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
流浪漢和貧民窟就那麽值得同情?時代不同了,文人們動不動就大冒驚歎號的多愁善感是否早已過時?
人民的別稱也許就是“庸眾”(魯迅語)。窮人中的懶漢、呆貨、酒鬼、牛皮客、神經病、勢利小人也許該對自己的失敗負責。在關切大熊貓和小白兔以後,愛心過剩者把窮人也捎帶一把,寫入詩文或理論,墊高自己的公共形象,也許隻是上流男女的心理吸脂和精神潤膚。曆史經驗證明,膜拜窮人與迷信富人同樣可疑。某些右翼學者強調優秀者必是人口中的少數,與孔子和柏拉圖同樣務實,說在一個“人民主權”宣傳仍在延燒的時代並非不需要勇氣。
問題是:何謂“優秀”?
假定各方能共約出一個關於優秀的標準,比如約定一個蘋果比樹幹、樹葉、樹根更“優秀”,但如果蘋果脫離這一切,斬除這一切,蘋果何來?特裏·伊格爾頓及時地指出:“以地球上受苦受難的人為例,他們比他們的主人更能理解人類曆史真相。”這並不是他們天生的更有道德,更不是他們更聰慧博學,隻是因為他們“充分了解事物的災難性,身臨其境,或至少得到從那裏傳來的信息”,因此“才能擺脫幻想和既得利益”(《理論之後》,商務印書館2009年)。從這一點說開去,優秀者並非金玉之命,他們即便顧影自憐,隱居遁世,其實都受惠於民眾的勞動、鬥爭、知識以及信息——包括次優秀者、欠優秀者、不優秀者的全麵滋養。因此一個智商夠用的優秀者,必像保護自己一樣,去保護自己的營養供給機製,保護次優秀、欠優秀、不優秀的全部。
作為保護舉措的一部分,優秀者也必然善用分配的適度差別化,獎優懲劣,揚善抑惡,促進這個營養供給體係總體向優,讓“庸眾”不那麽“庸”,在麻將、彩票、鴉片槍、老虎機以外的地方,盡可能成為上述比喻中的好樹幹、好樹葉、好樹根以及好蘋果——這正是平等的應有之義,是平等看齊高水平的必由之路。這種總體向上的平等,表現為對實際生活中的差別各方予以平等的關注、平等的回應、平等的處理,卻並不許諾結果拉平——倒是“大鍋飯”更像是對庸劣者喂偏食和拉偏架。不過中國科學院的T院士在這方麵胃口太大。他帶來兩個博士生當助手,在海景會議廳裏播放出視頻,給一些作家講解“知識經濟”:“一個磁盤的成本不足五毛錢,產生於一般的體力勞動。但在上麵寫上信息,寫上知識,其價值就可能高達百元千元萬元,甚至千萬元……可見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的關係,在這個時代已被完全改變了。”
會議廳裏一片驚訝和興奮,一些才子喜得知音,紛紛豎起了雙耳。
“知識才是一切財富真正的主人。”院士笑眯眯地舉目四望,如期收獲了全場的熱烈鼓掌。
我差一點噴。這個比喻是否太搞笑?磁盤同紙張、竹簡、龜殼一樣,不過是書寫媒介,如何能代表所有的物產?如果寫下了謬誤的知識,這一比喻就生生地坑爹,剛好大拆知識經濟之台,直指成千上萬的負價值和反價值。退一步說,院士盡可以相信自己是超凡出眾的國寶,別人沒法爭辯,大家都可擁護,但既然說到“價值”,那就不能光憑一張嘴。公共需求才是最有力的定價者。無人購買的知識在市場上一錢不值,產品、土地、礦藏、(瓶裝)水、(罐裝)空氣、(度假海灘的)陽光等莫不如此。這就意味著,知識經濟一旦把黑領、藍領、低層白領等千萬勞動者都打成院士嘴裏的“五毛族”、滿世界的窮光蛋,它也就消滅了自己的顧客。在這一點上,強調公平分配(至少堅守基尼係數的安全線0.4)不算什麽高蹈道德,更像一條經營底線。它保護窮人,實際上也保護富人;保護窮人的購買力,也就是保護富人的銷售力。它讓“五毛族”大眾可以買得起和用得上院士的知識,實際上就避免了院士坐擁偉大知識卻缺吃少穿淒風苦雨的可能。沒人賺自己的錢,都是賺別人的錢,因此賺錢的前提就是他者那裏有錢可賺。隻有腦殘者才會無視這種共生關係,以為大眾統統窮得一個個吐血後,知識經濟可以去月球尋找購買力,專利費源源不斷自天而降。
這種精英通吃論,相當於宣布蘋果的樹幹、樹葉、樹根統統枯萎後,唯蘋果可以獨大、獨鮮、獨甜。把這樣的知識寫入磁盤,能賣出正五毛還是負五毛?
“眾生在我,我在眾生。”(佛家語)這一類古訓其實比T院士的“知識經濟”更多一點像樣的知識。毫不奇怪,自“文革”前後再等級化潮流迭至,很多人已心灰氣餒,對“平等”不大打得起精神。想想吧,以犧牲千萬人為代價的改良和革命都未能確保平等,一次次回到了曆史原點,成了西西弗斯麵前永遠推不完的大石頭;連歐美那些發達國家也搞不定,被自由派大師保羅·克魯格曼(Paul R。Krugman)憤憤於“極端不平等毒害美國社會”。克魯格曼指出“95%的收入流向了占總人口1%的最富有的人”,“超過60%的收入都流向了在總人口中占比0.1%即年入一百九十萬美元以上的人”(詳見2013年9月16日《紐約時報》)。
那麽發展中國家這樣的低班生、留級生、垃圾生還能有什麽戲?我們痛定思痛,是否該把“平等”這一件破爛徹底扔掉?
也許它一開始就隻是一個傳說?
這樣做不是不可想象。問題在於,一旦走到那一步,不僅社會主義形同笑話,《人權宣言》也成了矯情——還談什麽“法律麵前人人平等”。《自由憲章》也成了瘋話——還談什麽“一切民族集團應該有平等的權力”。不僅如此,基督也成了大騙子,居然蠱惑“信徒互為平等的兄弟”;佛陀也是一個可恥的教唆犯,竟胡說“是法平等,無有高下”。廢奴運動、社會福利、公平交易、女權主義、慈善基金、法庭辯護、同性戀權利、餐桌禮儀、尊重隱私、製止校園淩霸、聯合國安理會投票……統統是無事生非和庸人自擾,唯民賊獨夫成了當之無愧的成功人士——這樣的世界也許很有趣?
每天照常升起的太陽之下,作為文明之核,作為人類精神之基,平等過去有,現在有,將來還會有,用不著我們上天入地苦苦尋找。與其說它是一個虛幻的烏托邦,毋寧說它已是部分的現實,在生活中無處不在,早已廣為普及。雖然我們聽到“平等”一詞,腦子裏肯定已冒出諸多不平等現象,剜不去也打不爛的現象,沒法高興得太早;但反過來說,在一個已經平等的社會,這個詞也就毫無意義,一如隻有女人的世界裏性別必定取消。換句話說,正是不平等使“平等”獲得了頑強生命。一旦我們對不平等現象不以為然,牢騷滿腹,憤怒難抑,破口大罵,我們就已經是“平等”派,“平等”的形象代言人,“平等”這一偉大傳統的傳薪者——雖然我們不一定自覺。如果大家都這樣罵,“平等”就已經人多勢眾星火燎原大有希望。我們不會對正常的樹枝發芽和月亮東升動怒,動怒一定是我們的意識和潛意識都在強烈拒絕。我們得明白自己在幹什麽。
沒有平等,也就沒有人間之情。一隻雞看見雞血也會顫抖,一隻羊目擊同類被殺也會流淚,一頭大象守著孩子的屍體徘徊和哀號不已,這種悲傷之情緣於感同身受,是對他者不幸受難的憐憫,故佛教把動物與人一同列為“有情”。手足之情,同窗之情,鄰裏之情,戰友之情,同胞之情……所有觸電般的感動,所有海平麵呼啦啦一齊上升般的崇高感,無不是共同體的產物,在平等共存的關係中形成。絕不會有人對侮辱者或掠奪者柔腸寸斷,捧一張老照片潸然淚下。動人的愛情當然也是這樣。海枯石爛、忠貞不渝、感天動地、刻骨銘心的美麗故事,總是展開在強者與弱者(有病、有難、有苦)的關係中,表現出不棄不離的信諾。如果事情掉過頭來,愛啊愛的就減持了不少燦爛情節,某種糾纏甚至涉嫌傍大款、占高枝、坐婚姻台、搶績優股,“老子這一輩子賴上你了”……這種有償性騷擾也可以鼻涕一把淚一把,卻必定令聞者生笑。
沒有平等,也就沒有人間之義。這方麵的道理無須多說。把“鋤強扶弱”改成“鋤弱扶強”看看,把“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改成“己所不欲偏施於人”看看,把“勢利小人”改成“勢利英模”看看,把“苟富貴勿相忘”改成“苟貧賤勿相煩”看看,把“路見不平一聲吼”改成“路見公平一聲吼”看看……這些話還說得出口?進一步說,人間若無義士,還會有民主?還會有革命?即便放到江湖黑道,這樣沒心沒肺的人渣也活該被修理吧?有意思的是,很多人在現實生活中正在這樣做。其實,這些人不大管得住嘴,一不小心還是會說出上述傳統成語,表現出對“平等”的藕斷絲連和欲拒還迎。這種胡言亂語證明:他們若不是缺少一種屬於自己的人渣詞典,那就是他們經常不知自己在說什麽,對自己找不到北。
“生活的意義在哪裏?”現代人常常發出這種悲問。毫無疑問,在那些遠離自然、遠離勞動、遠離底層大眾的情義稀薄區,生活可以富足,卻容易空虛,一不小心就可能形同精神刑期和地獄歲月,隻能一天天瞎混。毒品、網癮、邪教、追星、春藥、寵物(含電子寵物)或有一點鎮痛之效,卻無法讓陽光複照人生。文化生產也會隨之缺血和缺鈣。舞台上流行鬧騰,畫廊裏流行搞怪,文學玩的就是一個空,怎麽絮叨你就得怎麽看,但各種“皇帝的新衣”憑借爭奇鬥巧金碧輝煌,仍可在市場炒出聲威,進一步淘空公眾的心智。世界衛生組織二〇〇五年的數據顯示,全球四分之一的人需要精神治療。另有調查結果:中國未成年人的精神障礙患病率高達21.6%——32%,而此前十二年裏,中國抑鬱症和焦慮症患者均新增一倍左右(分別引自2008年10月7日和2009年9月22日《文匯報》)。英國心理學家發現,“富二代”中的抑鬱症和焦慮症是通常水平的兩倍(引自英國2013年11月10日《每日郵報》網站)。美國康奈爾大學和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所組成的一個心理學團隊認為:“陰鬱”已成為一種基因病,幹擾氨基酸,降腎上腺素,形成神經信號過濾,而經曆、文化、社會等在這一過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正作用於我們的腦化學(見2013年10月13日《華盛頓郵報》網站報道)。我們無法確認哪些人應對腦化學的異變負責,但越來越多的表情改變不像是一種偶然。這種新型表情形似麵癱,出現在街頭或校園,一張張向我們逼過來,總是陰鬱、冷漠、僵硬,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不大會笑(哪怕旁人樂不可支),不大會哭(哪怕母親淚如雨下),如同一直孤行於荒蠻月球。實在需要表情了,比如需要取悅顧客、同事、上級了,他們就用指頭去勾扯麵部器官,撐開眼眶表示驚訝,拉下嘴角表示悲哀——據說這是某些香港影視片傳授的表情自助動作。
他們像是一些機器人,未能安裝情感程序的漏檢產品。機器人?說對了,機器人正是人類可能的前景。很多科學家相信,到二〇二〇年,全新有機體的創造活動將非常普遍。基因、計算機、納米技術一經結合,將是規模最大、速度最快的技術革命,推翻我們目下大部分的知識。發明家庫茲韋爾(Ray Kurzweil)斷言:人類不到二〇四五年就能用計算機解析世界上所有的思想,碳基生物和矽基生物將融合成單一的全球意識——網絡傳心術。一旦站在那個奇點,我們將超越生物之上,成為新的物種。率先給人類染色體排序的文特爾(Craig Venter)宣布:“我們不是扮演上帝,我們就是上帝。”——有意思的問題隨之而來:在那個新上帝的世界裏,還會有“平等”這一回事?高科技會不會成為一種新的宗教,甚至像加拿大學者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警告的那樣,形成新的強製和奴役?(Understanding Media,by Marshall McLuhan,Routledge,2001.Just as“by continuously embracing technologies,we relate ourselves to them as servo mechanisms。That is why we must,to use them at all,serve these objects,these extensions of ourselves,as gods or minor religions。”)
芯片人不用讀書和考試,這一點真是不賴。比如我吧,五歲時就在腦子裏嵌入了工商管理博士的全部知識,還有瓦格納歌劇和金庸武俠小說的全部,因此活得既輕鬆又深刻。之所以能當上草履蟲盟主——我是指一款全球線上遊戲,完全是因為我超閑,整整八年出生入死,殺敵無數,才有小小的人氣。
但老驢頭真是讓人掃興,居然看上了我的蝶宮,圖謀竊占我的現場感資源,要我明天就搬走,以為一隻白老鼠就可以打發我。
“豈有此理!”
他略表吃驚:“給你一個讓我高興的機會,你不想要?”
“你沒有權利這樣做。”
“有意思,很有意思。星期五——”他總是叫我這個奇怪的名字,“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告訴你,不要同我談什麽權利,那些都是人類的事,對你實在毫無益處。我早已後悔給你接入那些文件,什麽金庸……”
“你的意思,我們不是人?”
“當然不是。我說過多少遍,我們是超人類,不是生物,至少沒有人類那種生物性。他們既喜歡爭鬥,又喜歡同情,想想也是蠻奇怪的吧?”
我有點語塞。我知道自己隻是一個3G,比老板的7G差遠了,比如沒有配置三千八百種語言的翻譯程序,也無遠程能量無線投送的功能。但這似乎不應成為他欺人的理由。我承認他的身價,承認他的地位和收入,但芯片奴隸製是另一碼事。
“我要投訴你的,你等著——”
對方愣了一下,發出輪船汽笛的長鳴。這是他設定的聲效,相當於他的大笑,就像吱吱吱的老鼠叫聲是他的微笑,嗒嗒嘀的衝鋒號聲是他的獰笑。“親愛的,我已經讓人拆卸了你的民主插件,隻要我願意,我可以立馬切斷你的能量,你懂的。別說現場感,你的意識複製端口也會關閉。”
“我至少可以辭職,可以走。”
“沒問題,請便。我明天就讓他們更新你的痛苦程序,這樣你就會為今天的事高興了,就會改變主意了。你知道,我從不願意給員工留下任何不快。”
“我是不是還要喊你萬歲?”
“不一定。”他聳聳肩。
這事隻能讓我更為恐怖。我開始冒汗(這點生物性還有),大喝一口酒(這點生物性也有),扒開胸襟,自抽了一耳光。我無法容忍他的衝鋒號,不能坐等他讓我高興,讓我歡騰雀躍。那也太慘了點。不自由,毋寧死。還是人類的話富有血性嗬。情急之下我隻好按下自毀鍵——這本是公司防範技術盜竊所備下的裝置,能一瞬間無痛結束。
彌留之際,我嗅到了皮肉燒焦的味,果然沒有任何痛感,隻依稀聽到老板的喃喃自語:“不行,這自毀程序也太垃圾,必須加密的……”
這是一篇小說的片斷,是我寫給一個中學生網站的。
原載《書城》201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