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克明
人生總離不開一個“爭”字
在智能上與其他動物有著天壤之別的人類,並沒有憑借自己的聰明過上神仙般的生活。攘攘紅塵,層層樊籠,處處罾網,又有幾人掙脫?
生存競爭本是生物界互相製約、互相依存的科學規律,它是生命個體在生存空間局促時的一種自我圖存方式,一旦環境寬鬆,其爭亦止。生長在曠野上的一棵大樹絕無意跟一百米外的那棵樹互相較勁。動物之間爭也有限,發情期過,飽食之後絕大部分時間還是處於一種平和、安閑、從容的狀態。人類可就不那麽安分了,俗塵地界寸寸充滿了爭名逐利。
這是一場滲透到一切領域的爭鬥,永無淨土,永無止息,永無寧日。戰場、商場、官場、賭場、情場、考場、賽場……怎麽競爭頻生之地均帶個“場”字?
這是一場發生在各個層麵上的爭鬥。個人、社團、商店、公司、財團、黨派、國家集團……人群聚集的一切層次上都在較量著、搏鬥著。
這是一場以各種形式展開的爭鬥。合法的與非法的,公開的與隱蔽的,流血的與不流血的,於舉杯勸飲之中,於正襟危坐之時,於勾肩搭背之際都有可能隱含著心照不宣的競爭。
這是一場真正全民參與的爭鬥,一場全方位的“立體戰爭”。不分男女老幼,不分前方後方,不論高官小民,不管貧富貴賤,人自為戰,群之為戰,前赴後繼,勢不兩立,哪怕最後隻剩下兩個人也還要一爭到底。
這是一場貫穿整個人生,甚至超越死亡的爭鬥。大限之時“死不瞑目”,彌留之際“咽不下這口氣”,悼詞的字斟句酌,喪儀的規格高低,無不飄蕩著陰爭之氣。蓋棺不論定,入土不為安,人世之爭連“至死方休”都突破了。
競爭狂潮有極大的裹挾性、強製性與逼迫性,像颶風、像山洪、像海嘯、像雪崩,所到之處誰也避不開、躲不了、逃不掉,每個人都身不由己地卷入其中。而且隨著卷進去的人越多,它的勢頭也越大,又會卷進更多的人,終於形成一股聲勢浩大,銳不可當,萬眾爭先恐後的社會洪流,人人深陷其中、個個難以自拔。如同一群人,身後用繩子合力拖動著一個巨大的木滾筒向前飛奔,誰慢了就要被滾筒碾死。每個人都不甘落後,拚命地拖著它狂奔,滾筒也因此而越滾越快,拖的人隻得更加拚命地跑。人人迫我,我迫人人,這就是競爭的無情悖論。
人類之爭緣何而來
對一個結構嚴格有序的生物個體而言,其內部功能高度協調有致,各要件之間全然不存在彼此間的競爭。而一些完全社會性的動物群體,其內部分工早已天然設定,大家各司其職也無需競爭。蜜蜂王國天生秩序井然,工蜂不評“勞模”,個個恪守其職,盡心盡力。兵蜂不封“蜂長”,隻隻英勇善戰,不怕犧牲。蜂王實際上隻是個產卵機器,何曾有過“女王”君臨一切的威嚴?隻是在空中交配時,為優生,它才從追逐的異性中選取一隻快速雄健者——無非就這點競爭。
人是有頭腦、有思想,可以獨自行動的個體,然而他又必須依賴社會整體的支撐才能生存——既要保持個體的自主性,又脫離不開群體的社會性——這種對立依存關係或許是構成人類相爭的深層本源!
動物一切來自天然,活得也簡單。野果不分等級,山泉不講品牌,洞穴不計平方米,就這一身毛!別無選擇。人的花樣可就多了,衣食住行一切人造人設,產品種類層出不窮,檔次節節提高,款式不斷翻新,總有惹眼誘人之物,讓人牽腸掛肚,欲壑難填。住房有哥特式、羅馬式、西班牙式、四合院式;服裝春夏秋冬各種麵料、各種款式競逞時髦;哪怕是同類產品又分豪華、高級、普通、等外諸級。山中猴群,一王足矣,人群卻分階為組、股、科、處、局、司、部、首相、總統一係列等級。而且正職之外再設副職,常務副、第一副、第二副……常級之外再設“享級”,“享局級”、“享部級”……節節人世長梯,步雲登月,讓人爭攀不息,永無休止。
宏觀群體競爭之根源全在微觀個體之私欲。不可否認,人類文明能達到今天之快速發展,在很大程度上借助了這種爭名逐利的自發動力。人們可以列舉出許多競爭的積極作用,也試圖規範和控製競爭,但競爭畢竟是種充滿非理性的社會發展動力。這種非理性競爭自會愈演愈烈,催人快馬加鞭,弄得小小寰球像隻陀螺,在不斷抽打下快速旋轉,越轉越快。
駕馭人們最省力、最有效的方式莫過於利用他的天性!深諳此訣竅者總是挾住人們那點尚未泯滅的動物本性,借風使船,促其順勢趨之。
在電化學中,不必費力不討好地一個一個地撥動每個分子,隻需加個“電場”就行了,每個分子離子定會自行驅動到所希冀的位置上去。同樣,對於人也不必唇焦口燥一個一個去做說服動員工作,也隻需加一個“場”!
眼下主要是“名場”和“利場”。隻消在場的兩端加上足夠的“位差”(如“官場”中的級別待遇差),人們必然會自動趨之。
“場”——一種無處不在的客觀存在,看不見、摸不著,卻充斥宇宙。不僅物質世界存在著場(引力場、電磁場),精神世界裏也存在著“場”。上述世俗諸場大多屬於人類精神生活中的“非理性場”。
共處同一電場,帶有三個電荷的分子離子顯然要比隻帶一個電荷的電場驅動力強三倍。電場有“電荷”,“名利場”也各有其“荷”存焉。由於人們“負荷”品種與數量上的差異,“場”對每一個人的作用又不盡相同。對於那些“官荷”已透骨入髓,“利荷”滲入每一細胞,“名荷”充斥每一根神經末梢的人來說,“場”的驅動力將是不可估量的。
人類是否非爭不可
失去了競爭,人類是否就失去了向前發展的動力?雖然不敢妄下斷言,但至少可以說,迄今支撐人類文明大廈的所有重要支柱——那些真正達到人類至真、至善、至美的頂級絕品全都不是競爭的產物。它們凸顯了人類文明最為聖潔的至高境界,前絕古人,後絕來者,雖曆經千百年仍光輝永駐。
歐幾裏得幾何學、哥白尼日心說、牛頓力學、元素周期表、麥克斯韋電磁理論、量子論、相對論,這些撐起人類現代文明的重要廊柱,隨便抽去哪一根都會造成文明大廈的坍塌。創造這些最偉大學說的科學聖徒們,哪一個不是擺脫了世俗的紛爭與羈絆,以極其虔誠的態度,在這些艱深的科學領域裏孤寂耕耘。他們皓首窮經,樂在其中,為此耗盡了畢生的精力,又何曾為世俗競爭分過心?
《舊約全書》、《新約全書》、《古蘭經》、《佛經》、《道德經》,哪一部不是平心靜氣,久久冥思,獨得天啟之結晶?又有哪一部沾染了競爭的煙熏火燎之氣?
歌德的詩篇、莎士比亞的戲劇、曹雪芹的《石頭記》、貝多芬的交響樂、文藝複興時期的油畫與雕塑,哪一個不是寧靜心態下的純淨理念追求?哪一部不是靈感升華與天才悟性完美契合的絕世之作?誰又能從中聞到絲毫的競爭火氣與斑斑銅臭?
人類除了非理性競爭“場”外,畢竟還存在著理性的真善美之“場”。唯有它才是人類文明發自源頭的甘泉正流。
眼下也許隻有少數為真善美精神所化之人能夠擺脫世間競爭羅網,明哲先幾地為這些“理性場”所驅動,極其虔誠地玉成自己的心願。紅塵之外別有洞天,隻有他們才能領略這般無比精彩、無限美好的仙界風光。
迷戀自己精神家園的人無疑是一種精神上的“出世”。這裏有著一個大自在的心境,一個大自主的靈魂,一個大寂靜的參悟,以及一個宏大正果的淡定修成。他們的生年也許主要就是蜷居在自己的精神王國裏,偶爾涉足現實世界倒像是在“夢遊”,那份身心仍留駐在自己的王國裏。那些笑他“癡”的人也許看到的隻是他的“空殼”,或如佛家所稱——“臭皮囊”。他總是毫無保留地搬出自己嘔心瀝血的皇皇巨製,為人類文明大廈架梁立柱、添磚加瓦。天性使然,這樣做並非是凡心萌發,想到俗界去換點什麽,他們中的許多人甚至為此窮極潦倒。如哥白尼,“日心說”在他身邊沉滯了“四個九年”,直至臨死之前才公布出來。芹溪先生傾其畢生心血寫就的《紅樓夢》,不僅沒拿到一分錢稿費,反而衣食不周,貧病交加,淒涼謝世。世上哪個爭名奪利之徒肯幹這等傻事?競爭能在精神家園裏產生這種舍命求真、泣血求成,九牛都拽不回的頑強動力嗎?
人類文明是由“聰明”創造的,但依據這些聰明產生的財富卻是按照“精明”來分配的!
在競爭社會裏,要緊的是“精明”。曹雪芹可以寫《聰明誤》,但絕對不會去寫《精明誤》,因為精明從不“誤人”。那種全副身心投入的大聰明有時倒顯得近乎於“癡”。世間笑貧不笑娼,笑“癡”不笑“精”,這也是人之常情,但文明世界若是少了這些聰明智者的癡心奉獻就絕不會有我們今天的一切。可見競爭非但不是人類進步的唯一動力,甚至不應該成為主要動力。
競爭帶來的高速發展並未讓當今人類過上神仙般的生活
人類之初生產力低下,哪怕是滿足食果腹、衣遮體、居有屋這些最基本的生存條件也都極為困難。先民為圖生存,不得不終年從事充滿艱辛並帶有危險性的繁重勞作。近幾百年來人類文明突飛猛進,發明了無數機器,千百倍地提高了勞動生產效率,時至今日滿足人們基本需求早已不是難事。按理說現代人的生活應該輕鬆一些,舒心一些,安穩一些。其實滿不是這回事!而且越是發達的地方,人們的生活倒反而越發緊張焦慮,充滿風險。不僅缺少穩恒感與安全感,而且變得更加難以自我把持。在強烈競爭的催促下,超快節奏的生活壓得每一個人都喘不過氣來。人們即使再苦、再累、再難以支撐,也不敢有絲毫的鬆懈與停歇。似乎人人背後都有一條無形的鞭影在晃動著,催逼人們拚盡全力地疾速趲行。
誰又是那個背後沒有皮鞭的“掌鞭人”呢?
若說是“上司”,上司上麵還有上司,那頂級的執鞭者日子總該好過了吧?元首的日子真的那麽舒心嗎?怕未必!他背後雖說沒有“鞭子”,卻可能有比鞭子更可怕的東西——子彈。要不雇那麽多保鏢、貼身衛士幹嗎?
即使沒有生命之虞,君王也難說幸福。拿破侖征戰一生,戰功赫赫,卻歎言:“在我的一生中,從來沒有快活的日子。”那位西班牙國王拉曼三世比他好點:“我一生的真正純粹幸福的日子,總共僅有十四天。”倒是一位又盲又聾又啞的海倫·凱勒真誠地說過:“生活是多麽美好啊!”
競爭催生出無可抗拒的“加速度”,讓人類如同置身於一輛沿斜坡下衝而又缺乏有效製動的汽車裏。“競爭”的持續加速使車速越來越快,地形險要、瞬息萬變,方向越來越難以把握。車中之人心情極度緊張,提心吊膽,頭暈目眩,越來越缺少安全感。卷入競爭激流的人行也匆匆,坐也匆匆,旅遊匆匆,休閑匆匆,人生也一大匆匆,整個人生像一盤快進播放的錄影帶。
來不及品味的人生還有何詩情畫意可言?
競爭!加速!人類到底能夠承受多高的速度呢?遑遑眾生如激流浮萍,未卜人生若不係之舟,紛爭世界人人受製,恐後爭先個個掣肘。掙脫了奴隸枷鎖的先輩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們業已富起來的子孫反倒一個個戴上了無形的精神鐐銬。不過,這畢竟是全新的一代“奴隸”,可以有汽車別墅、名牌時裝、高級宴會,多麽光鮮!隻是唯獨沒有自我!此種“奴隸”的煉成還須“從娃娃抓起”。最讓人心疼的就是那些肩柔背嫩的孩子,孩童時期就背負著沉重的課業負擔。他們剛學會走路就已被推到人生賽道的起跑線上,投身於最激烈、最漫長的升學競爭。可憐的中國學童,沒出窩就成了一個個稚氣十足的小“學奴”!
誰不希圖精神的解脫,誰不追求身心的自由?然而深陷競爭怪圈之中,又有幾人參得破、掙得出呢?紅塵何界——凡競爭所籠罩之疆土也。飽嚐人生桎梏、受盡心理壓抑之人,誰不羨慕神仙世界,誰不向往田園生活?陶令有詩:“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然而,經年身陷競爭之中,到頭來又有幾人出得了樊籠?
競爭使人心疏遠。
宇宙大爆炸之後,仍在繼續膨脹,各個星體之間的距離也還在持續加大。而且這種膨脹是“無中心的”,從任何一個星體看來,周圍的星體都在離自己而去,這一科學事實可有多普勒“紅移”為證。人類在發展,人類也在“膨脹”,人們之間的心理距離也在逐漸加大,而且也是“無中心的”,每個人都會感到周圍的人越來越遠地離自己而去,他們投射過來的目光也在變“紅”。這真是“天人合一”理論的又一偉大勝利!
膨脹的宇宙不斷發散,然而憑借著萬有引力又會讓宇宙塵逐漸聚攏,凝聚成一係列不同層次的天體:星係團、星係、恒星、行星、衛星、彗星……與此相似,人類靠著“利益”這一“萬有引力”也結合成一係列大大小小的社會組織:國家集團、軍事聯盟、跨國公司、總公司、子公司、黨派、教會、商會、黑社會組織……人類遠遠沒有“統一”,由於利益的相合相悖,人們在各層次上的合縱連橫、並吞分裂、明爭暗鬥、你死我活,可比天體運行要複雜多了,也熱鬧多了。星球按軌道運行畢竟簡單,服從決定論。而人類社會變數無窮,運作複雜,最是高度非決定論的。渾渾噩噩,居心叵測,天機不可泄,又有誰參得透、說得清、道得明?
競爭使人們互相戒備。
兒童從不互相探聽,先民也用不著彼此琢磨,現代人卻在各個層麵上互相防範。保險箱、密碼鎖、報警器、竊聽器、測謊儀、針孔攝像機、間諜衛星……這些勞什子也算人類文明的一部分?
競爭使人們彼此隔離。
比起先民的“夜不閉戶”,現代人越來越有種莫名其妙的惶惑危機感,彼此之間缺乏起碼的信任。具有高科技含量的詐騙技巧,精心設計的高智商陷阱,無孔不入層出不窮,令人防不勝防,迫使現代人越來越趨於嚴加防範,不惜工本地營造層層壁壘,保持互相隔絕。典雅豪華的現代家居,附加的“裝飾”卻是鋼條封窗、鐵門閉戶、攝像探頭、處處加鎖,真是大煞風景。溫馨的家宅變成自監的“鐵籠子”,恰似通衢大埠中的野生動物園,野獸在外麵溜達,人卻躲在籠子裏。誰觀賞誰呢?
競爭使大家彼此拆台。
人們一手修建自己的房子,卻用另一隻手拆對手的房子。你吃了我的船隊,我買了你的控股,一切皆“流”,無常永駐。今日暴富,商業巨子人人羨;明日破產,高台一墜幾人哀?競爭高築“望鄉台”,多少冤魂怨鬼,古往今來。
競爭已是人類常年服用的“興奮劑”。
不管人們主觀意願如何,在強化發展的總態勢下,競爭已成為人們不得不強行咽下的一種“興奮劑”。我們有藥檢來阻止運動員使用興奮劑,但我們無法根治全人類業已被競爭催促起來的常年永駐的超興奮病態。
人類應該保持理性的發展速度。失去理性的競爭不僅“高燃耗”地揮霍地球上的有限資源,貽害子孫萬代,還會使現時生存環境惡化,立竿見影地傷及現代人類。人生百年,每個人都是匆匆來去的過客,但人類不是過客,它必須為百代謀劃,作億年安排。千萬不要讓這一迄今地球上最高級的智慧物種曇花一現,速熾速滅。人類啊,缺乏億年遠慮,必有百年近憂!
惡性競爭的失控就是戰爭!
作為人類的祖先,猿猴原本是素食的,怎麽一變成人就改變了原有的吃素習性而茹毛飲血了呢?古人類學家挖掘出那麽多猿人工具——石刀、石斧、箭鏃、槍尖、漁鉤、漁叉,哪一件不是用於殺牲割肉的呢?難道是因為啖肉嗜血才由猿變成人的?再溫順的小動物吃慣了血腥也會變得凶殘。螞蟻、老鼠、青蛙原本並不可怕,然而一沾上“血”就全變了。沙漠中的食人蟻如潮湧來,拋錨汽車裏的人們頃刻變成數具白骨;礦井中的紅眼鼠群鋪天蓋地襲來,瞬間咬得礦工皮肉無存;巴西雨林中的食人蛙千百萬隻聚而成陣,吃起人來比獅子鱷魚還要凶猛。也許人類從改變素食的那一刻起就種下了血光之災的孽根。嗜殺成性的猿人,很利索地就能將手中狩獵的弓矢、紮槍、木棒、石塊掉轉頭來用以對付與己爭食的另一群猿人。或許一部“人類史”同時就是一部人類“戰爭史”。不妨搬來一部“二十四史”與一部世界通史,倘若把涉及戰爭的章節頁麵全部扯掉,剩下的也許都沒幾頁了。哪一個朝代的江山不是“馬上”得來的?從木棍弓矢,到刀劍長矛,又到槍炮坦克,再到導彈核彈,這一部武器的發展史不就是應和了人類由氏族部落到城邦小國,再到統一大國,直至國際聯盟的階段發展史嗎?
嗜血的猿變成了人,注定其魔性存焉,在其潛質裏總也擺脫不了事事相爭的本性。不過,也正是借助了競爭的強大推動,人類才有了今天遠遠高居於一切動物之上的極度文明。那些吃素的猴子卻永遠是猴子!
在所有競爭中再沒有比國家與國家之間的競爭更為激烈的了
生命是以個體為單位的。由若幹種個體組合成的一些結構嚴整、功能完備、高度有序的生命群體應該說也是一種生命體(如社會型昆蟲——白蟻與蜜蜂)。當今世界具有完全獨立活動能力的最大生命體就是國家。因此,在我們這個小小地球上,國家這類“巨生命體”之間的較量乃是當今震撼全球的最高等級競爭。
按照美國科學院院士、著名的醫學與生物學家劉易斯·托馬斯的觀點:“在極端貪婪、強取豪奪、無情和不負責任方麵,沒有什麽比得上一個國家了。國家在本性上是孤獨的,以我為中心,離群索居,國家與國家之間沒有感情這東西的。真的,沒有哪個國家愛上過另一個國家。”這話聽起來不太舒服,因為誰都熱愛自己的祖國,總希望其心存高尚完美無缺,但仔細一想也確實如此,國家之間確實不宜過分感情用事。對此我們或許更有深切體會,“海內知己”突然反目,“親如兄弟”拔槍對射,“尊為兄長”立時絕交,這些都是記憶猶新的。
千萬別把我們棲息的地球稱為“地球村”,這會產生極大的誤導作用。人們都見過村莊,那種親戚連著親戚,大叔小姨地叫著,孩子東家出西家進地串著,遇事全村人都來幫忙,那份鄉情遠勝今天都市裏的大樓居民獨門獨戶地住了十幾年連鄰居姓何名誰都不清楚。眼下所謂“地球村”,這兩三百戶人家有過這份樸實熱誠的親情嗎?中國哪座村莊的鄉裏之間會像“地球村”住戶這般以鄰為壑,明搶暗奪,窮爭惡鬥呢?目前“地球村”裏國家間的關係不僅比不上草原上的野馬群,其協調合作程度甚至還不如狼群!
國家之爭把人類競爭演繹得最是無遮無攔淋漓盡致,因此國家的對外行為普遍地體現了人類最醜惡的一麵:“自顧自地坦然展示自私;隻有共同利益的暫時聯合,沒有永久性的朋友。在人類社會所有組織形式中,國家是排他性最強的團體。”國家與國家之爭的解決方式隻能依據實力,主要靠的是力量製約,絕不是依靠“講道理”。倘若一個國家與另一個國家擺開陣勢正顏厲色地“講道理”,那絕對像市井上兩個粗人在大庭廣眾麵前的言語爭鋒,要精於“矯情”;要善於強詞奪理;要狠命抓住對方弱點,最妙是當眾羞辱他,揭他的短,出他的大醜,戳他的“傷疤”;要得理不讓人,無理也要強辯三分;要死不認錯,絕不服輸。千萬別謙遜禮讓,萬萬不可擺出襟懷大度的貴族氣象與學者式的斯文,否則你將處於“秀才遇見兵”的尷尬劣勢。
如果一個人所作所為像“國家”那樣,此人勢必聲名狼藉,成為一個公認惡人;一個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若都像國家與國家那樣相處,寧可遁入森林與猿猴為伍。
人類本是個個聰明絕頂的動物,組成的國家也個個深謀遠慮精明老辣,但統觀人類的整體作為卻是絕對不聰明:貪得無厭地爭相掠奪,目光短淺地不顧長遠,不負責任地破壞生態,愚不可及地自毀家園,利益激烈衝突就刀兵相見。地球遠不是一個友愛和睦,人人舒暢的人類家園。如此聰慧的物種,如此強大的能力,如此得天獨厚的藍色地球環境,地球人怎麽會過著如此揪心的低下生活?心態緊張,精神憂鬱,心靈壓抑,貧富懸殊,強權壓製,吸毒泛濫,治安惡化,戰爭連綿……如此美麗的地球卻落入了如此醜陋的人類之手,看來這都是“爭”惹的禍。倘若“不爭”,一切如初,這麽豐富的資源,這麽好的氣候,這麽溫暖的陽光,這麽潔淨的空氣和水,又居住著這樣一群勤勞智慧、勻稱美麗的男人女人,人類本可過上天堂般的生活,卻偏要互相踩下地獄。可見,眼下人類最大的敵人恰恰是人類自己!
問題的關鍵就在於——整個人類還沒有形成一個嚴格有序的“生命體”。哪怕人類整體僅僅達到像個小國家那樣井然有序,統一籌劃,這個世界就會徹底變樣。眼下人類看似共居一球,商品全球行銷,人員洲際往來,實際上人類還是處在分崩離析的狀態。攤開整張世界地圖,國界犬牙交錯,雜色相間,多麽像斑駁陸離的“百衲衣”。更何況塊塊各自為政,材質軟硬厚薄各不相同,這樣的衣服穿著能舒服嗎?
若是把由國家組合的當今世界比作一個人體,這看著就更加滑稽可笑了:脾髒、肝髒、腎髒在爭奪腹腔空間;左肺的兩個肺葉正在合謀如何堵塞通往三個右肺葉的三根肺葉支氣管;上腔動脈與下腔動脈為擴大各自血管流量份額正在緊張進行第三輪談判;前磨牙與門牙實施遠交近攻,意欲聯合擠掉犬齒;左手繞身半周在右臀上戳了一刀;右腿飛起一腳將左腿踢成骨折……內部競爭使得這個“人體”左右失衡,五官扭曲,上下比例失調……這些聽起來愚蠢至極,似乎不可思議,但這確確實實就是當下地球“人科”動物正在幹的!
來日方長的人類真應該活得從容一點
小小地球,我們人類已成為獨一無二的統治者,沒有哪個物種配稱人類的對手,更沒有哪一個有資格與我們人類一爭高下。看來,咱們人類的萬代江山是穩坐的。
任何物種都沒有取得過我們今天這種絕對優勢,根本原因在於,人類物種是依靠智能文化取勝的!若論體力、速度、彈跳,相競物種之間的差別畢竟有限,但就智力而言,不僅人類與其他物種之間相去無限懸殊,就人類內部而言,人與人之間的智力高下也極大地高於體力差別。例如百米賽跑,奧運冠軍比小腳老太絕快不了三十倍,然而就智力而言,愛因斯坦與普通人的差異卻可說是天差地別。
在智能方麵我們不僅把其他物種遠遠拋在後麵,就整個宇宙而言(至少在幾千光年範圍之內)迄今尚未發現足可與我們相匹敵的高級生命。在文化進化的道路上,我們前無堵截,後無追兵,何須如此步履匆匆呢?
我們地球人來日方長,如果地球三十八億年的生命發展編年史有七十三卷(加總索引一卷)《中國大百科全書》那樣厚(並排足有三米),那麽,一百七十萬年的人類史隻占最後一卷的末尾五十頁。而有文字的人類文明史隻不過才從最末一頁的倒數第九行半開始寫起(一頁的不到五分之一)。試看生生不息的生物進化史,哪一個重要生物物種不占它幾大卷?恐龍活了一點六億年,占了三大卷略多。我們人類作為一個智能物種就算存活一億年也隻占滿第七十四、七十五兩大卷。接在這第九行半後麵的我們人類還要續接多少文字?
盲目競爭使我們不知浪費了多少寶貴資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樂觀蠢見使我們像個當家不理財的闊少,窮奢極欲、肆意揮霍,“反正是花不光的”。等到有一天,多事的賬房先生捧來了賬簿,我們才發現原來家底也很有限。這時我們才明白,凡是帶“源”字的,一般說來,都是我們不可再得的“祖產”,如“資源”、“能源”、“水源”……人類每發展一步都必須以耗費“源”為代價。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人類是在“坐吃山空”!
若僅以億年計,我們人類還得傳承五百萬代。倘若稍微有點祖輩垂愛之心,我們也得為咱們第五百萬代世孫想一想,總該也給他們留點“祖產”。千萬別讓我們第一百代世子就成了資源“破落戶”。
其實,我們現在就已顯得捉襟見肘,露出一點寒酸相了。為此迫使專家們現在就開始動腦筋如何登月采礦,到南極探礦,從海底采集錳礦核,幾十年前就已著手研究從海水中提取鈾了。照這趨勢,也許我們第五十代世子中的“收藏家”會把一塊閃閃發亮的無煙煤配個底座,擺做案頭清供(就像我們今天收集秦磚漢瓦一樣)。沒準他們看到這塊煤就來氣,要不是我們這些不爭氣的先人揮霍敗家,他們何以會如此一貧如洗呢?
看看眼下一些發達國家堆積如山的廢汽車、舊輪胎、鏽機器,以及我們國家河流裏普遍漂浮的白色汙染(塑料),現代人類不妨找幾條山穀,分門別類地將上述廢物集中丟棄。地質學上有一章叫“生物成礦”,主要是一些嗜硫細菌形成一些鐵、錳礦床,仙影拳杆菌形成自然金塊等。宏觀生物裏更有鳥糞形成的磷礦。人類也可以向鳥學習,用自己的廢棄物“成礦”,集中填埋為“汽車穀”、“輪胎穀”、“塑料穀”。此種舉措至少可以使“人類成礦”的品位高一些,讓子孫後代減少些“選礦”工序,也算積點陰德。同時也為地質學“生物成礦”增補些新篇章。
我們不得不再次悲哀地承認——人有頭腦,而人類沒有頭腦!
當人類文明進化成為一個擁有統一頭腦的巨生命體時,眼下這些分崩離析的蠢行自會消失。就像東方嬰兒剛養下來時,個個P股後麵都有一塊“藍記”,稍微長大一點自會隱去。人類尚稚,“藍P股”清晰可見。隻有當人類整合為一個和諧的整體,有了共同合作語言,才可集中全人類的聰明智慧,做出理性的統一行動,重整舊山河,開創人類真正美好的新紀元。人類大爭之“魔”自會化作一縷濁煙,重新收入“魔瓶”,再鎖進潘多拉之盒,鎮於三山五嶽之下。人類攜手共登仙界,億年好合,五百萬代美好前程盡收眼底。
原載《上海文學》201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