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亞麗
A
文明從一片片馨香的葉片中升發,沿一縷縷潔淨的蠶絲出使。茶葉與絲綢的使者沒想到,他們的子孫會看到這一幕:
籠子,被一隻隻手定時開啟,天空瞬間展開。
從這裏出發的鴿子,越過小巷的高牆與大宅。一雙雙翅膀急速轉身,拋下一座座密集的屋頂。鴿子是鳥類中最有資格俯視城市的使者,奮力起飛是為了降落。密布於大街小巷的鐵算盤手,在城市的四麵八方,每天定時仰望天空,等待鴿子歸來。他們在盼什麽?當然是一座城的商業籌碼與經濟機密。在那些商號、老板、賬房先生的目光中,鴿子的降落是為了再次起飛。那是天空中一隻隻會飛的算盤。古人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二者都在說通往墓地的真理。真實如此決絕,絕無半分含蓄。詩意的想象與家園的溫暖,那是我們的事。我眼中的鴿子,怎樣飛都是回旋於天空中的歌哨兒,一曲曲動聽的旋律把我的向往美得飄逸,還扯出老遠,那裏的秘密對我有足夠的誘惑力。我離那段曆史久遠,就像離北京遙遠一樣。
拋下地球,我懸空而來。
當飛機從雲層降低高度,甩下海藍的天空鋪著的白絮,鑽出虛無的白時,我乘坐的深圳航班,空姐眨著濃妝的熊貓眼兒,告知前方就是北京。那天是上午十點,大約半小時的著陸時光,我坐於窗口,視力所及滿目蒼涼。模糊的大地,儼然一幅穀歌地圖。自己卻生活在這樣的地球,平添幾分淒涼落寞。不一會兒,飛機的高度讓我看到大地像一張膠片感光後的顯影。初春的陽光,清晰地把地上的山脈河流呈現出來,讓人有不可捉摸的熟悉與陌生。房屋與蜿蜒的路,鑲嵌在縱橫交錯的田野,被一條泛著白光的京杭大運河纏繞,那種魅力用言辭難以恰當描述。一脈大水讓我懂得文明曆史的走向。在高空我感知的京城,是從關漢卿的劇本“殺出一條血胡同來”,鏗鏘地在我腦海中還響起元代李好古的戲詞。張羽問梅香“你家住哪兒?”梅香說“我家住磚塔胡同”。這是京城最古老的胡同,也是最早進入藝術藍本的胡同。關漢卿在此胡同居住並創作多部劇本,他是天地間響當當一顆“銅豌豆”,在行星留其芳名。那麽多文明在北京破殼而出,一隻雄雞啼鳴時的昂揚與激情俱在。雖說位置高點兒,追憶依然震動耳鼓,一樣有穿透力。那位在雞爪胡同建造公館的臨時執政段祺瑞,因手抽筋避穢,北京的一隻雞腳就成了吉兆胡同。他自然不知一位女士遙遙將他緬懷。我與上帝同處,當然用上帝的胸懷關照人間。千仞之高,心騖八極。我比鴿子超脫,乘鐵鳥實現飛翔。
機翼下是國際設計大師的後現代建築,T形候機樓像一條長長的龍舟,開向天空的氣窗,遠觀是風吹起的一排排巨大的鱗片。當飛機在首都國際機場跑道滑行時,我從空中下來接近一座龐大的城市。
一脈蒼水北上,通惠河出京門相迎。京都因北水與南水交好,得以滋養。那些胡同活像一隻隻章魚的觸手,打此經過,吸盤就把我黏附而去。當我站在錢市胡同,仰望一線天時,逼仄的空間讓我不得不感歎。那天下午滄桑的青磚,被一縷擠進來的陽光照耀,陳年的青苔接受了光的能量,毛茸茸的生機能在彈指間還陽多好。心動時,我嘬唇蓄氣,臉漲成圓球時突然放鬆唇肌,一口氣流隻能撼動巴掌大的一叢老苔。斑駁的綠絲中存有殼類的螺,小小的蟻屍。這些小生命在人之外為生存忙碌過,生命沒有本質的不同。我抬手敲一敲老磚,耳朵貼上去幻聽到算盤珠子的劈啪聲。愣怔回頭,撞上踩拖鞋的胖子。我倉促而慌張地看他的眼,揣度他是否帶著歹念。身處此城40厘米的最窄處,我抽一口謙和之氣貼壁而站時提著勁兒說:您請!您請!他側身兒滑壁而過時:嘿嘿,謝啦!我看到前麵一隻盤龍走過,後麵還跟著一隻蒼鷹。前胸後背的圖騰長著一樣的怒目,弄得我心跳不已。他卻如此般斯文。在乍暖還寒時節,這個文身的大肉球居然裸身,他怎樣過京城的三伏天?看來人有人的活法,時代有時代的過法,國家有國家的道行。當年把金融交易所塞在羊腸小道,這是國家在特定時代特有的經濟手腕。隻是隔朝隔代讓人覺得荒唐。祈望文明的曆史,但文明的細節在成為史書前,於有意或無意中漏掉。幾座三合院,縮手縮腳地隱忍,有金屋藏嬌的竊喜。不露鋒芒的金融交易所,並非落地鳳凰枯瘦的馬。那是大清的駱駝,再威風的商人,踏不準他的節奏,隻得困死在北京的窄道。隔百年之遙,我能在這兒窺視晚清處於經濟衰敗的年頭兒,怎樣設法防土盜和洋盜做手腳。當年來這裏的夥計,手提鳥籠,等白銀與銅錢的交易比價公示後,一陣稀裏嘩啦,籠門爭先恐後地打開,即刻啟動一座城的經濟脈搏。當然今人不能用愚昧評價先人,能讓鴿子帶動一座城市的民族,實屬無奈的智慧。時間也會生鏽,一點點腐蝕穿盔甲的曆史,讓機密不再是機密。不過再沉重的翅膀,也有羽毛的輕揚。
退休的大李聽我說:“你們家住北京最長的胡同兒。”他感歎:“俺們住了這麽久,還迷糊兒,有這事兒?人家來了逛商場買衣服,你一個勁兒道兒南道兒北地鑽。”我回他:“北京有文化底蘊,踩塊磚頭都是袁世凱點兵之地。你住的民巷,先後叫過東西江米巷與雞鳴巷。你也迷糊兒,視而不見說的就是你。”他甩一甩手中的拖布癡癡地看我。當我告知這兒是清末民初金融一條街時,他噗嗤一聲再哎喲一聲。
也許我是北京的知己,知麵兒還知裏兒。
古都:“門殿四合,陰陽和諧,五行布局。”
北京的文明史就這樣在胡同與四合院中隱遁光芒,無言的曆史在蒼老的青磚與青磚的縫隙,融化成溝壘高牆與矮牆的泥漿。城市是有生命的,呼吸與脈搏隨時代風雲起伏跌宕。古城一直上演生命的悲劇與喜劇,也許我趕上正劇開場——
B
京城飛躍,在文明曆史的長河中也隻是轉眼的事。
我去首都博物館的路上,在林立的高樓大廈中,看到新生的大橋。請教一環,無人能答。我購得最新版北京交通旅遊圖,圖上一圈一圈用環勾勒北京,活活一隻大壽龜盤踞。京城有六環,唯獨沒一環。京城的怪在於先有三環,後來在皇城與三環間開發快行線,才順理成章地命名為二環。先前繞皇城的內線,相當於一環。在驚訝之中,我逐環細數三遍,相加後有350多座橋。北京1960年代末才擁有祖母輩的複興門立交橋,後來相繼生出幾百座立交橋,那是我在空中無法俯視清楚的城市節點。時代進入轉型期,京城發展成國際大都市。並且一步一個腳印地突破舊有的鳥籠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化。一個文明古國終於與世界經濟接軌,中國在世界平台上扮演的角色日益顯範兒。美國的那場金融危機,中國用數萬億救市;這次歐元危機,中國動用數百億外匯儲備投資,以助回天。東方古國在北京弄出的響動大而又大,令金發碧眼矚目。這並不證明我們完美無缺。
一個人做事難在滴水不漏,一個國家也難做到。
當我乘坐公交車經過長安大街時,不經意間從車窗看到新華門:偉大的中國共產黨萬歲!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兩麵牆讓我著實一驚。我來不及拍攝此景,曆史也沒指派我來證明什麽。生年不滿百,萬歲是百個世紀,瞬息萬變有悖於此。我眼前的京城是21世紀初的範本,是奧運大修過的北京。整座城有了迎娶過豪門小姐的氣派,粉刷過的牆體、重鋪過的街道、裝飾過的高樓,還有胡同中宅院的鮮紅大門,經古典的燈籠照耀,一下子點亮城市的穴道。異邦的設計大師,巧用鋼筋編成一個巨大的金屬“鳥巢”,安放京北。一個鳥窩裝下來自世界各地的運動健將與球迷,給世界帶來開放的驚奇與成功。在皇城的中軸線上,後現代建築大師運用智慧,又造出會唱歌兒的“鳥蛋”。“二鳥”落成後,京城的騷動與喧嘩被天外來物帶來的驚喜折服。那些合不合皇城風格的論戰,因大師挑戰曆史,意在割斷曆史而告終。我在一抹朝陽與一抹夕陽中,一步步深入“鳥巢”與“鳥蛋”,就像我乘坐京城的公交車,發現新華門的紅牆為一座城市打底,從曆史深處鋪展一張老紅的宣紙,白玉蘭踮著腳尖正在款款地開放。古老與鮮嫩結合得如此妥帖,一股馨氣在大街上悄然暗香。新華門的兩牆紅色標語,在文明曆史的深處衝撞我的思考與暖暖情意。顧盼回眸,我張大嘴,一臉的驚訝。這是北京人之外的表情,老北京們視而不見。我如此好奇高層的政治手腕與社會轉型的特色:這邊是陳年穀倉與雍容華貴的皇家氣派,那邊是時尚咖啡屋與國際大師的後現代建築。二者互不相擾,安之若素。這個時代特有的魔力讓曆史與現代文明相合,自有慶典道賀的祥瑞。
我不知異邦的政治首腦們,怎樣看待京城的兩牆標語,就像我不知三十多年改革開放,新華門的兩麵牆壁,卻在肅然地行使國家博物館的功能。也許外國首腦們的漢語水平,不足以明白那兩條標語的真諦,就像翻譯難以弄清國人的春秋筆法與微言大義。一個國家的國標,在京城的拆與建中巋巋然不動兮。時代是腳尖兮,情結是鞋底兮。道路兮,人走兮。天知兮,我知兮。一個國家的政治智慧與韜略,政治家想藏也藏不住。麵對紅牆哲學,唯有思考。
站在天安門紅樓,目光掠過望不到邊的大屋頂,那種葵花黃在太陽的光線下,散發著迷人的色彩。飛簷與屋脊呈人字排列,我定睛細辨琉璃瓦勾肩搭背正密謀一場遊戲。誰伸指一推,就能出現多米諾骨牌效應。淩空的翹角與規則的順滑感,令人暈眩。朝代更迭,生生不息。京城在奧運前的多年裏是一座大工地,不斷拆舊建新。在新起的林立大廈邊,老北京的西城貴,依然保存明清風貌。不過再美好的事物也有遺憾伴生。京城有不少胡同的四合院因城市拓展,讓幾代人的鄰裏關係與煙塵一起飄散,再不能傳承。扯斷的脈絡裏不隻是人的交情,還有民間手藝人的絕活兒:爆肚張、蘿卜糖、驢打滾、吹糖人……一種文化絕跡,帶走多少人的溫暖記憶,讓尋根人的靈魂無處掛靠。京城有林徽因與梁思成的痛,還有國際友人的痛。我們拆掉的是別人沒有的,我們得到的是別人都有的。如果新開路胡同69號拆了,就不會有著名指揮家小澤征爾的童年了。她的母親為他種下音樂的種子,至今鑲金的柱子上,還有他童年時用刀刻下的生長印跡。這種人文生態的後麵,是一曲曲優美的旋律,動人心魄。如今有多少人記得七樹堂,那是康有為變法失敗的居所。幾間正房因電線老化失火,讓一段曆史變得殘缺。人與靈魂的紐帶,在遺跡中存放,讓後人與先人得以銜接。因昨日之舊,讓今日之新更加充盈美妙。生存與發展帶來的困惑,讓子民們不能魚與熊掌兼得。享受到高樓大廈的視野開闊,對四合院的情懷,隻能在文物古跡中溫暖記憶啦。什刹海因水的靈性,讓周邊胡同四季風景,在底版上修版後還保存風貌,令中外遊客喜之。京城東四十條,條條有新漆的朱紅大門,修舊如舊的特別維護,承接女媧的絕活兒。因打補丁露出一座城的愛心,一邊一角彰顯妙招。
磚石無情,人有情。
幾年前的臘月某天早起,我躲閃著東交民巷大樹下的一攤攤鳥糞去首都醫院。蕭瑟的樹冠密布烏黑的大鳥,鳥棲的地方氣場必好。今春沒有鳥糞,鳥兒不用在此取暖?那刻頓悟中國的建築文化以接地氣為佳,西方的建築文化以近天堂為妙。東西交民巷的各國使館與外國銀行林立,聖彌額爾天主堂是哥特式建築,尖塔直插雲天。西方的宗教文化來到京都,上帝傳播福音沒有國界。那些建築的花崗岩基石、牆體和大理石柱子,經百年歲月,堅固依然,讓我們的審美變得包容。黑花紅花,所有的花都是花,有香即可。
C
麵對東西文明並存的京都,我曾經追問一座城市的靈魂。北京的記者同道聽我的話題滿臉奇怪。你怎麽思考這個呀?我說有什麽不對嗎?朋友說那是大人物想的事,大家都忙錢!北京人的優越感,看誰都是小人物,話不投機半句多。我不能依賴別人,得用心去看去想。中南海隔數街有一條蜿蜒的金脈,早在元明清時稱金坊街,因民國初的各銀行競謀建築,頗有做成銀行街之想……隻因軍閥混戰才動遷。金錢樹有耐力以百年時間坐果,讓銀行家的夢想成真。如今的金融一條街,再也聽不到當年錢市胡同打開鳥籠的嘩啦聲。信息網絡時代的匯兌業務,在鍵盤上完成。金融街的英藍國際金融中心,囊括世界頂尖跨國金融機構,成為此街的皇冠盾牌。
金脈文脈前後延伸,一核一帶起伏潛龍。
我的界定尺度在胡同與四合院穿越,從公車上書、戊戌變法,到李大釗上斷頭台……一株株石榴樹舉著小小的火把,越過高高矮矮的牆,搖曳兩眼紅色。一個國家經曆多少場革命才走到社會轉型期。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想諦聽京城的脈搏,這回實地考察時特意穿深藍色羽絨衣,抵禦初春的寒風與細塵。兩周時間在人生中是短暫的,我以步代車,再次觸摸京城。遙遠的過去與期許的未來在腦海中交替閃現時,思考的根須,一條條纏繞北京的標誌性設施與象征符號,在中山公園矚目孫中山銅像,在天安門城樓審視毛澤東畫像,在國博與首博細品北京文明史與國家文明史。我終於悟道曆朝曆代:國家掌門人的性格,就是國家的性格。
一座城有太多的動蕩與奢侈。
一個國家的氣脈,在傳承中有種種艱難。至今國子監外的北大與清華,兩座高等學府依然承繼與孕育中國文化。圓明園的一對華表,在北大的辦公樓前豎立。圓明園的災難無法滅絕一個民族的延續。當我踏入圓明園,滄桑之手從廢墟伸出來戳我的眼睛和腦門,敲打我:戰爭在終極意義上無贏家。為掠奪財寶,爭楚河漢界視生命為草芥,沒有人道隻剩強盜與霸道。所有的戰爭都是人類智慧缺席的罪惡。不過廢墟帶給人類警示與寓言,悲壯與崇高。此園已成國家的鏡子。我站在斷柱前看遠處的荒台,鴿子在廢墟上的樂趣以天空為紙,寫下一聲聲歡叫的敘語。哲思是野草的魂靈,隨初春的生機破土。我感知明亮向前時遭遇黑暗的陷阱,再蓄積力量催動明亮起步。
回眸歲月,我三進天壇,兩進陶然亭。前者是帝王通天的神道,後者是文臣通帝籠的神園。兩副碗筷,前金後銀。慈悲庵中文昌閣,魁星踢鬥為複禮。丹陛橋的兩頭,一頭是臣子的誠意,一頭是天國的冷漠。圓明園之外,文明的曆史無法拒絕文明的重演。皇家的誠心,表現在靜心、潔體、食素。齋宮的講究與禮儀的刻板,非一般人能承受。雙牆與護宮河,圍困著隆重儀式的前奏與向天的祈求。遊牧文明入主中原文明,形成特有的皇家文化,最終被大漢文化同化。然而中國的農耕文明與西方的航海文明相撞,讓帝國一次次痛入骨髓。在世界文明的價值坐標上,國家如何定位,選擇去向,那是大勢所趨。黃河文明與京杭運河文明聯手也無濟於事。
文明是刺刀,帶著鮮血向前;文化是鑽頭,帶著溫情回眸。
祈年殿以建築的形態,凝固一個民族的期望。
圜丘的漢白玉雕石柱,圍成九重天,也沒改變皇家的歸宿。
我擠進人群坐在“國家的肚臍”留影,我與天的距離依舊,天心石與天堂的距離依舊。我好奇九龍柏前有大量中外遊人圍觀,男女老少舉著雙臂正在摸看。我吃驚地伸手一試,千歲古柏正在發汗,熱氣撲手,百姓以為樹神顯靈。我知那是冬去春來釋放地熱而已。轉念一想,天壇古柏數千棵,為何唯獨九龍柏哈熱氣?我舉著雙手,試探十幾棵後,無言應對。天壇存有一個帝國的秘密。
皇家與臣民,都活一隻碗。
皇室的金碗,並不能讓生命的長度增減。隻是皇家沒了,百姓還在繁衍。感謝皇城外的西河沿依然有底層人居住的低矮建築,為我們保留一座城的記憶。胡同中許多灰瓦頂的四合院,門臉前設置一對石門墩,雖說吉祥物的造型各異,卻在宣告平民百姓對富有與平安的向往。幾百年的老樹癡情,舉著一院又一院的誓言。那些古樹後有何秘密,走了半條街還沒半點端倪,證明這裏是晚清錢幣鑄造一條街。
西河沿依然是土路,我的鞋與半截褲腿爬滿塵土。摘下小店的時髦招牌,此處並不明清亮麗。電杆林立,電線條條縷縷順胡同延長,與東交民巷的電線一樣橫空而過,大煞風景,讓我的拍照費盡心思,恨不得捏塊橡皮,一揮無影。一位銀發老人,神情怡然地端坐在紅磚院牆門外,她身下是半袋幹水泥,我請教對麵的屋主。賈奶奶抬起戴著老式銀鐲的胳膊說:“早先兒是中科所的宿舍,後起兒住戶就雜啦。”她好像賈府落難街頭的大小姐,有康同璧的以不變應萬變之儀態。我看這棟建築有來曆,仰觀三層樓上有架空的大屋頂,光線沿空當擠進天井,令中西合璧式老屋破敗得見底。唯有天井三麵的手工藝鍛銅圍欄,典雅富麗。老京城講究門廊,進深一尺官加一爵。門廊右邊哢嚓打開一扇小門,有文身瘦男光膀兒冒出,嚇得我驚身躲避。他扔酒瓶時,背上的花皮蛇朝我吐信子,令我不敢留步。
意外之喜性情老到,用百年時間守望。正乙祠朱紅的大門撞眼,此處是浙商建的銀號會館,祠內有座二層戲樓,當年梅蘭芳先生展現風采之處。城南的六百座會館與戲樓為皇家文化與平民文化搭接橋梁,交融的合力帶來活力,為劇種增添魅力。興趣所至,買門票入內,在戲樓正中體會角兒與戲迷的情趣。戲池的任何方位,京腔京韻都是珍珠落盤,飽滿圓潤。秘密在於戲台下的一口口大缸。我抬頭時能看清包廂一角,有老式條桌。講解員提醒上去再加20元,中國的戲劇文明,在此讓人止步。附加條件瞬間敗壞賞者的興致。我轉身去展館與梅先生默默交流,先生麵目清秀,照片中他素麵淡然,透著青花瓷的細膩。梅先生的蠟像端坐於老式木椅,訴說著藝人與文人堅守在曆史的深處,為一座城市囤實文化與文明的氣脈。
今春的柳絲從陶然亭出發,一直綠向胡同的百姓家。因胡同我想起魯迅,卻沒看到“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時代的孤憤與怒吼,早就成為絕唱。一株倔強,另一株還倔強。如今安在乎?周氏兄弟,同出一母,喝一江水,同渡東洋,信念相異,道路相左。王國維與他們同處一方水土,後來在京城還處一方水土,國學大師卻自沉昆明湖,他的絕湖之舉,至今還是難以破譯的謎。我想他為文化殉道大於為大清效忠。皇家園林再迷人,頤和園的遊廊彩繪絢麗得金碧輝煌,也無法挽留他的敏銳與洞察。曆史用半個世紀,證明先生的“義無再辱”,老舍也步其後塵,命絕太平湖。同日儲安平先生自沉京西青龍橋邊潮白河未果,後再赴死。兩片綠葉不謀而合,一起下落。他們願去天國,保持尊嚴與靈魂。文人的命運在不同時代,卻驚人地相似。名編崔先生為約稿一事與之有過交往,他說老舍見來人急打招呼:“留神留神!”沙發上躺著繈褓中的嬰兒。第二次去他又招呼:“留神留神!”沙發上有隻困覺的老貓。午餐時分,先生帶一行人去萃華樓的雅座像吩咐自家的廚師:“給來點著吃的。”兩次後崔先生才明白,著吃的指肘子。這麽一位護弱而誠摯待友的人,為氣節將自身托付於水。汨羅江的滄水有靈的話,屈原還會天問。屈大夫身處“橫則秦帝,縱則楚王”之時;王國維治學於帝製衰亡與民國初興之際;儲安平與老舍服務於馬克思主義。幾位懷揣赤子心的文人願自沉一脈之水,悲乎悲乎哉。文明的曆史走出這麽遠,追求存在意義的文化守靈人,還在原點踏步。文化的悲劇與文明的喜劇,一路博弈。時代荒謬,人生荒誕。京城有靈,知道儲安平最後的歸宿。歲月有情以謎語的方式,留待後人叩問。《父親 你在哪裏》,這是大洋彼岸一位兒子的呼喊,喚醒我對文化啟蒙者,追求自由與民主人士的敬仰。
現在我能看到一座城市的良心,老舍紀念館為作家立傳,丹柿小院年年結滿月亮。在文明的坐標軸上,文化是灰塵散盡的金子。先賢用生命完成了詩意存在論,而非生存論。京城因文化大師的存在,胡同與院子折射人文精神的光芒。我不得不感歎老酒與巷子,滿庭餘香繞詩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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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觸摸的北京自忽必烈定都起,其實是出爐741年的肉夾饃,餅名為秦人妙語。因曆史與時代的禁忌,我也是在豪門大宅開放後,才知京城的講究與品位窩在襯子裏。中國曾有一個特殊階層,他們是中國的貴族,曰士大夫。慈禧上諭明告:“著自丙午科為始,所有鄉會試一律停止。各省歲科考試,亦即停止。”帝國的文化精英們帶著這個國家的主體文明,與那個時代日落西山。曹雪芹的光環與時代背道而馳,離我們越來越近,至今解讀與誤讀還在進行。他從靈魂開始演繹一個家族的命運。因一塊靈石得魂於女媧,經修煉後直達空靈境界,徹底顛覆三國與水滸式的中國厚黑權謀與皇權文化。一部審美之書直抵人文境界的高峰。曹家落難,弱婦幼小,得到皇家賞給蒜市口的十七間半,多年前因設地鐵通風口致曹氏故宅化為烏有,失去回音壁作用。後移百米補救,重建少魂。好在海澱區正白旗村有他晚年棲居之地,後人得以瞻仰。一位“舉家食粥酒常賒”的人,用《石頭記》把中國文化史點亮。這位真正的精神貴族,承擔了一個帝國的文藝複興。曹崇尚豹子精神,痛恨綿羊與走狗式的豢養貴族。百姓惦記香山的野芹菜,這種野菜因他的妙用救人,隨曹雪芹飄香依然。在文明的台階,我的打量是生命的重置,在厚重的人文環境藝術中對接文化的氣脈,感悟是雨後的蘑菇,一頂一頂上躥。北京的底蘊靠及第,北京的氣派靠皇帝。京城是一盤棋,大家都有博弈的權利。時代變臉,文明的有序向文明的無序低頭,貴族文化讓位於平民文化。一種尊嚴落地,一種尊嚴上天。文明是船上的帆,文化是低處的水。文明與文化在曆史的長河中,如何達成相輔相成的默契,這是世界性難題。
人活境界,鳥活飛翔。
貴族不能單以物質論。當代人用三十多年,隻能造就富商,卻不能造化精通琴棋書畫、飽讀詩書氣自華的貴族階層。張伯駒的貴族修為與精神標高,有誰能比之?處於內憂外患的大清,李鴻章在外交上的運籌帷幄與智慧,因在日本挨一槍,為了使臣的尊嚴,在談判桌上借機向伊藤博文討回一億賠款。他拚老命,意圖改寫弱國無外交。當時有誰比他幹得更好?
一個國家想富並不難,難在人文境界的有無。一個人為蠅頭小利,就舉刀殺人。不法商人,為獲取暴利一次次上演人性淪喪,對生命沒有敬畏感。富豪榜一再標榜拜金主義,掙得盆滿缽滿時,文化修為不會躍然而出。金錢沒全能資格代表國家的文化品級與文明內核。那些貪官在政績輝煌的外衣下,逍遙法外。因而耗子多了,自然懷念貓(毛)。這不是天大的諷刺麽!我困惑國人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先是形而上的鬥私批修一閃念,後是形而下的金錢說了算。看來一滴水與河流的關係,就是人與時代的關係。
京城與人,表現為有容乃大。我的家人與朋友身在其中,卻走不進去。妹妹身在職場,我與她六年沒見,她得空兒看我時說:“你喜歡那些呀。”姐姐也說:“沒人與你能走到一起。”京城有不少大李揮著拖布把生活弄得一塵不染,就是沒心情與城市溝通。失憶與冷漠是一粒粒扣子,爬上京城華麗的袍襟,在扣眼外打坐。有人過日子本身,有人活詩意棲居。京城的活力在於海納百川,大船小船各有航道。這是京城特有的文化與文明。
京城的能量之大、穴道之神秘並非誰都能左右。個體的在場感,能如魚得水已算佳境。就像從老牆拆下的琉璃瓦與青磚,在城市的新布局中扮演角色。有經曆的人與之重逢,相識一笑泯恩仇。在鬥拱飛簷下,時代從崔健的《一無所有》搖滾到“百花深處”,汪峰的《北京北京》多麽情動肺腑。上世紀70年代末最後的暑假,我隨“老北京”北上,京城百廢待舉。那時女性多麽渴望“街上流行紅裙子”。我在煙樹迷人的香山,隨“老北京”看望住在獨棟別墅的林首長,見識了軍人貴族。香山黃櫨下石牆上的紅色標語,還在腦海裏絢麗。那年九月底建國門立交橋竣工,有一位記者說:“當年站在古觀象台拍照,等一小時多才過4輛汽車。”三層綠色苜蓿葉形互通立交橋如此冷清,那時不知真正的社會主義是什麽樣兒。國家用一個世紀的步伐探索,1982年才步入通往香山飯店的園林幽徑。貝聿銘是蘇州籍的貴族後裔,他成為美籍華裔後人,依然保存著大漢民族的精華。因而京城有了代表中國建築靈魂的庭院式殿堂,香山有了相依的屋簷兒。同年還建成中外合資的北京建國飯店,這是國家開放的典範式建築,外籍人來旅行,再不用請示國家領導人特批專機分流於天津和南京,以解外籍遊客的留宿之困。從一個細節出發,三十多年北京相繼冒出一幢幢摩天大樓,鋪天蓋地。京城隨之擴大幾倍,市民出行,車如過江之鯽,北京市政不得不立規則,限號行駛。七環正在向市民們招手,又有多少立交橋相繼誕生。交通與辦公網絡化,讓人們成為城市的蜘蛛,在線上遊移。然而文明的向前,總以痛苦的憂傷告別昨日。我沒想到剛探望過的京城突然步入驚魂之日。一場罕見的暴雨讓幾十條生命消失,老天通知這座城市的地下隱情。夏天的青藤,甜果與苦果共生,人能做的是讓不幸之果少生。
愛一座城,從一條小巷出發;愛一座城,在一幢四合院止步。京城是謎語,大家都有猜謎的權利。一座大都市,不拒絕抬手叩問的人。一個人與一座城的意義,在無門之處發現門。我以自由之精神感悟:文明以種子的力量突破掣肘之殼,經由文化孕育芬芳滋養城市。文明是物質,文化是精神,共同交織人類的經緯。京城是這匹錦繡的一段,在世界文明的秩序中,這個民族正在攢勁兒創造和諧。
北京的世界,世界的北京。
建築是骨架,胡同是血管,經濟是杠杆,文明是泵。請問一座城市的靈魂?當然是那個支點,我思考多年不得要領。一個人的靈魂都難看清,何況一座城。哪料寫此文開悟,那個支點就是文化道義與文化良知。
因而我言:
一個人與一座城的價值,取決於你是鑰匙。
一個國家與世界的位置,取決於你是蒼鷹。
原載《北京文學》201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