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中國散文排行榜

第三十七章 認識我們的心

　　郭文斌

　　今天，在從機場到會場的路上，義工學長問我一個問題，說她剛剛聽了一位老師講的儒家文化的“心法”課，觸動了她。我說，心法這個課不好講，這位老師能夠講心法說明他對生命的認識已經非常深刻、非常到位了。為什麽呢？我個人認為要想講“心法”，我們首先就要認識心。我們常常說做一個有心人，那麽什麽是心？心是一個什麽樣子？有什麽樣的特點？有什麽樣的屬性？我們了解嗎？可能了解一點，但了解得不夠全麵和深刻。

　　對我而言，對“心”的認識也剛剛開始。

　　什麽是心？心是什麽樣子？我們可能平常因為太熟悉，把它滑過去了，或者說因為它離我們太近了，反而變成了燈下黑。舉個例子，夫妻兩個，雞毛蒜皮，吵起來了。太太說：“你有本事就動手吧。”先生說：“你以為我不敢？”太太說：“那你動啊？”這先生的拳頭就過去了。在這個過程中，先生和太太的心在哪裏？他的心起了一個什麽樣的作用？我們有沒有想過？我們可能也常常有這樣的體會，發完火之後很後悔，覺得剛才那件事不值得發火，當時怎麽就沒忍住呢？那麽在這個後悔當中，心又起了什麽樣的作用？

　　現在，我們就沿著吵架的先生和太太這件事，去找找心。

　　先生的拳頭在揮舞過去的那一刻，他是用心還是沒有用心呢？誰左右了這一拳頭？誰作為這一拳頭揮過去的動機？誰是它的指揮官？誰是它的執行者？這就要考量。顯然，沒有人願意把自己的拳頭揮向自己心愛的妻子。可見，拳頭在過去的時候，先生已經做不了自己的主了。那麽，如果說心是我們的主人，顯然先生的這顆心當時在睡眠。我們平常都體驗過類似的情景，在那一刻你好像是在醒著，但實際上你在睡大覺，睜著眼睛睡大覺，我們在夢中向太太揮舞了拳頭。隻要我們醒來，在一種清醒的狀態、明明白白的狀態，拳頭是不會過去的。現在我們就知道了心有兩種狀態。一種是睡覺的狀態；一種是醒著的狀態。

　　南方某市一位原副市長許某某，他的生命之車開到五十二歲的時候被叫停。什麽原因呢？兩億存款、二十幾套別墅、兩位數的情人，大家說這個人可憎嗎？

　　在我看來，他不可憎，他可憐。為什麽可憐呢？因為他壓根不知道，生命還有內在的光明和外在的光明一說。他就是拚命地經營那個燈籠，他覺得燈籠多就有安全感，豈不知燈籠裏那個燈油盡了會滅、風大了會滅、搖晃的時候會滅。那麽他之所以把他的生命帶到了絕路，是誰帶的路呢？

　　我們來分析一下。

　　比如某一天，他看到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就動了一個念：哎呀，如果她做我的情人該多好啊！第二念：怎麽搞到她的電話呢？第三念：在哪個地方約會呢？第四念：送她什麽貴重禮物呢？第五念：到哪裏搞錢呢？

　　要命的錢的問題出來了。他手裏有權，於是權力尋租，權錢交易，大把的錢來了，情人來了，別墅來了，最後，命也到頭了。

　　禍首罪魁是誰呢？第一個念頭。

　　我想讓她做我的情人，這第一個念頭在他的心海中浮現的時候，他自己都沒意識到，這會給他的生命帶來什麽。隨後，一係列的意識流綁架了他，像一個個殺手，埋伏在了他的人生道路上。他是在夢中完成了這些意識流，也是在夢中把他的生命列車開到了終點，駛向生命的深淵的。

　　那麽我們再往下推一步，因為他的心中有一個“好”和“惡”：這個女孩子比我太太年輕漂亮有風情，這樣的一個“好”和“惡”，讓他動了第一個念頭，隨後才有了後麵一係列的念頭和行動。

　　哦，原來這個好惡之心給我們製造了麻煩，給我們帶來了痛苦和焦慮，把我們帶向了遠方。

　　我們心中有一個好（喜歡）和惡（不喜歡），這個喜歡和不喜歡，就像是海麵上的一座冰山，一些浮出海麵，更多的卻隱藏在海麵之下。那麽要怎麽樣才能夠看到張三我喜歡李四我也喜歡？怎麽樣才能夠甜的我喜歡苦的我也喜歡辣的我也喜歡呢？

　　回到海平麵。當回到這個海平麵的時候，我們就回到了“一”。孔夫子當年說：“吾道一以貫之。”他沒有講“二”，沒有講“吾道二以貫之”。隻要有“二”，就存在著喜歡和不喜歡。“一以貫之”什麽意思？一個平麵。“一以貫之”什麽意思？我都喜歡。

　　我這樣講，並不代表我做到了這個“一”。有一天，我看到我兒子一點嫌棄都沒有就把他爺爺吃剩的半碗菜吃掉，我就很羞愧，我都沒做到啊。“親有過，諫使更”。我不能輸給兒子啊。我父親很少剩飯，終於有一天看到他老人家又剩飯了，我馬上說：“爸，我吃吧。”當我下定決心把父親吃過的這半碗菜吃掉，我從父親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種我以前從未看到過的欣慰和幸福。所以，晚上我就在日記中寫了一句話：“真正的孝敬從不嫌棄老人開始。”嫌棄之心就是好惡心、就是取舍心。

　　這時候我才發現所謂的髒和淨，原來是你的心的投射，是你的心在那裏玩萬花筒。可見，我們平常都上當了。上誰的當了呢？上了心的當，上了一個非本質“我”的當，本質的我裏麵沒有“好”和“惡”。

　　當我們在生活中，把這個“海平麵心”、把這個“一”的心拿到了之後，你一下子就會覺得你的境界擴展了，你的幸福指數提高了，為什麽呢？因為人的痛苦來自於取舍，我們的一生就在這種取舍中輾轉反側、痛苦不已。

　　要克服好惡心、取舍心，也就是做到這個海平麵、這個一，這當然很難很難，因為我們大多數人的眼睛還是那位盲女的眼睛，沒有打開。當我們把我們內在的那個眼睛打開之後，我們確實看所有的人都是天仙，都是聖人，我們就不會再焦慮痛苦。

　　在長篇小說《農曆》裏麵，我寫到了主人公五月和六月兩個小孩子，在大年初一的早晨打牌，他開心啊，沒焦慮啊，為什麽沒焦慮呢？因為是自己一家人關起門來打牌，贏是自家人贏，輸也是自家人輸，沒焦慮；但平常跟別人家打牌他就有焦慮，贏了高興，輸了不高興；但對村長來講他沒這個焦慮，張三家贏、李四家輸，對他來講都一樣；可是村和村之間因為地界會打架，對鄉長來說，鄉裏鄉親的，打什麽打呀？都是一個鄉的嘛，你看，他就沒焦慮。

　　一直這樣去做延伸，你會發現，人的焦慮跟我們的心量有關。當你的心量是家的時候，財富就在家之間轉移，你就焦慮；是村的時候，財富如果突破了村，你就焦慮；是鄉的時候，財富如果突破了鄉，你就焦慮。那麽如果你現在的心是天地之心，你就沒焦慮。為什麽呢？你的心量沒有邊界啊。我們之所以痛苦，是因為平常我們習慣了把一件東西歸到自己名下，這就是慣性，生命的慣性。對於許某某來講，他是被他生命中最小的一個單元框死了。

　　生命中最小的一個單元是什麽呢？

　　“我”。

　　這個“我”擴展，就變成我們，一家人；再擴展，變成了家族；再擴展，變成了民族；再擴展，變成了國家；再擴展，變成了人類；再擴展，變成了所有的生物；再擴展，變成了宇宙萬物。可見這個“我”是最小的單元，因為它是最小的單元，所以隻要你動這個最小的單元這個念，你的能量就是最小。可見，痛苦是由“大小”的那個“小”變的，是心量狹窄化的結果。

　　追蹤到這一步，我們會發現，我們平常有兩種基本的情緒狀態：不在怨中便在氣中。我們一輩子都在抱怨：哎呀，別人家的先生怎麽那麽會賺錢，我的先生怎麽就不行；別人的太太怎麽那麽賢惠，我的太太怎麽又懶又能花錢；別人的孩子怎麽那麽有出息，我的孩子怎麽這麽沒出息；別人的鼻梁長得怎麽那麽挺，我的鼻梁怎麽這麽塌……隻要抱怨，你就會生氣。

　　這兩種基本狀態是從哪裏來的呢？正是取舍之心、得失之心。

　　古人認為本質狀態的生命有五種基本屬性。

　　第一，它本身就是一個喜悅，而且是百分之百的。隻要是生命，就是喜悅，隻要是生命，就是無條件的快樂。這就是我在《尋找安詳》裏麵講的那個安詳。如果你有一刻不快樂，說明你已經離開了本質狀態。

　　第二，它本身就是一個圓滿，什麽都不缺。不缺長壽、不缺富貴、不缺康寧、不缺好德、不缺善終。

　　第三，它本身就是一個永恒。打個比方，手機常常換，那個卡不換；衣服常常換，穿衣服的人不換。

　　第四，它本身就是一個堅定。它的裏麵沒有恐懼，沒有動搖。

　　第五，它本身具有心想事成的能力。換句話說，本質狀態的生命無所不能，古人把它叫做本能。舉個例子：當年防震的時候，有個老太太突然聽到有人大喊“地震啦”，抱著一袋子麵就跑出去了。可是過了一會兒，地沒震，這個老太太又想把這一袋子麵抱回去，她挪都挪不動了。為什麽呢？因為她把她的生命頻道已經調到了“我”的狀態，“我”要抱回去，而“我一個老太太怎麽可能抱動這一袋子麵呢”，“我”的功能“判斷”這個東西出來了。而當時剛聽到“地震啦”那一刻，她沒有“我”的“判斷”……那麽是誰把那一袋子麵抱出來的呢？是本質的“我”抱出來的。

　　當我們對生命的這五種基本屬性有一個基本的了解之後，我們平常就要警惕，這一刻我是在本質狀態呢還是在非本質狀態？如果在非本質狀態，馬上調過來。

　　那麽怎麽調呢？往回走，清理。如何清理呢？

　　第一首選，讀經典。為什麽要讀經典呢？因為經典是清潔劑，是一麵鏡子。為什麽說經典是鏡子呢？因為鏡子是已經達到了鏡子品質的人寫的書，是已經沒有取舍心的那個人，找到了“一”狀態的那個人製造出來的。你看那鏡子，貓來照貓，狗來照狗，人來照人，從來不留什麽，真是“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卷雲舒啊”。如果雲彩過來它留下雲彩，貓來它留下貓，狗來它留下狗，人來它留下人，都據為己有，它就沒辦法照了。我們的本質狀態也是一麵鏡子，鏡子什麽也沒有，但它什麽都有。貓來，貓就是它的；狗來，狗就是它的；雲彩來，雲彩就是它的，這就是辯證法。

　　選定一部經典，認真讀這麽幾年。其實一部經典就可以把我們帶到本質狀態，書讀百遍，其義自現。經典，就是一條回家的路，它的意義就是帶我們回家。

　　第二個讓我們能夠回到生命本質狀態，回到心的原初狀態的方法，就是寫反省日記。寫反省日記可以提醒自己你不會走丟，因為生命的慣性就是流浪。一天結束了，寫反省日記，把你今天動的善念寫在筆記本的左邊，動的惡念寫在筆記本的右邊，加減乘除，看你今天賺了還是賠了。在這樣的寫作過程中，你把你今天的生命曆程做了一個梳理，這個梳理無比重要，它提高我們心的靈敏度，讓我們的心更有跟蹤力，這就是古人講的反省功夫。

　　第三個方法，就是隨時隨地改正錯誤。

　　打個比方，我們就像一個用久了的舊茶杯，積滿塵垢，改掉一個錯誤擦掉一層，改掉一個錯誤擦掉一層，擦到最後沒有汙垢可除的時候，那麽我們成了剛出廠的杯子，我們回到了本質狀態。所以，改過是人生的第一課，為什麽要改過？因為我們被汙染了！為什麽要改過？因為我們走錯路了！為什麽要改過？因為我們在做夢！為什麽要改過？因為我們已經把那個內在的雙眼堵上了。除了改過，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第四個可以讓我們回到初“一”狀態的方法，是看別人優點、看一切事和物的優點。

　　看優點有什麽好處呢？隻要你看優點，你就動了一個看優點的心，你的心就變成了優點。更重要的是看優點能使你快樂，而快樂就是高能量。看缺點你動的是抱怨、嫉妒、生氣的心，隻要你一生氣，能量就走掉了。

　　美國人做實驗，把一個正在生氣的人嗬出來的氣液化，注入小白鼠的體內，小白鼠當場倒斃。現在有一種說法，癌細胞是走錯了方向的能量。好，既然它是走錯了方向的能量，說明它也是能量，那我把它走正方向不就變成正能量了嗎？

　　怎麽樣讓這個走錯的方向再走正呢？看人優點。從今天開始絕不看人缺點，“道人善，即是善”就是這個狀態。別人有一個優點講一百遍、一千遍，反複講。因為你在看人優點的時候，你動了一個歡喜心，生命的意義就在於完成我們的心、找回我們的心、擦亮我們的心、點亮我們的心燈，跟事情沒關係。

　　當年有一位學生向陶行知先生報告：“校長，張三在操場上拿石頭砸李四呢。”陶先生就過去了：“住手。”這學生住手了。“跟我來。”學生就跟他去了。陶先生到辦公室掏出一顆糖：“獎勵你的。”獎勵你什麽呢？讓你住手你就住手。接下來又掏出一顆糖：“獎勵你的。”獎勵你什麽？讓你到辦公室來你就到辦公室來。接下來又掏出一顆糖：“獎勵你的。”獎勵你什麽呢？“我調查了，你拿石頭砸李四，因為李四羞辱王五，你有正義感，你維護正義。”這個同學的眼淚就下來了，說：“校長啊，我再有正義感，也不能用石頭砸人啊。”陶先生的第四顆糖掏出來了：“獎勵你的。”獎勵什麽？“你認識錯誤的速度太快了。”

　　心理學家智然先生講過一句話，我感覺很精彩，他說：“表揚使人謙虛，批評使人驕傲。”所以一定要讚美，教育的藝術從一定意義上來講，就是讚美的藝術。

　　天堂在哪裏？天堂就在讚美裏。

　　看優點不但要看到人，還要看到一草一木，看到一粒米、一滴水。比如說一粒米來到我們麵前，你要看到它的生命的深處，看到它跟我們來到世界上沒區別啊，它也要經曆十月懷胎啊。埋在土裏麵，好不容易長出來一個芽，你想把那土層頂破多不容易啊，跟生了個孩子沒兩樣。頂出來還要保證不被牛羊吃掉、蟲子咬掉、太陽烤掉、冰雹砸掉，好不容易長成了，來到我們麵前多不容易啊，經曆多少程序啊。之後還要經曆脫殼之苦，最後要把自己投在一百度的沸水中，在沸水裏麵待到讓我們揭鍋的那一刻、盛到碗裏的那一刻。所以，大米來到世界上給我們做了一個表演，表演的是天地的一種精神，什麽樣的精神呢？奉獻精神、犧牲精神。

　　如果你能從一粒米中看到優點，從一滴水中看到優點，從任何事物，桌子、凳子，所有的事物上都能看到優點，那你就會變成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詩人，中國最偉大的詩人蘇東坡就說過一句話：“吾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所見天下無一不好人。”

　　如何把認識到的心變作生命力呢？這就要說到所謂“現場感”。

　　我們常常說知道、知道，但你就是不知道。你吃飯的時候不知道吃飯，睡覺的時候不知道睡覺，就連聽課你也不知道聽課。我們缺乏的就是“現場感”。

　　找到現場感有什麽好處呢？現場感會給我們的心靈指引回家之路。現在每十三個中國人之中有一個就是焦慮症。什麽原因呢？心不在現場。隻有心始終在現場，你才能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才能時時處處“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如果找不到現場感，你就無法品味生命。所以，吃飯的時候要明明白白吃；睡覺的時候，要明明白白睡；走路的時候，要明明白白走。如果你不明白，你就在錯過。如果你在吃飯的時候錯過吃飯、睡覺的時候錯過睡覺、走路的時候錯過走路，那麽，你就會在幸福的時候，錯過幸福。所以我常常說，幸福是怎麽回事呢？幸福就是你靜靜地坐下來，有一隻美麗的蝴蝶飛過來落在你的肩膀上。但是如果你去拚命地追蝴蝶（幸福），那你一生也很難追到這個蝴蝶（幸福）。如果我們的心真的能夠始終在現場，體會到生命的本體，那我們即使在最簡單的生活場景裏，也能找到生命最豐盛的幸福。但是現在的人滿世界去尋找幸福，最後把車子都開爆了，卻和幸福擦肩而過。

　　原載《天涯》201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