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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帶傷的重陽木

  梁衡

  毛澤東有一首詞,裏麵有一句:“歲歲重陽,今又重陽。”2013年重陽節剛過,我就到湖南湘潭來看一棵樹,樹名重陽木。開始聽到這個名字,我還以為是當地人的俗稱。後來一查才知道這就是它的學名。大戟科,重陽木屬。產長江以南,根深樹大,冠如傘蓋,木質堅硬,抗風、抗汙能力極強,常被鄉民膜拜為樹神。能以它為標誌命名為一個屬種,可見這是一種很正規、很典型的樹。湘潭是毛澤東的家鄉,也是彭德懷的家鄉,我曾去過多次,而這次卻是專門為了這棵樹,為了這棵重陽木。

  這棵重陽木長在湘潭縣黃荊坪村外的一條河旁,河名流葉河,從上遊的隱山流下來的。隱山是湖湘學派的發源地,南宋時胡安國在這裏創辦“碧泉書院”,後逐漸發展成一個著名學派,出了周敦頤、王船山、曾國藩、左宗棠等不少名人。現隱山範圍內還有左宗棠故居、周敦頤的濂溪書堂等文化景點。這條河從山裏流出,進入平原的人煙稠密地帶後,就五裏一渡,八裏一橋,碧浪輕輕,水波映人。而每座橋旁都會有一兩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供人歇腳納涼。我要找的這棵重陽木就在流葉橋旁,當地人叫它“元帥樹”,和彭德懷元帥的一段逸事有關。

  我們到達的時候已是午後,太陽西斜,遠山在天邊顯出一個起伏的輪廓,深秋的田野上祼露著剛收割過的稻茬,壟間的秋菜在陽光下探出嫩綠的新葉。河邊有農家新蓋的屋舍,遠處有冉冉的炊煙,四野茫茫,寥廓江天,目光所及,唯有這棵大樹,十分高大,卻又有一絲的孤獨。這樹出地之後,在兩米多高處分為兩股粗壯的主幹,不即不離並行著一直向天空伸去,枝葉遮住了路邊的半座樓房。由於歲月的侵蝕,樹皮高低不平,樹紋左右扭曲,如山川起伏,河流經地。我們想量一下它的周長,三個人走上前去伸開雙臂,還是不能合攏。它偉岸的身軀有一種無可撼動的氣勢,而柔枝綠葉又披拂著,輕輕地垂下來,像是要親吻大地。雖是深秋,樹葉仍十分茂密,在斜陽中泛著粼粼的光。55年前,一個人們永遠不會忘記的故事就發生在這棵樹下。

  1958年,那是共和國曆史上的特殊年份,也是彭德懷心裏最糾結不解的一年。還是在上年底,彭就發現報上出現了一個新名詞“大躍進”。他不以為然,說躍進是質變,就算產量增加也不能叫躍進呀。轉過年,1958年的2月18日,彭為《解放軍報》寫祝賀春節的稿子,就把秘書擬的“大躍進”全改成了“大發展”。而事有湊巧,同天《人民日報》發表毛澤東修改過的社論卻在講“促進生產大躍進”。也許從這時起,彭的頭腦裏就埋下了一粒疑問的種子。3月中央下發的正式文件說:“這是一個社會主義的生產大躍進和文化大躍進的運動。”接著中央在成都開會,毛澤東在會上的講話意氣風發、勢如破竹,彭也被鼓舞得熱血沸騰。5月北戴河會議通過《關於在農村建立人民公社的決議》,並要求各項工作大躍進,鋼產量比上年要翻一番,彭也舉手同意。會後的第二天他即到東北視察,很為沿途的躍進氣氛所感動。他向部隊講話說:“過去唱‘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中國人民幾千年餓肚子,今年解決了。今年鋼產量1070噸,明年2500噸,‘一天等於20年’,我是最近才相信這番話的。”10月他到甘肅視察,看到盲目搞大公社致使農民殺羊、殺驢,生產資料遭破壞,公社食堂大量浪費糧食,社員卻吃不飽,又心生疑慮。回到北京,部隊裏有人要求成立公社,要求實行供給製。他說:“這不行,部隊是戰鬥組織,怎麽能搞公社?不要把過去的軍事共產主義和未來‘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共產主義分配混為一談。”12月中央在武漢召開八屆六中全會,說當年糧食產量已超萬億斤,彭說怕沒有這麽多吧,被人批評保守。他就這樣在痛苦與疑惑中度過了1958年。

  武漢會議一結束,彭沒有回京,便到湖南作調查,他想家鄉人總是能給他說些真話。湖南省委書記周小舟陪同調查,他介紹說全省建起5萬個土高爐,能生火的不到一半,能出鐵的更少。而為了煉鐵,群眾家裏的鐵鍋都被收繳,大量砍伐樹木,甚至拆房子、卸門窗。彭德懷沒有住招待所,住在彭家圍子自己的舊房子裏。當天晚上鄉親們擠滿了一屋子,七嘴八舌說社情。他最關心糧食產量的真假,聽說有個生產隊畝產過千斤,他立即同幹部打著手電步行數裏到田邊察看。他蹲下身子拔起一蔸稻子,仔細數稈、數粒。他說:“你們看,禾蔸這麽小,稈子這麽瘦,能上千斤?我小時種田,一畝500斤,就是好禾呢。”他聽說公社鐵廠煉出640噸鐵,就去看現場,算細賬,說為了這一點鐵,動用了全社的勞力,稻穀爛在地裏,還砍伐了山林,這不合算。他去看公社辦的學校,這裏也在搞軍事化,從一年級開始就全部住校,寒冬季節,門窗沒有玻璃,獅子大張口,冷風颼颼直往屋裏灌。孩子們住上下層的大通鋪,睡稻草,尿床,滿屋臭氣。食堂吃不飽,學生們麵有菜色。他說:“小學生軍事化,化不得呀!沒有媽媽照顧要生病的。快開籠放雀,都讓他們回去吧。”當天學生們就都回了家,高興得如遇大赦。彭總這次回鄉住了兩個晚上一個白天,看了農田、鐵廠、學校、食堂、敬老院。他用筷子挑挑食堂的菜,沒有油水。摸摸老人的床,沒有褥子,眉頭皺成了一團。他說:“這怎麽行,共產主義狂熱症,不顧群眾的死活。”那天,他從黃荊坪村出來,看見一群人正圍著一棵大樹,正熙熙攘攘,原來又是在砍樹。他走上前說:“這麽好的樹,長成這個樣子不容易啊。你們舍得砍掉它?讓它留下來在這橋邊給過路人遮點蔭涼不好嗎?”這時,大樹的齊根處已被斧子砍進一道深溝,青色的樹皮向外翻卷,木質部分已被剁出一個深窩,雪白的木渣飛滿一地。而在橋的另一頭,一棵大槐樹已被放倒。他心裏一陣難受,像是在戰場上,看到了流血倒地的士兵,緊繃著嘴一句話也不說,便默默地上了車,接著前去韶山考察人民公社。周小舟見狀連忙吩咐幹部停止砍樹。這天是1958年12月17日。

  這個彭老總護樹的故事,我大約三年前就已聽說,一直存在心裏,這次才有緣到現場一看。這棵重陽木緊貼著石橋,橋邊有一座房子,房主老人姓歐陽,當年他正在現場,講述往事如在眼前。他印象最深的還是那句話:給老百姓留一點蔭涼!我問那棵阻攔不及而被砍掉的古槐當時種在什麽位置,老人順手往橋那邊一指,橋外是路,路外是收割後的水田,一片空茫。我就去憑吊那座古橋,這是一座不知修於何年何月的老石橋,由於現代交通的發達,旁邊早已另辟新路,它也被棄而不用,但石板仍還完好,橋正中留有一條獨輪車輾出的深槽。石板經過無數腳步、車輪還有歲月的打磨,光滑得像一麵鏡子,在夕陽中靜靜地沉思著。車轍裏、欄杆底下簇擁著剛飄落的秋葉,這橋仍在不停地收藏著新的記憶。

  我蹲下身去,仔細察看樹上當年留下的斧痕。這是一個方圓深淺都近一尺的樹洞,可知那天彭總喝退刀斧時,這可憐的老樹已被砍得有多深。我們知道,樹木是通過表皮來輸送營養和水分的,55年過去了,可以清晰地看到,樹皮小心地裹護著樹心,相濡以沫,一點一點地塗蓋著木質上的斧痕,經年累月,這個洞在一圈一圈地縮小。現在雖已看不到裸露的傷口,但還是留下了一個凹陷著的碗口大的疤痕。疤痕呈一個圓窩形,這令我想起在氣象預告圖上常見的海上風暴旋動的窩槽,又像是一個舊社會窮人賣身時被強按的紅手印,似有風聲、哭喊、雷鳴回旋其中。55年的歲月也未能撫平它的傷痛。就像一隻受傷的老虎,躲在山崖下獨自舔著自己的傷口,這棵重陽木偎在石橋旁,靠樹皮組織分泌的汁液,一滴一滴地填補著這個深可及骨的傷洞。我用手輕輕撫摸著洞口一圈圈幹硬的樹皮,摸著這些枯澀的皺褶,側耳靜聽著曆史的回聲。

  彭德懷湘潭調查之後,又回京忙他的軍務。但“大躍進”的狂熱,遍地冒煙的土高爐,田野裏無人收割的稻穀、棉花,公社大食堂沒有油水的飯菜,一幕一幕,在他的腦子裏總是揮之不去。轉過年,就是1959年,彭萬沒有想到這竟是他人生的轉折之年,也是中國共產黨命運的轉折之年。其時“大躍進”、人民公社造成的經濟困境已逐漸顯露出來,這年7月中央在廬山召開會議準備糾“左”,彭根據他的調查據實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但毛澤東是不允許別人否定“大躍進”、人民公社的,於是就將彭並支持彭意見的黃克誠、張聞天、周小舟一起打成“彭、黃、張、周”反黨集團。從此,在黨內高層就很難聽到不同意見了,直到發生“文革”大難。彭德懷生性剛正不阿,又極認真。他罷官後被安置在北京郊外一處荒廢的院子裏,就自己開荒、積肥、種地,要驗證那些畝產千斤、萬斤的神話。

  1961年12月他再次向毛澤東寫信申請回鄉調查。這又是一個寒冷的冬季,他回鄉住了56天。經過1958年的大砍伐,家鄉舉目四望,已幾乎看不到一棵樹。他對陪同人員說:“你看山是光禿禿的,和尚腦殼沒有毛。我二十三四歲時避難回家種田,推腳子車(獨輪車)沿湘河到湘潭,一路樹蔭,都不用戴草帽。再長成以前那樣的山林,恐怕要50年、80年也不成。現在農民蓋房想找根木料都難。”他一共寫了5個調查報告,其中有一個是專門在黃荊坪集市調查木料的價格。回京後他給家鄉寄來四大箱子樹種,囑咐要想盡法子多種樹。他念念不忘栽樹、護樹,是因為這樹連著百姓的命根子啊。他雖是戎馬一生,在炮火硝煙中滾爬,卻是愛綠如命。抗日戰爭中,八路軍總部設在山西武鄉。山裏人窮,春天以榆錢(榆樹花)為食。彭就在總部門口栽了一棵榆樹,現在已有參天之高,老鄉呼之為“彭總榆”,成了永久的紀念。1949年,他率大軍進軍西北,駐於陝西白水縣之倉頡廟外。廟中有“二龍戲珠”古柏一株,炊事班做飯無柴就爬上樹將那顆“珠子”割下來燒了火。彭嚴肅批評並當即親筆書寫命令一道:“全體指戰員均須切實保護文物古跡,嚴格禁止攀折樹木,不得隨意破壞。”現這命令還刻在樹下的石頭上。

  彭總不忘百姓,百姓也不忘彭總。他的冤案昭雪之後,這棵重陽木就被當地群眾稱為“元帥樹”,年年祭奠,四時養護。我在樹旁看到有農民剛砌好的一口井,上麵也刻了“元帥井”三個字。而樹下還有一塊石碑,辨認字跡,是1998年有一個企業來領養這棵樹,國家林業局還為此正式發了文,並作了檔案記錄。那年的樹齡是490年,樹高22米,胸徑1.2米。又15年過去了,這樹已過500大壽,更加高大壯實。彭總又回到了湘潭大地,回到了人民群眾之中。

  因為當年回鄉調查是周小舟陪同,他在廬山上又支持彭的意見,也被罰同罪,歸入反黨一類。周也是湘潭人,他的故居離這棵重陽木隻有二裏地,我順便又去拜謁。這是一座白牆黑瓦的小院,典型的湘中民居。周在這裏度過了童年,後來到北方學習,參加革命,領導“一二·九”運動,極有才華。因為到延安匯報工作,被毛澤東看中,便留下當了一年的秘書。後又南下,直到任湖南省委書記。毛澤東本是十分欣賞他的,1956年曾對他說:“你已經不是小舟了,你成了承載幾千萬人的大船。”可惜他和彭德懷一樣,也是為民請命不顧命的人。廬山會議後,他一下子從省委書記貶至一個公社副書記。但他還是盡自己所能保護百姓,在那個非常時期,他的公社是最少餓肚子的。

  看過這棵重陽木的當晚,我夜宿韶山,窗外就是毛澤東塑像廣場,月光如水,“共產黨最好,毛主席最親”的老歌旋律在夜空中輕輕飄蕩。我清理著白天的筆記和照片,很為毛澤東未能聽取彭、周的逆耳忠言而遺憾。周曾是他的秘書,而彭從長征到抗美援朝,也是他很倚重的人,毛澤東曾有詩:“誰敢橫刀立馬,唯我彭大將軍”,但終因政見不合,自折手足。誰能想到三個曾經出生入死的戰友、忠誠共事的同誌、不出百裏的老鄉,在廬山上麵對自己家鄉的同一堆調查材料,卻得出不同的結論。這真是一場悲劇。而直到1965年,毛澤東才重新起用彭,並說:“也許真理在你那邊。”但這一點友誼和真理的回光又很快被第二年開始的“文化大革命”的狂潮所吞滅。現在毛澤東、彭德懷、周小舟三人都早已作古。“歲歲重陽,今又重陽”,人們年複一年地講述著重陽木的故事,三個戰友和老鄉卻再也不能重聚。這棵重陽木卻不管寒往暑來,風吹雨打,還在一圈一圈地畫著自己的年輪。我想,隨著歲月的流逝,中國大地上如果要尋找1958、1959那段歲月的活著的記憶,就隻有這棵重陽木了,而且這記憶還在與日俱長,並隨著塵埃的落定日見清晰,它是一部活著的史書。作為自然生命的樹木卻能為人類書寫人文記錄,這真是萬物有靈,天人合一。它還會超出我們生命的十倍、百倍,繼續書寫下去。半個多世紀後,當人們再來樹下憑吊時,也許那傷口已經平複,但總還會留下一個疤痕。樹木無言,無論功過是非,它總是在默默地記錄曆史。正是:

  元帥一怒為古樹,喝斷斧鉞放生路。

  忍看四野青煙起,農夫煉鋼田禾枯。

  諫書一封廬山去,煙雲緲緲人不複。

  唯留正氣在人間,頂天立地重陽木。

  原載《人民日報》2014年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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