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
光明行
我有二十年工夫,在修建鐵路新線的工程隊勞動。
在所有的勞動中,最苦最累的活,莫過於開挖隧道。通常我們都說打洞,要在大山腹部鑿出一條通道,談何容易?那時,沒有現在的盾構開挖的先進設備,全憑工人一錘一錘地打眼放炮,一寸一寸地向前掘進,進展速度緩慢,危險因素眾多。安全很難確保,不時會出現冒頂、塌方、斷層、湧水等等殃及生命的事故;進洞幹活,誰都免不了要受到鑿岩粉塵、頭頂落石、炸藥煙霧、通風阻滯的影響。特別施工到了隧道深處,遠離洞口,那足以讓人崩潰的黑暗,才是不得不在乎的精神壓力。
常識告訴我們,光明所至,黑暗自消。其實不然,在絕對黑暗的空間裏,光明,會被黑暗呑噬。雖然,在施工全過程中,隧道兩壁隔不遠會有電燈照明,而且電瓶車拉著裝碴的翻鬥車,來回駛行也都打開燈,但是在隧道裏,無論多大瓦數的燈泡,其光亮總是很渺小,很微弱,到了隧道盡頭,常常隻剩下鎢絲那微弱的顫抖著的紅色。
誇張一點說,人的一生,其實也類似在或明或暗的隧道中前行。當然,命運不一,途徑不同,所得到的眷顧,有深有淺,所受到的關照,有大有小,所碰到的釘子,有輕有重,所遇到的困難,有多有少,腳下的路,有平坦,有崎嶇,頭上的天,有晴朗,有陰雨。但可以肯定,誰都會有落到看不清前途,認不明環境,不知道東南西北,不了解上下高低的那一時,那一刻,雖然未必就是無邊無沿的黑暗,但懵懂,惶惑,顛倒,混亂,猶豫,躊躇,忐忑,動搖……卻不是能夠僥幸逃脫的。那些年裏,長期在黑暗的隧道裏幹活,與共同勞動的工友便無所不談,大家一致認為,在這個世界上,絕對的幸運兒,是沒有的。永遠在陽光下無憂無慮的人,也是沒有的。
隧道裏的黑暗,難以忍耐,但在施工斷麵上,總不會隻有你一個人。而在人生途程中遭遇到的黑暗,有些時候,或者,很多時候,就得你一個人來麵對了。
黑暗,也是多種多樣的,翻開漢語詞典,有灰暗的暗,有昏暗的暗,有幽暗的暗,有陰暗的暗,有暗淡的暗,有曖昧的暗,有暗箭難防的暗,有暗無天日的暗……有什麽辦法呢?光明和黑暗的交替,猶如白晝和夜晚的變換,既是人生旅途的必然,也是事物發展的規律。每當陷入這種防不勝防,躲不能躲的黑暗當中,唯一的自我排解之計,在我看來,隻有讀書一道。讀可能讀到的所有的書。哪怕一張舊報,一本破書,一部沒頭沒尾的小說,幾頁語焉不詳的資料,都要像如獲至寶地捧讀,那才是排解黑暗壓力的不二法門。
於是,字裏行間,讓我認識到世界之精彩,斷章殘句,使我了解到天地之寬大。人生在世,精神上的空間感很重要,一個坦蕩的人,不大容易自暴自棄。
同樣,今天以後,誰都明白,一定還有明天,明天以後,當然還有後天,日月如梭,心理上的時間感更重要,一個從容的人,不大容易倉皇失措。
正是讀書帶來的希望之光,盡管很微弱,但一直給我衝破黑暗前行的信心。所以,書是朋友,書是光明,我真心感謝那二十年裏,所接觸到的一切漢字印刷物。
千字文
我經常為報紙副刊寫一點千字文,千字文雖短,但很難寫得出色。我總是拿成書時代為南北朝梁代的《千字文》對照,那可是千字文的老祖宗了,每讀每新,自愧弗如。
我很欽佩梁武帝時的周興嗣,這位先生真了不起,用了實際不足一千漢字,寫成這樣一篇合轍押韻、朗朗上口的縮微版中國小百科全書。據說他書成以後,發須盡白,看來真是耗幹心血。此書自問世以來,一千多年間,還沒有第二個才子,另編一本《千字文》,據說有人嚐試過,但都失敗了。這足以說明其編纂難度,以及其權威性質。
最初出這個主意的蕭衍,是為了集王羲之的書法,從許多當時能看到的王羲之的帖中,選出不同的字,集在一起,以供臨摹。後來,自視正統所在的南朝,覺得茲事體大,認為每個華夏子孫,啟蒙以後,第一本書,必須有一本簡而明、短而精的讀物,一學就會,多讀則懂,從小就灌輸他,應該讓他知道中國人,中國種,中國文化,中國精神,是怎麽一回事?什麽是你的根?根,對於子孫後代來說,太重要了。這本小冊子所起的潛移默化作用,對於我們這個民族,善莫大哉。然而,用一千個不同的漢字,組成詞句和成語,不但字數有嚴格限製,內容也有明確要求,不光識字,更要明理。既要概括華夏文明的精髓,負擔薪火相傳的使命,更要奮揚民族氣運的魂魄,接受詩書典章的洗禮。因此,做這本限定一千字的教科書,難度極大,煞費工夫。謂予不信,你不妨試試,任你挑選一千個常用漢字,能將中國數千年來的曆史變遷,社會倫常,自然現象,道德修養,統統囊括其中嗎?所以,不要小看這本蒙童課本,在中國,曾經是無人不曉,無人不讀的暢銷書。
周興嗣為梁武帝蕭衍的給事郎,是在宮廷中供帝王顧問的樞密人員。蕭衍此人,頗有文才,與沈約、謝朓為“竟陵八友”,在中國皇帝中,稱得上是文人者,不多,他就是一位。他將這個編纂任務交給周興嗣,這位給事郎,肯定才稟優異,學問豐贍,文章卓越,筆力雄健,否則很難得到這位陛下的賞識。曆史對這位帝王,評價不高,其當政初期,還算清醒,但中國的長壽帝王,總是逃脫不了走向自己反麵的命運。他活了八十五歲,當國五十多年,一是信佛佞佛,政治上一塌糊塗,江山日蹇;二是引狼入室,導致侯景之亂,國破人亡。他自己也是被包圍在皇城之中,瘐斃於龍椅之上。皇帝活活被餓死的,在中國,獨一無二,大概隻有他。不過,他讓周興嗣編這本《千字文》,讓學童識字之始,就充分接受中華傳統文化的熏陶。這對當時統治著長江以北的大部地區,少數民族政權所實施的胡服左衽政策下的中國人,起到了弘揚正朔意識、堅守華夏文明的進步作用,這個措施,值得稱道。
其實,《千字文》雖然古老,卻是一本很有內容的課本,值得今人一讀。
《千字文》一開頭,以超然的目光,視向外空,“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然後,以宏大的氣勢,反顧地球,“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餘成歲,律呂調陽”。這八句三十二個字,將日月星辰,天高地廣,一年四季,生長規律的物質世界,作了相當正確的敘述。一千多年前,中國人對於大自然的認識,還相當有限,那時所謂的“士”,也就是知識分子,能有這等科學預知,實在是了不起的。
這其中,“寒來暑往,秋收冬藏”一聯,尤足以使上了年紀的人深思。
看似很不經意的時序描寫,對農耕社會來講,季節的變換,農事的忙閑,既是自然界不能改變的運行規律,也是人的整個生命周期,不可逆轉的自然過程。年有四季之別,人有老少之分。人活一輩子,仔細琢磨,存在著春夏秋冬的變化。
春天播種,夏天耕耘,秋天收獲,冬天珍藏,這就是說,什麽季節做什麽事情,是有一定之規的。所以,冬天裏一定做春天的事,老年人一定做年輕人的營生,“老夫聊發少年狂”,“聊發”一下兩下,當無不可,但不加節製,不知收斂,不識時務,不曉進退,沒完沒了地發,連滾帶爬地發,就該貽笑大方了。
這是《千字文》給我的啟示,年過八十的我,將這個“藏”字,當作座右銘。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對春天已是遙遠的記憶,夏天和秋天也成為過客,進入冬天的那些朋友,就要好好理解這個“藏”字的含義所在了。到了一把年紀上,什麽都應該看淡一點才是。諸如功名、鈔票、聲色、威權,諸如熱鬧、風頭、出鏡、作秀,如同太烈的酒,太釅的茶,太濃的咖啡,對腸胃就不太適應,不甚相宜了。這就如同《千字文》中所說的“高冠陪輦,驅轂振纓,世祿侈富,車駕肥輕”,基本上屬於春天裏的年輕人在意的東西,是他們的欲望和目標,也是他們的奮鬥和追求。對我輩而言,記住這句民諺,“挑水的回頭,你已經過井(景)了”。
人到老年,《千字文》中的“寒來暑往,秋收冬藏”,其寓意真應該好好玩味的。
無論如何,生命的冬季總會來臨,麵對這樣一個現實,珍重這一個“藏”字的精神實質,尤為十分必要。耐得住冷清寂寞,遠塵囂之紛擾雜遝;不追趕潮起潮落,避鬧市之喧嘩鼎沸。一杯清茶,半盞濁酒,河邊觀魚,街頭踱步,求歲月之清雅瀟灑。閑來讀書,聊補往日疏惰,信筆塗鴉,健腦以防癡呆,南腔北調,自唱自娛自樂,氣定神閑,仰看白雲蒼狗,那是多麽優哉遊哉的桑榆晚景嗬!在這個完全屬於自己支配的時間裏,如《千字文》所言,能夠做到“篤初誠美,慎終宜令”,到達一個“堅持雅操”,“枇杷晚翠”的境界,豈不美乎?
這本《千字文》,相對於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而言,連入場券的資格也夠不上。但作為啟蒙讀物,流行了一千五百年,自有其價值在。所以,翻翻這本古老的教科書,也許不無益處的。
臥讀紅樓
我曾經寫過一篇短文,題曰《讀書的姿勢》。談到人在拿起一本書或一本刊物、一張報紙來閱讀的時候,身體不外乎處於站著、坐著、躺著的三種狀態之下。自然,還可以說有第四種,是比正襟危坐要放鬆些,比平臥仰天要鄭重些的半躺半靠著的讀書姿勢,大概與古人所言的“憑幾”或者“倚欄”那種瀟灑式樣相類似。小姐手托香腮,斜倚在欄杆上,看一部《西廂記》之類的風月書籍,應該說即使多少有些惆悵,也是屬於快樂的傷感。
躺與半躺,倘若在休閑狀況下,不愁吃,不愁穿,捧著書來閱讀,那是毫無疑義的快活。但是,在那間屋子裏,隻有你能擁有的一張床的位置,別無長物,就談不上瀟灑了。而唯一能夠采光的小窗戶,就在你的腳下,那麽,若想看點書,隻好采用臥讀的姿勢,更無古人的那種雅趣了。在我當“右派”被勞動改造的歲月裏,在工棚裏大通鋪上居住的若幹年裏,我就曾這樣仰讀了若幹遍《紅樓夢》。
真得感謝一位偉人,他認為《紅樓夢》至少應該讀五遍,這句從未見諸文字的“最高指示”,使我在那個特別“左”的年代裏,獲得了可以在工棚裏讀這部不朽著作的可能性。這部書,是我那時能夠擁有的唯一的文學讀物。不過,好日子總是短命的,到了“文化大革命”,押出工棚,關進牛棚,這種閱讀的自由,就宣告結束了。
恰巧,這套書被人借走,未被查抄,逃過一劫,雖殘破不堪,書頁零散,至今還在我手中保存著,萬幸萬幸!
其實,要論半躺或全躺的閱讀,手是最不愜意的,因為捧書的手,需承受著那本書的全部重量。這時候,就會發現我們老祖宗發明的線裝書,要比外國人創造的洋裝書不知優越多少倍。線裝書的優點,一是分量輕,二是可卷曲,就比那些西裝革履的硬麵精裝書,更適宜躺著閱讀了。捧著一塊城磚似的洋裝書,看不上幾分鍾,就會手酸,魯迅先生《病中雜談》裏,就感歎過生病的他,在病榻上捧讀洋書不勝其累的苦經。
記得在勞動改造期間,管你的那些人物,角色不大,壞水頗多,可能出於人類是從低等生物進化而來的緣故,原始的殘忍心發作起來,唯以作踐施虐我等可憐蟲為快。放工回來,擺平在鋪板上,連動都不想動。幸運的是,我擁有的這套《石頭記》,不是大部頭的。是新中國成立前商務印書館的《萬有文庫》本,分十六冊,每冊的重量,不足百克,持在手中,可謂不費吹灰之力。
也許良知尚未完全絕望,也許靈魂還沒有徹底一蹶不振,也許曹雪芹家族的命運,說明世界也許不會一成不變。作為一個讀書人,若不想死,若還有明天,能一天到晚不與漢字打交道嗎?於是,找隨便什麽的漢字的書籍報紙來看,當你累得渾身上下酸痛不已時,拿起這一薄冊的《石頭記》,便是精神大餐了。
書不重,隻二兩,舉起來讀上幾行,能使我走進書裏去,而忘記眼前一切的羞辱、苦痛、折磨、煎熬。否則,真不知怎麽度過那漫長的無盡期的陰霾歲月。這是一部無論從哪一頁翻起都能看下去的書,而且,是一部常讀常新,總是能讓你融入其中的書。我一直認為,我心目中以為的文學大師,就是在作品中能夠提供讀者以巨大想象空間者。《紅樓夢》,就像不沉的湖那樣,你隻要跳進去,便隻有你和紅樓中人融合一起,別人休想介入的境界。此時此刻,人間的狗臉生霜,世道的客走茶涼,窗外的淒風苦雨,命運的坎坷無常,都他媽的置之度外了。哪怕隻要一分鍾的自由遐思,那一分鍾便是你作為上帝在主宰著的天地。
我甚至幻想,假如有一天,隻給我讀一部書的權利,《紅樓夢》必然是我的第一選擇。而在各式各樣版本的《紅樓夢》中,我隻挑選悼紅軒原本,東洞庭護花主人評,蛟川大某山民加評,海角居士校正的《增評補圖石頭記》。在我看來,這也許是最好的版本,包括那些插圖,曾經給我留下多大的想象餘地啊!
不知道為什麽這種版本的《紅樓夢》未見流通,也未見介紹和推薦。如今談紅,無不捧脂,其實,真正就文學論文學來讀這部小說,上世紀三十年代商務印書館出的這部書,是很不錯的版本;相反,甚囂塵上的脂硯齋評《石頭記》,倒是鑽進去很難擺脫的迷宮,如今,許多掉了魂的紅學家,像夢魘似的沉醉於脂評之中,與小說和文學的正道,不知偏離到什麽地方去了!
讀書,是文人的職業使命,讀萬卷書,行萬裏路,也是古往今來的作家們的自我期許。但實際上,一個人終其一生,即使才高八鬥,學富五車者,在浩瀚的知識海洋裏,說實在的,也是“弱水三千,取一瓢飲”而已。但有一條,幾乎絕大多數作家,都有他特別心儀的一個作家,或幾個作家,都有他格外鍾情的一部作品,或數部作品,這是他進行文學創作時,能起到磁場作用,坐標作用,校準作用,激發作用的重要參考物。
人人都會有珍藏的,心愛的,時刻捧讀的,陪伴入夢的一部書。
數十年後,回想起那一個工棚裏,通常要住四五十個工人,在如此喧囂的,嘈雜的,混亂的,惡劣的生存環境裏,心靈裏連這麽一小塊淨土也難保持的話,那豈不是完完全全的行屍走肉了嗎?我一直這樣認為,也這樣行事的,不管怎樣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然我活著,我就忘不了營造那個屬於自己的夢。因為,一個人,什麽都有可能失去,夢卻是誰也奪不走的。告密者也無可奈何,他估計得出來你一定在做著“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夢,他從你眼睛裏看得出你在心靈深處鞭撻他這狗樣的人,和人樣的狗。然而,他抓不住把柄,無計可施。
但對我來講,有夢,也就意味著還有希望,還有未來。
而有希望,有未來,自然也就有了生存下去的信心。這就是這部須臾不離的《石頭記》在那些年裏,曾經給過我的啟示。
原載《文學自由談》201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