關。在這種自我想象與設定中,女性自動認同了與男性消費角色的互補,認同了迪吧體製係統指認給她們的社會形象。可見,女性的自我影像化是接受了男性目光投射的,這種影像化完全遵循著男性他者的欲望化規則。女人的這種自我影像化最終將其投向他者的目光轉向自身,這在根本上模糊了陪酒女郎/豔舞表演者與女性消費者之間的身份區別。這正是迪吧欲望機製進行生產不可或缺的部分,是迪吧規製係統的一個構成性因素。迪吧中女性的自我影像化越是隱秘就越是無意識地自覺,它的作用就越是持久,而迪吧作為欲望機器就越是欲望得狂野、放肆。
同時,女性對自我影像化無意識認同,必然使她們要去感受迪吧中的男性消費者,將目光投向男人,看看這些她們平日裏要打交道的男人用怎樣的欲望的目光去消費她們所投射出來的女人及她們的身體,看看這些男人用怎樣的目光和表情注視、搜索或掃過自己的正麵、側麵與背麵。麵對或背對、迎視或無視這些目光,她們高興,她們驕傲,她們厭惡,她們反感,她們拒絕,她們嘲諷,她們戲謔,她們冷漠,她們無所謂……但那些女性的自我意識在這種影像化過程中擠探出來的女人們則閃身離去了,因為——不自在。
迪吧中的男人:作為虛無的碎片
男性是迪吧空間中與女人相對應的另一生存群體——迪吧中男性消費者的生存同樣呈現著複雜的結構性矛盾,包括男性與迪吧欲望機製、與欲望以及與其自身的身份建構與認同之間的多重矛盾。
法國的德裏達有這樣一個說法,他說上帝與人的故事之所以能傳下來,是因為在上帝與人的盟約中出現了一個搗蛋鬼,它的出現造成了上帝與人之間故事的裂縫,讓講故事的人鑽了空子,從而使敘事得以可能。人們把這次永恒盟約的失敗歸罪於那個搗蛋鬼魔鬼撒旦,但是現代世界中的思想家們越來越發現我們在處理這個問題上是有失公允的。因為那個盟約的失敗其實是來自於人不安守人的本分而想成為神的欲望,魔鬼是人的影子,是人自己引誘了自己。這是一個犀利但卻會讓人有些憂傷的洞見,因為它似乎同時為我們今天生活的可能與不可能劃定了界限。是否可以說,我們今天的生活早已被那個魔鬼、那個人人身上都有的欲望所規定了呢?在後現代的哲學言說中,欲望具有重要的語義功能。欲望似乎掌管了我們今天世界的所有形而上話題,它所掌管的即使不是這些話題的形而上意義,至少也是這些形而上話題的談論方式。在這個仍然以“菲勒斯”崇拜為主流的社會文化中,在迪吧的生活中,在男人與女人所處的欲望機製的傾斜關係中,男人與欲望的關係就顯得尤為突出和重要。這一關係更深地觸及欲望在現代都市人類生存中的填充方式與權力話語問題。迪吧空間及其欲望生產機製為我們談論這一問題提供了具體有效的場域,借助這一場域限定,我們或許有可能捕捉這一問題的一個或兩個側麵。
考察迪吧中的男性,我們需要打開男性與迪吧之間角色的紐結關係,因為這一關係隱含著欲望機製中的一個危險,那就是現代性視閾所確立的主體性的消失,並且這種消失同時牽扯出欲望的陷阱本質。作為欲望的生產與消費機器,迪吧選擇了男性作為其人格化的身份設定與視角(目光)定位。迪吧在這一選擇中采取了主動謀求男人身份的姿態,它按男人的想象與期望將女性符號進行編排染色,然後再把這些情色的性感形象與期望呈現給它的合謀者、擁戴者。在欲望的獵取與被獵取、滿足與被滿足、想象與被想象、主動與被動的傾斜關係中,這種做法就預設了男人在迪吧欲望機製中的優先位置,並且為這種優先位置提供權力機製一方的支持、保護與強化。迪吧中男人的眼神充分暴露了處於這種保護中的肆無忌憚。
隻是這種支持、保護與強化不過是權力運作的假象而已。因為,盡管男人在傳統的欲望關係中所占有的主動地位與迪吧欲望機製的男性眼光策略相一致,盡管男人把迪吧所設定的欲望程序無意識中幻想成他自己的完全意願,但在男人的欲望化投射過程中,仍然無法回避這一投射過程本身的邏輯悖論。悖論在於男人將女性作為欲望符碼進行想象與消費的過程,同時也是男人將自身欲望他者化的過程,是男人將自我他者化的過程。表麵上,男性們在按自己的意願將女性符碼塑造成情欲對象,但實際卻是在將自己的形象轉移到其所意欲的對象身上。其結果便是,對男人的辨認以及男人對自身的辨認都需要到他們所投射出來的欲望對象的形象化身——女性符碼與女性影像——中去尋找和判斷。女性作為情欲影像,是迪吧在這一運作中投向男人的誘餌和好處,而女性情欲影像中折射出來的男人影像則成了一個絕妙的附贈品。也就是說,無論男性還是女性都被以迪吧為代表的欲望生產機製玩弄於股掌,他們都是欲望機器的客體,都是欲望的影像化投射。魔幻的迪吧影像世界就這樣發生了混亂,而這也同樣是迪吧有意安排和控製的局麵。
迪吧中男性與女性複雜交疊的影像化存在背後,隱藏著迪吧欲望機製生產的辯證法:欲望將主體雙重他者化的同時取消了主體在欲望權力關係中的位置,並以此保證欲望機製的生產動力和運轉周期。欲望生產既是對欲望之壑的填充和增補,又是對欲望的掏空——隨世界的充盈膨脹而來的必然是快感的消減和衰退。在這個詭異的陷阱中,主體最終被瓦解。這正表明迪吧欲望生產機製的內在構成特點——毀滅。這是它的本體衝動,這種衝動有著濃重的死亡色彩——欲求世界的完滿帶來的卻是世界的虛無。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用虛無的碎片來解析迪吧中的男人。碎片是輕盈的,因為它失去重量,失重在於它卸除了責任與願望。
迪吧是一個雌雄同體的怪獸,它用自己極強的腐蝕溶液將主體變成了虛假名詞和幻影。在迪吧這個巨大的、膨脹的菲勒斯上,我們看到死亡隱身的洞穴,它帶著戰栗的快感向整個都市人類施展魔力。那麽,那一群曾經以啟蒙者自居和驕傲的現代男性為何變成、並甘願變成迪吧菲勒斯上的一個個腫塊了呢?在都市迪吧中我們看到了一群幽靈,它是揮霍欲望又重新製造欲望的幽靈,不知道這個幽靈將在現代都市中遊蕩多久。
原載《藝術廣角》201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