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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機器之癮

  南帆

  一

  似乎,我不再了解這裏的生活了,一陣巨大的不安陰影一般地掠過。這時,我正站在一幢大樓的嘈雜過道上。

  大廳裏是一個熙來攘往的電子產品商場,大約一兩百個大大小小的攤位。有的攤位圈起不小的地皮,銷售名牌的電腦或者手機,例如蘋果,三星,索尼,或者聯想。這裏的員工是一些表情陽光的年輕人,穿著公司的馬甲,牛仔褲,步履輕盈地哼著流行歌,偶爾有幾下嬉鬧推搡;多數攤位僅三四平方米,攤主沉默地支著下巴,在一個平板電腦上看肥皂劇。他們的櫃台裏款式各異的手機閃爍著金屬的光澤,如同一批沉睡的大型甲蟲。插上電源,那一塊小小的屏幕亮起來之後,這些甲蟲就會蘇醒過來,爬向世界的各個角落,施展種種魔法。一個中年人從攤位上轉過身來,殷勤地推介某種款式的手機。他笑容滿麵,可以清晰地看到嘴裏的牙齦和牙垢。

  我清楚地意識到,這裏是一片危險的叢林。沼澤,岔路,陷坑,溝壑與裂穀,密密匝匝的樹林望不到邊,迷途不返……隻不過這一片叢林是由眾多軟件組成。一個黑色的鍵盤擱在桌上,軟件工程師十指翻飛,一行行字母在劈裏啪啦聲中跳出電腦屏幕,另一個世界的曲折路徑如同林中小道開始蜿蜒盤旋。另一個世界隱藏了各種財富、美女,大型化裝舞會、豐盛的購物中心、淒豔的戀情、眼花繚亂的遊戲和熾烈的戰爭層出不窮,然而,無法識讀路標的人寸步難行。幾個染過頭發的年輕人猶如上帝派來的使者徘徊在櫃台附近,他們慷慨地許諾說,下載幾個軟件即可獲知“芝麻,開門”的咒語,一個妙不可言的電子天堂近在咫尺。我堅定地搖了搖頭,表示不屑——其實,我並沒有聽懂他嘴裏的眾多技術名詞,我心中默念的是另一句話:兄弟,要騙到我並不容易。淘寶、網戀或者電子社群是年輕人的節目,我還是守住錢包裏有限的幾張鈔票對付大樓外麵那些塵土飛揚的日子吧。

  如同他們這麽年輕的時候,我所熟悉的電子設備是一台四四方方的收音機,裏麵播放雄壯的革命歌曲和各條戰線形勢大好的新聞。一個相對普遍的自動化裝置是水龍頭——擰開旋鈕,水流就嘩嘩地噴出來了。二三十年的時間,世界變得太快了。然而,我並未感到無知的羞愧。時尚又算什麽?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遠離那些光怪陸離的電子產品並不影響我的生活。現代社會的表征之一是,按照自己的方式設計每一個日子,沒有必要將手機或者電腦視為發號施令的家長。我知道那些偉大的軟件可以遙控天上的衛星,指揮大洋之中的潛艇發射導彈,但是,它們管不住一個個生命的奇特軌跡。一條狗踴躍地竄過街頭,一條金魚慢條斯理地浮遊在玻璃的魚缸之中,哪一個軟件工程師能夠描述兔起鶻落的奇妙?我們又不是組裝在一台機器之中的零件。

  然而,就是在這個時刻,一個銳利的命題如同一支利箭擊中了我:我們正在變成一台機器的零件——我們,所有的人。我們的生活必須由機器設計與核準,背叛機器將一事無成。如同我們曾經駕馭汽車或者遊艇那樣,電腦正在駕馭我們。現在,這個命題已經進入尾聲,軟件工程師編寫的程序正在完成最後的合圍。當一枚薄薄的芯片植入我們的後腦勺時,機器統治世界的日子將正式宣告來臨。是這樣嗎?

  一陣巨大的不安陰影一般地掠過。

  二

  時至如今,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的日子多半陷於庸常的瑣事,隻有一些驚雷一般的預言振聾發聵,迫使我們抬頭仰望。我們等待這些預言猶如等待一束穿透曆史表象的強光。

  十九世紀的時候,卡爾·馬克思的《共產黨宣言》曾經顯示了傑出的洞察力。高瞻遠矚的論述利刃般地剝除了浮囂的世事,曆史暴露了真實的麵目:資產階級正在破壞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園詩般的社會關係,宗教的虔誠、騎士的熱忱和小市民的傷感無不淹沒在利己主義的冰水之中。所有神聖的東西都遭到了褻瀆。貧困人口持續地加入無產階級的隊伍,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決戰的時刻即將來臨。說出這些驚人的結論時,馬克思還不到三十歲。

  二十世紀的時候,生活之中的某些方麵突然開始提速。人們逐漸察覺,技術正在重塑世界。當然,多數人並未受到驚擾,他們多半懶洋洋地享受技術。白天奔赴一個指定的行政方格上班,晚上伴隨一台電視機度過,這種日子沒有多少不妥之處。不過,馬丁·海德格爾,一個目光如炬同時又飽受爭議的哲學家注定會說出一些驚世駭俗的觀點。他指出了技術隱含的危險,分析了人類社會依賴的工具。海德格爾享年八十七歲,於七十年代中期去世。或許海德格爾還是沒有料到,他去世之後的數十年間,電子技術的革命帶動了這個領域的機器家族迅猛繁衍。現在,這些強大的機器家族正在吞噬人類。也許某一天,我們都將變成機器管轄的馴服子民。

  大約十五年前,一本十八世紀的著作《人是機器》開始讓我意識到一個危險:把人類改造為機器是由來已久的衝動。這本著作的作者拉·梅特裏興衝衝地將人的軀體形容為永動機。這種觀點迫使我想象軀體內部各種電子集成電路、金屬的軸承和齒輪,行走之際發出一片鏗鏘之聲。當時還沒有看過《終結者》《變形金剛》這些電影,未曾料到電子集成電路與人類的腦細胞一樣擅長輸送嫉妒、仇恨、貪婪、殺戮和愛情信號。我的想象之中,機器奉為人類的偶像更像是理性策劃的陰謀。當時,我曾經寫下了這麽幾句幼稚的話:“理性始終不渝地和軀體的本能、亢奮、放縱和軟弱搏鬥;如果金屬材料取代了血肉之軀,機器的精確、可靠、堅硬和一致也將成為人類軀體的品性——這如同理性的終極理想。”

  現在看來,機器對於人類的改造範圍遠遠超出了胳膊和大腿上的肌肉,譬如視覺。攝像機正在充當這個社會的視覺器官。每一家客廳裏的電視屏幕與人類的眼睛相互銜接之後,一個偉大的視覺啟蒙工程開始了。天空的星體,深海的鯨魚,宮殿裏的政治大人物,那些美人們正在臥室的窗簾後麵幹些什麽……現今任何一個孩童的視覺內容都是古人的眼睛所無法企及的。無論是那些見多識廣的商賈還是騎一匹毛驢漫遊天下的詩人,哪一個家夥的視野能夠與電視台的攝像機鏡頭競爭?然而,奇怪的是,我們的眼睛比古人遲鈍了許多,“相看兩不厭,惟有敬亭山”或者“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都是古人的親眼所見,相反,我們的眼睛不再有自己的發現。攝像機鏡頭覆蓋的範圍之外,許多人什麽也看不見。

  相當程度上,機器甚至開始安排人類的思想。擁擠的地鐵車廂裏,所有乘客的眼睛都盯住手機或者筆記本電腦,貪婪地吞食屏幕上的知識或者遊戲。許多人心目中,不進入屏幕的世界如同不存在。沒有人閱讀書籍,印刷文化及其攜帶的經典著作正在被大眾拋棄。內容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機器提供的閱讀形式。互聯網傳送到手機或者電腦的一切圖像文字隨即被安裝於大眾的意識,無數的大腦正在被發展為另一個血管與腦神經組織起來的生物終端。這時,設計機器閱讀形式的工程師間接地決定了大眾意識如何構成。當然,還有那些熟悉技術與市場的小編輯。總之,這些人的作用就是充當機器與大腦之間的媒人,二者的重合似乎是遲早的事情。

  機器正在吞噬人類——或許,這僅僅是一次不動聲色的圍堵。沒有傳統的刀光劍影,攻城略地或者肉體的消滅業已成為落伍的形式。無非是茶幾上多出了幾個遙控器和充電器,客廳或者廚房裏增添了幾樣電器,一些小機器如同潮汐一般緩緩地漫過來,沒有人大驚小怪。如何描述機器大獲全勝的盛大結局?我一直缺乏足夠的想象力,直至一部叫做《黑客帝國》的電影上映。黑暗的電影院裏,亮晃晃的銀幕提前預告了人類未來某一天的恐怖景象:一台巨大的電腦主機開始操縱世界的時候,許多人的日常狀態僅僅是:昏睡在某種盛滿營養液的器皿之中,軀體連接上各種插頭,插頭從電腦係統接收的各種信號不斷地刺激感官,昏睡者的意識內部陸續浮現無數虛擬的生活幻象——從矗立的高樓、鮮花盛開的公園、穿過街頭的一個女郎到一塊可口的帶血牛排。這就是機器配給的全部生活。

  走出電影院的那一刻,我的腦子裏隻剩下一個問題:這一台電腦主機的軟件程序按部就班地格式化一切之前,人類的意識能否聚集起最後的能量反戈一擊,延續乃至阻止這種恐怖景象的來臨?

  三

  眾多工程師對於這種曆史預言嗤之以鼻。杞人憂天,危言聳聽,這是許多人文知識分子的常見症狀。每隔一段時間,他們的科學恐懼症就要周期性地發作。一會兒懷疑轉基因,一會兒被電腦嚇得發抖。我們需要一場關於科學的嚴肅辯論,工程師們義正詞嚴地說。不過,他們還是很快輕蔑地轉開了臉:算了,最好別理這一幫神經質的家夥。

  通常,大眾的脾氣相對溫和。他們對於各種危險的結論將信將疑,甚至無動於衷。《黑客帝國》充滿了懸念,打鬥動作新穎別致——可是,一部電影而已,有必要當真嗎?

  當然,大眾無法論證,為什麽剛剛更換的電腦又被認為太慢,為什麽每一個人的挎包裏必須藏有一台iPad,或者,iPhone4、iPhone5、iPhone6之間的淘汰周期究竟依據什麽。沒有人弄得清這些機器的使用目的。周末打麻將的人數已經湊齊,自駕遊的計劃宣布擱淺,電視裏的各路專家頻頻就馬航失聯飛機和克裏米亞局勢發表精彩見解,更大規模的社交圈子或者擁有更多的資訊意義何在?多數時候,時髦的輿論成為添置這些機器的唯一理由。從筆記本電腦到手機,時髦的先鋒人士紛紛使用整套的蘋果電器,那些款式陳舊的諾基亞手機怎麽能見人?沒有微博圈子和粉絲,沒有用4G手機武裝到牙齒,這種人肯定沒有資格生活在現代社會。“你out了”,移動通訊公司的廣告及時地扮出了一張鬼臉。

  “市場”這個概念活躍多年之後,消費終於被視為生產的前提。多數人願意相信,所有的技術發明無不來自市場的千呼萬喚。無數人翹首以待的那個神聖時刻,一款電器不負眾望地登上商場的櫃台。商場門口再度出現了久違的景象:人們竟然徹夜排隊購買手機。沒有人在乎昂貴的價格是否物有所值。接過包裝精致的紙盒,消費者內心洋溢著領取聖餐的感覺。人們心中的神早先是比爾·蓋茨,後來改成了喬布斯。互聯網,QQ,電子郵件與博客,從互聯網上開設的大學課程到色情的裸聊,這個世界豐富異常。人們的觀念中,數學公式和分子式組裝出了另一種曆史;沒有科學的啟蒙和拯救,生活迄今還逗留在未開化的茹毛飲血階段。所以,說出這種事實的罪過不啻於泄漏天機:這些機器的背後並沒有真實的日常需求。各種如饑似渴的欲望僅僅是輿論植入內心的人工感覺。

  與大米、水果、家具、煤炭這些日常用品不同,沒有多少人事先估計到那些科學家的天才發明又有什麽用,包括科學家本人。十九世紀七十年代,英國人貝爾因為一個偶然的小事故——實驗之中一個彈簧失靈,波動的電流沿著電線傳到了鄰室產生了聲音——發明了電話。最初電話機的體積如同一個箱子,通話的人必須大喊大叫。這種玩意能幹些什麽?通話技術的完善以及電話市場的形成是發明很久以後的事情了。電視的誕生有些相似。二十世紀的二十年代,另一個英國人貝爾德終於將圖像信號傳人電視屏幕。當時,誘使他絞盡腦汁的並不是財源滾滾的電視王國,而是身邊一個朋友的簡單猜測:既然可以遠距離地發射和接收無線電波,或許圖像信號也做得到。許多科學家常常被突如其來的靈感烤灼得坐立不安,他們發明種種奇妙的產品如同一棵果樹生長梨子或者桃子一樣自然。這些產品的後續故事——譬如使用、宣傳、銷售——多半是另一批人考慮的問題。

  褒揚青山綠水、明月清風的時候,我們擁有一套熟悉的美學辭令,例如“田園詩”或者“詩意地棲居”。然而,讚頌機器是一個不小的難題。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的理想到“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的“桃花源”,農耕時代的哲學不清楚如何表揚這些金屬和電子元件裝配的古怪作品。或許,“科學”、“信息社會”或者“現代文明”組織的表述與科學家一本正經的理性表情遙相呼應,但是,這些標準化的大詞缺乏激情。一段時間的探索之後,機器的宣傳風格逐漸轉向了時尚乃至曖昧。遙望故鄉,寄語電話,懷念父母的親情展示通常是電話廣告自我推銷的話語策略。手機剛剛興盛的時候,廣告商竭力放大的節點是“私密性”。手機廣告拋出的觀念是,手機有助於訂製私人生活。當然,最具吸引力的私人生活是愛情。眾多手機廣告的畫麵均為一男一女神情纏綿地通話,這仿佛是一個不言而喻的觀念,再也沒有什麽比手機更適合充當愛情道具了。顯而易見,這種宣傳風格的功效逐漸顯現。不止一個地方報道了這種故事:一些年輕的夫婦悄悄地賣掉了出生不久的嬰兒,目的是換回一些錢購買新款手機。沒有手機的人不敢走上街頭,沒有新款手機的人不敢出入社交場合。女人的項鏈、戒指和男人的手表、皮帶曾經是富貴的象征,現在已經一律改為新款手機。

  每隔一段時間,總會有一些新穎的機器登陸生活。如何為這些陌生的麵容爭取眾多擁戴者?這時,廣告商會精心派遣若幹故事進入市場開疆拓土。不論各種故事怎麽構思具體的情節,這個主題幾乎成為共識:機器的每一次降臨無不極大地改善了生活的質量。汽車讓我們跑得更快,飛機讓我們跑得更遠,沒有手機或者沒有電腦的日子幾乎不堪回首。可是,如果沒有設定曆史的最後一站在哪裏,誰又知道更快或者更遠是不是南轅北轍?江雪獨釣,細雨騎驢,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誰能肯定這種生活方式不是更接近曆史的目的?

  我想說的是,當生活的質量納入機器發明的邏輯時,生命是不是即將成為機器的俘虜?

  四

  我曾經做過一個演講,題目是《我們生活在機器中》。無論是槍支、汽車還是電視機、空調機,談論各種機器的時候,我並沒有產生多少反感。

  高聳於工地的大吊車千百倍地放大了我們的臂力,笛聲長鳴的火車或者輪船攜帶我們周遊世界,這沒有什麽不對。的確,汽車不僅是一種運輸工具,同時還形成了新型的社會學。口袋裏藏有一把汽車鑰匙,我們可以隨時駛上高速公路奔赴遠方,輕而易舉地將祖先、傳統和故鄉的土地拋到遙遠的身後。車流滾滾,這種機器塑造的是無根的大無畏性格。樹挪死,人挪活,無拘無束地闖蕩天下,這不就是現代社會推崇的開拓精神嗎?

  “傻瓜相機”是一個有趣的通俗昵稱。“傻瓜化”的特征表明,機器內部的微型電腦負責處理種種技術細節,主體可以從繁瑣的技術訓練之中解放出來。“傻瓜化”機器的最新產品是狙擊步槍。依賴步槍內部配置的電腦,一個從未使用過槍械的人也能在千米之外射中目標,命中率幾乎為百分之百。由於這種步槍的問世,成千上萬的狙擊手突然現身於戰場,戰爭的形態肯定要另行設計。另一個“傻瓜化”機器的代表作是3D打印機。設計指令與軟件驅動之下,打印機可以完成任何作品,無論是一個造型奇特的雕塑還是一幢形狀怪異的大樓。因此,那些手藝精良的工匠很快就要無所事事了。機器的智能程序自動地完成了大量常規工作後,我們的任務僅僅是監視儀表,必要時敲一敲鍵盤。主體技能的普遍退化削弱了個人的性格魅力,一些思想家將這種狀況形容為後現代文化。

  不論現代還是後現代,這些堂皇冠冕的概念從未引起我的不安。事實上,我的不安是由一個電話帶來的。那一天我正在忙碌,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接起電話之後,話筒裏傳來熟悉的廣告腔調:“對不起,打擾你一下……”隨後是一個貸款的廣告。我氣得大吼一聲:“你的確打擾我了!”隨即將電話掛上。不到兩秒鍾,手機鈴聲再度響起,還是同一個號碼。我估計對方企圖惡語相向,不再接聽電話。手機鈴聲不屈不撓地持續,仿佛表演強悍的進攻性格。我突然意識到,眾多機器已經侵入狹小的私人空間。這或許是一個危險的征兆。

  從火車、輪船、汽車到形形色色的軍械武器,眾多機器湧人公共空間,形成了鋼鐵的工業社會。這些機器顯然不能擺放在私人寓所的客廳裏,謀劃或者幹預我們的生活。寓所之中可以種樹栽花,喂貓養狗,通常不會考慮安裝一輛吊車,或者架起一門大炮。我們的私人生活遊離於機器能量的掌控之外,自由自在。現在,這個區域的柵欄終於被機器踏倒了。

  侵入私人空間的第一部機器是不是手表?或者,先是懷表,繼而手表,總之,一台袖珍機器悄悄潛入私人空間,占領了一個貼身的位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種粗率的計量僅僅將時間分為白天與黑夜;手表的秒針不僅將我們的日子切割為許多均勻等分的細小格子,而且造就了一種精確的性格。沒有這一台袖珍機器的訓練,我們的行止起居不可能詳細到以分乃至秒作為時間單位,短跑或者遊泳比賽那種幾分之一秒的較量如同天方夜譚。盡管如此,手表的最大功績還是將私人空間納入公共社會。由於手表的廣泛使用,一個社會終於可以製訂共同遵循的火車時刻表、上班的鍾點以及各種約會的時間。這是農耕社會轉入大規模工業生產的前提。如果說,春夏秋冬的季節劃分、清明穀雨的節氣區別和算命先生索取的八字生辰仍然頑強地堅持農耕社會的時間體係,那麽,工業社會隻承認手表指示的機器時間。

  如今,各種機器幾乎占領了私人空間的每一個角落,所有的人都在機器操縱之下生活。洗衣機,空調,電冰箱,電視機,微波爐,電磁灶,諸如此類的機器逐一分解了我們生活的各個部分,重新修訂生活質量的衡量標準。手機與電腦大規模擴散帶來的一個曆史轉折是,人與機器相對的時間遠遠超過了人與人相對的時間。馬路的人行道與斑馬線上,公寓樓的電梯裏,火車站或者機場的大廳,醫院候診的走廊——總之,公共場合的多數人都一頭紮進了手機或者電腦。同一間辦公室的同事疏於麵談而熱衷於QQ交流;同一個屋簷下的夫妻相互發送手機短信通知開飯的時間或者討論哪一位負責洗碗;一對情侶相約共進晚餐,餐桌上的大部分時間是一邊吃菜,一邊分別閱讀各自的手機;寄宿於學校的孩子周末返家,第一件事就是撲到計算機上利用互聯網打遊戲——他們沒有興趣和父母哪怕聊天十分鍾。專家開始在報紙上撰文大聲疾呼,手機與電腦正在成為瓦解家庭的元凶。作為一種佐證,一些女人埋怨說,她們的丈夫寧可在沙發上一兩個小時地擺弄手機,也不肯花費五分鍾和她一起晾曬衣服。因此,這種統計數據的公布多少有些出人意料:女性對於機器的迷戀超過了男性。當然,專家詛咒機器的不祥聲音並沒有嚇住哪一個人。“機器依賴症”仍然如同瘟疫一般擴散,機器之癮與煙癮、酒癮乃至鴉片之癮異曲同工。

  可以聽到許多抱怨,手機猶如無遠弗屆的電子枷鎖。隱藏到遙遠的郊外,或者,躲入一個偏僻的小茶樓,令人煩惱的公務和私事仍然搭乘手機信號循跡而至,急促的鈴聲鞭子般地抽打我們的脆弱神經。盡管如此,所有的人仍然隨身攜帶如此討厭的機器。出門偶爾忘了,半小時即會心神不寧甚至心慌意亂,如同世界缺了一角。的確,我們已經是機器的奴隸,即使意識到重軛附身也無從擺脫。

  五

  我還曾經說過,一隻螞蟻是一個生命,一架航天飛機仍然隻是一部機器。生命與機器永遠不可同日而語。現在我願意反省自己:這個觀點正確嗎?

  靈魂代表了生命的本原。物質的原子內部找不到靈魂,這是我們鄙視機器的最終理由。當然,另一些人拒絕靈魂之說——別提靈魂重二十一克或者三十五克之類的流言,解剖刀從來沒有從動物的大腦內部找到靈魂的痕跡。所以,他們寧可談論人與機器的智能區分,例如著名的圖靈測試。阿蘭·圖靈是英國數學家,他提出了一個測試機器智能的設想:考官與所欲測試的機器和人分別處於不同的房間。考官隨機提出各種問題,機器和人分別回答。如果考官無法判斷百分之三十以上的答案來自機器還是來自人,那麽,這一台機器就擁有了與人相當的智能。據說,目前已經有俄羅斯專家設計的一台電腦即將躍過區分人與機器的龍門。

  這將發展出某種恐怖的故事嗎?我們和機器一起存款或者乘坐公共汽車會產生哪些危機?也許,機器的最大危險就是正確得可怕。正如一個兒童的站立平衡來自不斷地摔倒,“自我”的形成也是來自無數的試錯。所以,人類的智能包含了試錯形成的迂回、跳躍、妥協、自我矯正以及出其不意的反擊。相反,機器往往以鋼鐵般的意誌執行程序認可的正確意見,沒有任何回旋的“人情味”。“1+1=3嗎?”“錯誤。”“1+1=3嗎?”“錯誤。”“重複一遍,1+1=3嗎?”“錯誤。”——這是機器的回答。“l+1=3嗎?”“錯誤。”“1+1=3嗎?”“不是剛剛說過嗎?怎麽又來了?”“1+1=3嗎?”“沒空沒空,別在這兒搗亂!”——這是人的回答,也是人的靈活、彈性與非直線反應。我們顯然是在擔心,機器的笨拙和固執可能在某一個特殊時刻變成了扼殺生命的鐵腕。

  當然,機器必將以鋼鐵般的意誌自我改善。可以預料,不久之後人與機器之間的智能差異愈來愈模糊。一台號稱“深藍”的電腦已經擊敗了國際象棋冠軍。也許,麻煩的是機器的情感指數。電子寵物是什麽玩意?機器中寄存一隻虛擬的寵物狗與花園裏的那一隻嗷嗷吼叫的小狗有何區別?沒有飄浮的狗毛,沒有糞便的臭味,不會弄髒地毯,不必上寵物醫院打狂犬疫苗——同時沒有真正的生命,因而不會死亡。可愛的表情,互動遊戲,關懷與生長,開始喜歡這種寵物狗的時候,我們的情感陷入一個灰色地帶。我們不會為一束信息的死亡而哀慟,也不會為一個軟件的衰老而傷感——我們的滿腔愛憐隻能獻給一個生命,哪怕象征性地認可一棵樹或者一朵花的植物生命,我們也不會接納各種零件裝配的機器。現在,虛擬的寵物狗製造了一個古怪的難題:這種工程師偽造的生命是不是正在偷盜我們的情感?

  可以預料,如此強大的機器終將謀求生命形式的編輯權,這是機器吞噬人類的必然階段。卓別林的電影《摩登時代》開始以喜劇的誇張形式陳述這個主題。工廠的流水線必須配備新型工人,他們操作的每一個動作無不得到詳細的圖解分析。標準化的動作刪除了所有的多餘部分,手臂的伸縮、扭動必須與機器的運轉精確銜接。這時,身體終於成為機器的附屬品。如果說,《摩登時代》中的機器諷刺了初期工業社會的粗暴,那麽,另一部美國電影《超級戰警》則以科幻的形式諷刺了後現代社會的衛生與精致。史泰龍扮演的一位警察無意地闖入2032年,他的勇猛粗莽吸引了一個未來的女警。女警邀請他來到寓所,並且以天真的神情詢問他是否願意交媾。史泰龍扮演的警察赧然應邀。女警進屋取出兩個頭盔各自戴在頭上,他們相隔兩三米,衣冠楚楚地坐在椅子上,這即是2032年的性生活。那個時候,軀體的接觸與體液交換均屬違法,交媾的形式僅僅是利用腦波儀器交換性能量。現今的性行為仍然保持傳統的肌膚相親,不少人甚至不能忍受兩具軀體之間存在一個薄薄的安全套。因此,當隱秘的性領域遭到電波和金屬的全盤改造時,生命形式內部隱藏的靈魂不如說就是一台無堅不摧的機器。

  六

  那一天在電子商場,我看完了一部十來分鍾的廣告片——推銷一種紅外線控製的智能插座。廣告片承諾,智能插座可以提供一種簡單而有趣的生活。寓所裏的熱水器、空調、電飯鍋等諸多電器悉數交給智能插座管理,主人回家之後所做的事情就是打情罵俏,然後賴在沙發上享受電視。我暗自一笑:誇張了吧,隨後轉念一想,或許我保守了。

  我們的生活正在徹底拋開自然和傳統,機器不由分說地安排了一切。

  聽說facebook社交網站的時候,我的確有恍如隔世之感。“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那樣古老的約會方式終結了。誰還願意鑽入樹影或者草叢,飽受蚊蟲的騷擾?夜色如漆,眾人紛紛遁入桌上的電腦終端屏幕,沿著細小的光纖抵達某個服務器,參加盛大的信息化裝舞會。他們身輕如燕,無拘無束,身份與軀體的雙雙缺席帶來了巨大的自由。三分鍾可以激情如火,不存在地域或者財富、門閥的限製,一言不合立即下線,也沒有喋喋不休的事後糾纏。身居鬥室,須臾之間閱人無數,屏幕熄滅之後,眼前一張鍵盤、一個鼠標而已。巨大的時空轉換片刻完成,機器製造的社交方式仿佛令人多活了幾輩子。

  效率意味了富餘的時間。不過,機器贏得的時間隻能奉還給機器。剛剛從facebook下線的人多半沒有興趣悠閑地觀花、賞月或者吟誦詩詞,他們寧可看電視,或者在互聯網上閑逛。如今的電視節目擁有百十個頻道,幾個頻道稍稍耽擱就耗去了一個晚上。互聯網上的笑話機智迷人,明星八卦懸念叢生,社會新聞圖文並茂……忙嗬,他們終於淹沒在機器提供的海量信息之中。盡管沒有多少人公開承認電視機或者互聯網是令人崇拜的精神領袖,但是,他們的生活趣味已經由機器隱蔽操控。“窗含西嶺千秋雪”也罷,“竹搖清影照幽窗”也罷,“何當共剪西窗燭”也罷,“暗風吹雨入寒窗”也罷,“窗”的意象以及窗外的自然已經從視野中刪除,時刻穿插在他們生活之中的是各種型號的屏幕——電視的,電腦的,或者手機的。微軟公司將他們的軟件係統命名為windows,中文譯為視窗。的確,這些屏幕就是許多人窺視世界的電子窗口——他們的世界隱藏在機器裏。

  由於機器的完善設計,許多人幾乎所有的時間都生活在室內。盡管若幹健身器械表明了人類對於肌肉的殘存愛好,但是,電影之中還是開始推出某種特殊的人物形象。這些人物多半生活在一間幽暗的地下室,身材臃腫,麵容蒼白,通常坐在一張碩大的靠背椅上,周圍擺滿了各種電腦主機和閃爍的電子元件。他們表情遲鈍,言語乏味,動作遲緩,但是十指出奇的靈活。電腦的鍵盤溫順地趴在他們的巴掌之下享受敲打,指尖與鍵盤的親密配合恍如機器製作的色情。或許,電影導演的心目中,這些人物即是“工科男”的卡通形象。某部電影甚至將這種人物處理為斜躺在靠背椅子上的癱瘓者,身體的唯一活動僅僅是操作電腦鍵盤。這令人想起了偉大的霍金。的確,對於他們說來,隻要腦子和手指會動就行了。

  沒有理由低估這一批人的創造力。生活正在退回室內,室外的大自然是不是喪失了魅力?上帝曾經說,要有光,要有日月星辰,要有海洋和陸地,於是,萬物蓬勃。現在,年邁體衰的上帝似乎睡著了,一批工程師正在他的位置上勤勉地工作。他們企圖製造另一個機器的世界,並且承諾這個世界內部所發生的一切無不如同公式般地合理。所謂的合理,就是指每一個人都像機器零件一樣精確地安裝在某個位置上,持續不懈地畢生運轉。

  我記起兒時曾經玩過一個遊戲。幾個小夥伴一起唱一首童謠:“不許說話不許動,我們都是木頭人!”然後靜止瞠目,凝固不動,看誰堅持得更久。也許未來的某一天,這首童謠的樂曲將由機器播放,每一個人仍然行走自如,談笑風生,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歌詞已經修改——“我們都是機器人!”

  原載《鍾山》201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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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