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學明
一
就那麽一針,娘就突然地去了。
娘望著我不舍而無望倒下的情景,成了一幅永遠的畫麵,定格在我的今世與來生。娘倒下時艱難伸出的那隻骨瘦如柴的手,那雙哀求無助的眼,是畫麵裏最尖銳、最殘酷的,深深地鈍銼著我的心,讓我無處安生。那一針,常常把我從噩夢中打醒。
娘沒來得及交代一句話,娘沒來得及流一滴淚,娘也沒來得及喊一聲兒,我就惡狠狠地、硬生生地把娘推進了閻王殿。娘一直不肯去醫院,說那是往閻王殿裏送,娘到了醫院也不肯打針,說那是索命的毒藥。在娘的眼裏,那針已經不是針了,而是蛇,針頭是蛇吐的引信,藥水是蛇含的毒液,一旦下去,就會斃命。可我就是不相信,我硬是以我的固執和無知、凶狠和暴戾,逼著娘去醫院,就醫打針。手無寸鐵而又奄奄一息的娘無處轉身,更無力反抗,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兒子把自己一步一步逼近死亡,送上絕路。千辛萬苦,萬苦千辛,娘在緩緩倒下的那刻,是不是特別地寒心?
我知道,我心疼娘,可我不知道,我為什麽要那麽憤怒地對待娘?娘不就是固執地不肯上醫院嗎?我為什麽要那麽粗暴地把娘逼進醫院?我為什麽就不和顏悅色地、好好地勸說娘、央求娘、哄哄娘?娘不就是固執地害怕打針、不肯打針嗎?我為什麽要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為什麽不能像一隻溫順的小綿羊,依偎在娘的床頭,輕捏著娘的雙手,為娘壯膽、給娘安慰?娘緩緩倒下想抓住兒的手求救時,我為什麽還那麽氣呼呼地、冷酷無情地站在一旁,不把娘從鬼門關裏拉回來?娘,就那麽討兒厭煩和記恨嗎?
狼再狠,沒有我狠。
蛇再毒,沒有我毒。
朋友安慰我說:你也是為娘好,你也不會想到娘就這麽去了,你是好心辦壞事。
我說:不是,一點也不是!一個人,在娘死時,都沒有給娘說一句溫順的話,都沒有拉娘一把,這個人就不是人,更不是什麽好心辦壞事!想想看,當含辛茹苦的母親在臨終的一刻一秒都是在兒子憤怒的罵聲和吼聲中閉眼時,這個兒子有什麽理由為自己開脫?這個兒子是好兒子嗎?這個兒子會良心安寧嗎?
我,就是那個良心不安的兒子。
我完全徹底地把娘弄丟了。
我不知道把娘丟到哪裏了。
我不但弄丟了娘的愛和生命、娘的快樂和幸福,更弄丟了娘的曆史和未來。我不知道娘從哪裏來到哪裏去,不知道娘想什麽做什麽。娘的童年少年,娘的青春愛情,娘的快樂悲傷,娘的內心隱秘,娘所有的人生軌跡和生命曆程,我都不知道。我隻知道娘的老家在湘西花垣縣下寨河,隻知道娘十來歲時,嘎公(外公)被國民黨抓壯丁走了,一去不知生死,杳無音信。嘎婆(外婆)帶著娘和舅舅、大姨逃難到了保靖縣水銀鄉的梁家寨,嫁給了一梁姓人家。舅舅改姓梁。娘和大姨還是跟著嘎公姓吳。娘大名吳桂英,小名吳二妹。
其餘,就是空白。
娘在娘那個家族裏,隻是一個過客,匆匆一過,就沒人再會想起或無從想起。也許娘的老家也在某個時候、某個場景想起過那個叫做吳二妹的小姑娘,但歲月沉重而艱辛的風沙,把娘的身影徹底湮沒了,老家找不到娘的一點蹤跡。在我的記憶裏,娘也一直沒回過娘家。也許,娘的娘家什麽都沒有了。娘注定了一輩子都被家族忽略,被兒女忽略,被世人忽略。
娘曾經問過我一句話:世界上什麽最蠢?
我講:不曉得。
娘笑:牛。
我講:哪門(怎麽)是牛?
娘講:因為牛找不到回家的路。一個人要是連回家的路都找不到,肯定最蠢。
的確,牛不像狗和雞一樣走了千裏還能回家。所以,我們湘西人講一個人蠢或傻時,常拿牛來比喻:潲(蠢)得像牛。
娘就是一個鄉村哲人。
而我明白得太晚。
在張家界工作時,我有一次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心血來潮,問娘想不想回花垣縣下寨河看看,要是想,我抽空帶娘去。
聽我要帶娘回去尋親,娘的兩眼一直發著極為明亮耀眼的光。是我從沒見過的光。是極度的喜悅、幸福和興奮點燃的。是從娘的心裏迸發的。所以如此明亮和耀眼。
娘興奮地將信將疑地問:真的?你會帶我去?
我講:會。有時間就帶你去。
曾經,娘貧窮、流浪和掙紮了一輩子,沒有時間,也沒有臉麵回娘家看看。現在一切好了,娘又老了,走不動了。所以,當我主動提出要帶娘去娘的出生地看看時,娘臉上的光澤一直閃亮。
娘的心,一定跟娘的童年一道,奔走在尋親的路上了。
遺憾的是,我整天東奔西顛,並沒有兌現對娘的諾言。我隻是給娘開了一張空頭支票,讓娘空歡喜一場。
當娘有次怯生生地提起此事時,我還不耐煩地指責:你沒看到我忙得死去活來,哪有閑工夫帶你去尋什麽親?
我有生以來,好不容易給娘點了一盞希望的燈,卻又出爾反爾地把燈滅了。
娘在黑暗的等待裏,除了黑暗,還是黑暗。無邊的黑暗裏,我是那個把娘推向更為黑暗的罪人。
我得贖罪、還債。即便無法戴罪立功,也得以戴罪之身,贖戴罪之心。
我把娘弄丟了。我得把娘找回來。
我把心弄壞了。我得把心補完整。
二
二〇一二年的一月十六日,我終於下決心踏上了到娘的老家尋親、尋根的路。這是一條我年近五十時才明白該要踏上的路。那是娘的血脈、我的根筋。我必須認清。
我要弄清楚我是怎樣從娘那兒來的,娘是怎樣從嘎婆那裏來的,娘是誰的誰,我是誰的誰。任何人都不隻是從母親子宮裏鑽出來那麽簡單。娘的來龍去脈,娘的前世和今生,是我認清自己的最好胎記。
我把舅舅、舅娘從梁家寨接來,帶著舅舅、舅娘從保靖縣出發,前去花垣縣,找娘。
花垣縣是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一個典型的苗族縣,縣裏百分之八十的人口是苗族。這個縣最榮耀的兩件事,一件是曾任中華人民共和國總理的朱鎔基是在這裏讀書畢業的,朱總理來湘西尋根時,特地來花垣縣拜望了母校,把花垣縣真切地稱為故鄉。他對花垣縣的一往情深,是花垣縣人最驕傲的資本。另一件事是一代文壇巨匠沈從文的《邊城》,就是以花垣縣茶峒為背景的,翠翠和二老的故事,成了花垣縣人最美好的記憶。
一路上都是晶瑩剔透的雪。我多次寫到過湘西的雪。我還是百寫不厭。湘西的雪是沒有汙染的雪,遠比北京的雪白、純和亮。湘西落雪就是落雪,不會落其他的什麽。而北京落雪的同時,還落漫無天際的工業廢氣、漫無天際的沙塵和漫無天際的霧霾,能有我湘西的雪白、純和亮嗎?雪,使湘西大地更為寧靜,空山鳥語,狗吠雞鳴,都似乎雪藏了,我們隻聽得到雪的呼吸聲。雪的呼吸,凜冽入肺,清新刺鼻,讓人神清氣爽。隨著山勢的起伏,茫茫雪原,就有了無盡溫柔奇崛的雪線。那是雪的畫框。畫框裏,是披著雪絨的樹,蓋著雪被的屋,和穿著雪襖的草垛。
舅舅、舅娘給我講了一路娘的故事,我流了一路心酸的淚。
舅舅講:他們這輩人身世就很複雜,家庭很特殊。嘎婆一共生了四個孩子。我大舅、大姨、娘和舅。大姨、娘和舅是同娘同佬(爹),但與大舅是同娘不同佬。大舅的爹死後,嘎婆帶著大舅改嫁到下寨河,嫁給嘎公,生下了大姨、娘和舅。嘎公被抓壯丁杳無音信後,嘎婆又帶著大舅、大姨、娘和舅改嫁到了梁家寨,沒有生養。
舅舅知道的,就這點,其他的舅舅也不知道了。
我問舅舅:你多久沒有回花垣了?
舅舅講:我小時候去花垣縣拜過幾回年,也跟你大舅到花垣躲過國民黨抓壯丁。一九五二年你嘎婆去世後,就沒有再回過花垣了。
六十年了,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不知哪些還會讓時間留住?
我問舅舅:你記得嘎公、嘎婆的名字嗎?
舅舅講:我那時都由大人抱到手上的,兩尺大,不曉得話,你嘎公、嘎婆的名字不記得,隻曉得嘎公叫吳老大,嘎婆叫楊二妹。
我的心,一下子像眼前的雪一樣,結成了冰。舅舅怎麽會連自己爹娘的名字都不知道呢?這怎麽找啊?我一直以為娘隻有舅和大姨三兄妹,居然還有一個大舅!同娘不同爹的大舅!娘的命運跟我何其相似!
我急切地問:舅,你記得大舅的名字嗎?
舅講:那怎麽記不得,一起長大的。大舅喊姚老貝。
我問:大舅的老家你記得不?
舅講:記得,老後坪。
那我們先去老後坪。我對舅舅、舅娘講。
舅舅、舅娘講:好。
老後坪的路,不怎麽好走。車子在坑坑窪窪的路上顛簸了一陣後,不能走了,我們隻能下車,步行。路麵的雪開始化了,山路盡是泥濘。這條陌生而難走的路,居然讓我有一種熟悉和親切的感覺。一種胞衣和血脈相連的感覺從腳下滋生出來,直抵心上。踏實。親切。輕快。我分明看見了娘和舅舅走過的腳印,看到了娘和舅舅的身影。
真是老天有眼,我們在村口碰見的第一個人就是大舅姚老貝的遠房親戚,叫姚本三。大舅跟他爺爺是弟兄。他叫大舅為貝爺爺。他才三十多歲,隻知道大舅名字,沒見過大舅本人。於是,他熱情地把我們帶到了他嬸娘家。他叔叔已經去世,隻有嬸娘在家。
他嬸娘八十來歲了,耳聰目明,精神好得很。見我們是去尋親的,也格外熱情,把在家的老人都叫來,一起回憶。按輩分,我得叫她表嫂。因為,她丈夫該是大舅的親侄子。從表嫂的快人快語,看得出表嫂當年的潑辣、幹練、雷厲風行。
一堆熊熊的大火,一群熱情好客的鄉親,都無法溫暖我心中的淒涼和寒冷。我的心,像一層覆蓋在老後坪的雪,怎麽烤都烤不熱,即便烤後融成了水,還是冰冷的——來得太晚了,沒有人記得大舅的模樣和故事,更沒有人記得娘和舅舅的模樣和故事。跟大舅和娘差不多年紀的都去世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跟大舅和娘年紀差不多的老人,卻整個都糊塗了。他們知道有這麽一個叫姚老貝的大舅,知道他很早就跟著他娘,也就是跟著我的嘎婆去了保靖,卻不知道大舅更多的什麽。
老後坪人講:都六十年了,你們才來尋親,怎麽不早來啊?
我的淚一下子出來了,我哽咽著講:才睡醒啊!要是早睡醒了,就不會這樣了,後悔啊!
老後坪人趕忙安慰:來了就好,仁義!
幸好,舅舅發現了他曾經住過的那棟小木屋。那是一棟小廂房,有些歪斜,卻依然挺立。顯然,廂房已經沒有住人了,雜亂地堆滿了柴和雜物。正房雖然有人住,也是人去樓空。都外出打工了,寨子上見不到一個年輕人。盡管已是年關,年輕人都還在風塵仆仆往回趕的路上。我們見到的姚本三是最早趕回來的人。
見到這個廂房,舅舅的記憶也慢慢複活起來。舅舅講,這是大舅妹妹妹夫的房子。大舅的這個妹妹,跟大舅是同爹不同娘,跟舅和娘沒有任何血緣關係。舅舅曾經幾次跟大舅一起來到這裏躲國民黨抓壯丁。一躲就是幾個月。躲壯丁時,大舅就會帶著舅舅上貴州、四川挑鹽。挑回老後坪後,到花垣城裏去賣。有一次碰上了搶犯,鹽被搶走了,大舅被打得遍體鱗傷,是舅舅把大舅背回來的。
被搶了幾次後,大舅傷了心,覺得那個社會弱肉強食,不拿槍不行,於是也跟著人上了山,學著搶。可大舅點子斜,第一次搶,就搶了國民黨縣長的家當,被國民政府抓住後,勞改了一年。刑滿釋放,覺得無臉見人,在路上就上吊了。
舅舅講:大舅命苦,一生四處漂泊,沒有生養,無後無代。但大舅心地善良,得來的錢米都舍不得自己用,全部給了嘎婆。
老後坪人講,大舅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姚姓嘎公是在一次偶然的事故中死的。姚嘎公五兄弟在十裏八村赫赫有名。赫赫有名的不是他們的名字,而是他們五兄弟中有四兄弟在取紅苕時同時死亡。他們不知道苕洞捂得太久,裏麵全是沼氣,一個個都是在沼氣中毒死的。我的姚姓嘎公也是在下苕洞去拉他兄弟時,沼氣中毒死的。
紅苕就是紅薯。苕洞就是裝紅薯的洞。湘西人把紅薯從地裏收回家後,會在房前或屋後挖一個很大的洞,把紅薯放進洞裏,蓋緊,捂嚴,保鮮。誰也不會想到,用了祖祖輩輩的苕洞,居然變成了大舅他爹,也就是我姚姓嘎公四兄弟的索命殿和閻王洞。哭瞎了眼睛的嘎婆在老後坪硬挺了一段日子後,帶著大舅改嫁到了下寨河,嫁給了我親嘎公吳老大,生下了大姨、娘和舅舅。
我給大舅家那邊的遠房親戚每人送了兩瓶茅台和一千塊錢,算是代替娘走了一次大半個世紀都沒有走過的親戚。沒進老後坪時,我以為娘和舅舅一樣在老後坪待過,到了老後坪,我才知道,這些親戚,娘都沒見過,更別講走過。這些親戚除了知道大舅外,也不知道還有娘和舅舅這樣的親戚。歲月走得太快,日子過得太難,即便很近的親戚親情,都會變得遠隔千山萬水、互不相認。當人心和人性也變得冷漠時,即便隻隔著一層肚皮,親戚也不是親戚,親情也不是親情。娘雖然一生都在掙紮和流浪,可娘的心中一直都給親戚、親情留有一把椅子、一個座位;娘的夢裏,一直都在親戚、親情那裏匆匆趕路,等待落座。娘曾經無數次想過尋找,想要越過這千山萬水,擁抱親戚,體味親情,可,娘最終因為貧窮流浪,因為年老體衰,因為我的粗心大意和冷漠而未能如願。
我是代替娘來還願的!
我想,娘要是知道我在尋找自己的血脈、走訪娘家親戚的話,娘一定會高興得老淚縱橫。要是有金山銀山,娘都會全部送給這些親戚們。
可是,我很明白,老後坪還不是娘的根和我的根。下寨河,才是娘的根和我的根。我還得到下寨河去。
下寨河才是娘的母親河。
三
當我第二次踏進花垣縣尋根時,已經是二〇一二年的四月二日。湘西到處都是明媚的春天。
湘西的春天裏有嫩綠的葉芽和爛漫的山花。湘西的每一座青山都被新嫩的春光翻曬成嫩綠的葉芽,對著藍天,競相綻放。蒼茫的綠意,滾燙的翠色,纏綿的詩情,都像黃鸝柔情蜜意的舌尖,一枚一芽,輕盈彈唱。一山一山的白梨花被彈開了。一嶺一嶺的紅桃花被彈開了。一坡一坡的黃油菜花被彈開了。還有一樹一樹不知名的各種野山花也被彈開了。歲月的顏色。大地的錦緞。自然的傑作。白的素淨,紅的羞澀,黃的華麗,紫的矜持。而綠,永遠是湘西最柔美的表情和笑容,光鮮鮮的,亮閃閃的,洗盡鉛華,絕代風情。
下寨河在花垣縣窩勺鄉。到了下寨河,我才知道,下寨河既是一個村子,也是一條河流。寨子挺大,共有十一個生產小組,一千二百多人,多是吳姓人家。聽說下寨河三組還有一個九十五歲的老人耳聰目明,且能夠下地勞動,我便帶著舅舅、舅娘直奔這位老人家。
看到這位老人時,老人正在地裏挖地種苞穀。太陽正高,暖暖的太陽照得萬山明媚、萬物蔥蘢。老人叫吳代三,四世同堂。本可安享天倫,卻田裏地裏忙個不停。村人講,老人犁田種地砍柴挑水,樣樣能幹,完全不像一個快是百歲的老人。湘西男人頑強和雄強的生命力,在老人身上得到了最好的見證。湘西男人為兒女活一天就辛苦一天的秉性,在老人身上也得到了最好的印證。
遺憾的是,老人對舅舅家的一切,一點都不知道。舅舅幼年斷層的記憶,沒有辦法讓一個九十五歲的老人幫著接起這個斷層。這是一個太大太長的斷層。每一線時間的窄縫裏都看不到舅舅和娘這個家族的蹤影。
我們隻好告別下寨河,再去舅舅幼年記憶庫裏殘存的燈籠坪。舅舅講,他小時候在燈籠坪給他的舅舅拜過年,燈籠坪也許有我舅舅的老表活著。舅舅的老表們也許可以提供一些關於嘎公、嘎婆的曆史碎片。找到嘎公、嘎婆的曆史,就可以找到娘和舅舅的曆史。可是,到了燈籠坪,五六個熱情的老人無論怎麽討論回憶,都回憶不起這個寨子有一個叫吳老大的人被抓了壯丁,記不起吳老大娶了一個叫楊二妹的女人為妻,因為這個寨子根本沒有吳姓人家,全姓彭。幾個老人熱烈討論和回憶時,全是苗話。我這個苗族和土家族共同哺育出的後代,根本聽不懂一個字,恍若隔世。就像我與娘的曆史恍若隔世一樣。
愴然而歸的途中,舅舅突然看到了他熟悉的一個村子。一看到這個村子,舅舅就興奮地講,他當年就在這村子四周玩耍。舅舅講,這就是他舅舅的村子。也許物是人非,也許是行政建製變更,這個村子不是舅舅記憶中的燈籠坪,而是一個叫窩巴的村子。在窩巴,舅舅的敘述終於和村人的敘述有了交錯和重疊:舅舅的舅舅是篾匠,靠織篾簍和背簍為生;舅舅的舅娘信佛吃齋,從不吃肉。舅舅的舅舅一共有十五個孩子,最後隻剩下一個女兒。女兒出嫁後,舅舅的舅舅、舅娘就跟隨女兒住到女兒家了。這個女兒就是我舅舅和娘的表妹,是我舅舅和娘在娘家唯一的血親。舅舅興奮的表情裏,有了一抹難以控製的淚。盡管舅舅根本不知道有這樣一個表妹。
窩巴人講,舅舅的表妹叫楊秀花,表妹夫叫石老祥,住窩勺村。早就有人去通知楊秀花夫婦了。兩口子放下春耕的農活,在村口迎接。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幾十年後會從天而降一個表哥。這份天賜的親情,他們得遠遠地迎接。
家裏隻剩下楊秀花兩口子和一個兩歲的孫子,兩個孩子都打工去了。空巢家庭,在農村比比皆是。楊秀花告訴我們,小時候,她是多麽渴望親情,曾經多次問過她爹娘,為什麽人家都有親戚可走她就沒有?如今突然有親戚來尋親,她很感慨和激動。她小時候隻知道有兩個娘娘,大娘在花垣縣三角岩,二娘在保靖縣,卻都從來沒有見過。娘娘即姑姑,苗語。她講的二娘就是我的嘎婆楊二妹。她對我嘎婆的曆史也一無所知。
也難怪,我嘎婆在一九五二年去世後,娘和舅舅就再也沒來給楊家舅舅拜過年。而楊秀花一九五八年才出生,所以,楊秀花沒見過舅舅,舅舅也沒見過楊秀花,雙方都不知道還有這樣的親戚。從沒見我嘎公、嘎婆,也不知道還有這樣一門親戚的楊秀花,當然就對我嘎公、嘎婆的曆史一無所知。滿懷信心想得到的線索,到此全部中斷,再無頭緒。
幾次尋找,我找到了嘎公、嘎婆的小名,卻沒找到嘎公、嘎婆的大名;找到了一個姚姓大舅和大舅的出生地,卻沒有找到娘和舅舅的出生地。嘎婆是窩巴的,那嘎公是哪裏的?到底是下寨河還是燈籠坪?抑或另外一個村子?嘎公到底是哪一年被國民黨抓壯丁走的?抓走後回來過沒有?是死在國共攜手抗日的戰場上還是國共較量的內戰中?或者,嘎公根本沒有戰死在疆場,而是告老還鄉老死老家,甚至當了共產黨或國民黨的將軍,在另外一個地方安家?甚至是不是國民黨大潰退時,跟著到了台灣?九泉下的嘎公在哪裏呢?嘎公的九泉在哪裏呢?找不到嘎公是哪裏的,就找不到嘎婆離開老後坪後、改嫁到梁家寨前嫁到了哪裏。那麽,也就找不到嘎婆在哪裏生下了大姨、娘和舅舅。找不到娘的出生地,就找不到我的根!
我最終沒有找到我的根,那條與我和娘緊密相連的根。
每一個人的世界都是有根的世界。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有根的生命。在這個有根的世界和有根的生命裏,我成了一個有根卻找不到根的人。從未見過的爹,我都知道是保靖縣複興鎮熬溪村的,養育了我一生的娘,我卻不知道到底是哪裏的,我的心裏一陣陣心酸、悲涼和後悔。我用我的筆給世界講了那麽多的話,卻居然不願意在娘的有生之年跟娘多講一句話。我用我的心跟世人訴說了那麽多真相,卻居然不願意聽娘講一句真心話。我用我的愛給世間那麽多關愛,卻居然對娘是哪裏的都漠不關心。那麽多的日月,那麽長的歲月,我隻要問一句娘在哪裏出生或早點帶娘回鄉省親,我就不會連娘的出生地都找不到,不會連嘎公、嘎婆的姓名也找不到。當很多人的曆史可以上溯到幾十幾代時,我的曆史到爹娘一代就模糊不清,連根斷掉了。我把娘弄丟了,也把自己弄丟了。我找不到娘了,也找不到自己了!
我,悔!
四
千萬裏,我從北京追尋到湘西,隻為找娘,隻為贖罪,隻為找到自己的根。可失敗了,絕望了,也隻好終止了。雖然,我一千個不甘心,一萬個不甘心,可不甘心有什麽用呢?自己的罪孽得自己承受。
我的幾次尋找,雖然沒有找到娘的出生地,我找娘的故事,卻經過媒體的報道後,在三湘大地產生了不小的反響,讀者及家鄉父老,開始了接力尋找。他們說,這樣的娘應該有安放靈魂的地方,這個迷途知返的兒子,也應該有個改過的機會、贖罪的機會,不然兒子的心不得安寧,娘的心也不會放下。
我母校吉首大學的師生們組織了四十多位誌願者,開著兩輛大巴,沿著我書中提到的下寨河這條河流,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地尋找。我出生的家鄉保靖縣委宣傳部、統戰部的部長也帶著我的舅舅、舅娘和一批保靖縣的讀者去那個叫下寨河的村莊求證和尋找。那些在外地工作和讀書的湘西人,也發網帖幫著尋找。花垣縣的讀者,更是為娘牽腸掛肚,他們就在娘的家鄉,他們離娘最近,他們是娘的娘家人。所以,他們不想讓娘在花垣縣失蹤或迷路,他們要讓娘真真切切地回到家。他們是找娘最執著的人。一批一批地,他們先後來到下寨河,來到下寨河沿岸的村莊,尋找,尋找,再尋找。龍寧英、梁中金、石明照、謝成都、謝軍、林成金、龍光平、吳玉華、龍科等等,認識的,不認識的,我可以列出一長串名字。盡管也沒有找到,但他們的先後尋找,風一樣吹遍了下寨河。整個下寨河的鄉親們,都知道有個作家彭學明在找娘,彭學明的娘好像就是下寨河的。
因此,下寨河的鄉親們,也開始了尋找。
正因為有了下寨河鄉親的尋找,才有了我的那位從未謀麵的表哥吳家海苦苦尋找的故事。
表哥吳家海是下寨河村桐油寨人。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很爭氣,考上了省城長沙的一所大學,他就長年在長沙打工,一邊賺錢一邊照顧女兒。二〇一二年五月回家時,他第一次從愛人口中聽說了我們尋親的故事。當聽到尋親的人是保靖縣水銀鄉人時,他心裏咯噔一下,想:是不是我家親戚呢?因為,他從小就聽他父親說過,他父親的伯父被抓壯丁走後,父親的伯母帶著幾個孩子逃荒要飯到保靖縣,後落戶到保靖縣水銀了。但是,卻陰差陽錯,再也沒有見麵和走動過。於是,他連夜跟父親舊話重提,讓父親再次回憶隔了半個多世紀的陳年往事。一聊,就到了淩晨三點多。他記了密密麻麻半個本子。
他不再下長沙打工,而是留在家裏,希望等到再去尋親的人。
而絕望中的我沒有再去。絕望中的舅舅、舅娘也沒有再去。因為,我們以為再也不可能找到了。我們不知道還會有吳家海的父親是活著的見證者,更不知道吳家海也在苦苦尋找。
偶然中的必然,轉機在一個理發店出現了。
那時,已經是二〇一三年的二月初,是中國農曆二〇一二年的臘月底。鄉下人已經開始殺豬宰羊,置辦年貨,準備過年了。城裏人也張燈結彩,到處是年的氣息和歡樂。吳家海到花垣縣城,置辦點年貨,理理發,好熱熱鬧鬧地過年。當他踏進理發店,跟理發員閑聊時得知,理發店老板的母親居然跟我舅舅是一個寨子上的!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狂喜像閃電和雷霆,讓他激動得流出一串淚來。遠去的曆史,往往就是這樣,在不經意時,會戲劇性地拐過彎來,把斷層接上,與現實相逢。
吳家海迫不及待地見到了店老板的母親,給店老板的母親講了自己有親戚在水銀的有關情況。店老板的母親覺得吳家海說的跟我舅舅家的情況有點相似,就給我舅舅打了電話,然後有了舅舅跟吳家海父親——也就是我堂舅的曆史性會麵。
這個理發店,無意中成了我找到生命之根的福地。
理完發,吳家海一刻也不敢耽誤,連夜跟他哥哥一道帶著堂舅親自去水銀梁家寨村見我舅舅。當九十歲的堂舅老淚縱橫地跟我舅舅、舅娘講述嘎公、嘎婆的曆史,講述娘、姨、舅舅和姚姓大舅時,舅舅和舅娘也一直泣不成聲,而當堂舅講出舅舅的另外一個名字“吳仕清”時,七十八歲的舅舅再也控製不住自己,抱住堂舅放聲大哭!舅舅喊:哥啊!我就是吳仕清啊!我總算找到你們了啊!
兩個隔離了將近八十年的老人,穿過隔世的風雨,在漆黑的夜晚,放聲痛哭!
當舅舅在電話裏把這個喜訊告訴我時,我一下子就哽咽無聲,任暴雨般的淚水,掛滿兩腮。放下電話,我像受了多年委屈的孩子,失聲痛哭。娘啊,我總算做對一件事,總算找到您的出生地,找到了我的根!
感謝老天,還讓我的堂舅如此健康地活著,才使我有了機會找到娘的家園,找到我的生命之根。
感謝娘,至死還深愛著自己的孩子,還引領著孩子找到了回家的路。
一直以為當年嘎婆是改嫁到保靖縣水銀鄉梁家寨的。其實不是,吳家海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堂舅的講述,讓我清晰地明白了娘的家族地圖,看見了我的生命來路。
堂舅叫吳仕銀,九十歲了,屬鼠,跟娘同歲,小娘半歲。堂舅說,我嘎公有三弟兄,個個高高大大,我嘎公是老大,他父親是老二。堂舅叫我嘎公為大伯,嘎婆為大伯娘。嘎公三弟兄都給地主做長工。嘎公跟嘎婆結婚時,從老後坪帶了個隨娘兒,也就是漢族人所說的拖油瓶,叫姚老貝。嘎公跟嘎婆又生養了三個兒女,我娘,大姨,還有舅舅。嘎公被抓壯丁時,嘎公的父母四處借錢,想把嘎公贖回來。卻最終沒有借到而眼睜睜看著嘎公被國民黨用鐵絲綁著大拇指,與其他人串成一串抓走(這與娘給我講述的用鐵絲綁著大拇指這個細節完全吻合)。嘎公被抓走後,曾經來過一封信,說那裏特別冷,要嘎公的父母及我嘎婆給他寄兩雙布鞋和兩套衣服。堂舅估計我嘎公是被抓到了北方,在北方打仗,不然不會那麽冷。一屋人都給地主當長工,哪裏來錢給嘎公置辦衣服和鞋子,嘎公的要求就成了泡影。嘎公也就此杳無音信。堂舅說,肯定是戰死沙場,為國捐軀了,隻可惜死在哪裏死在何時都不曉得。嘎公被抓走,地主嫌嘎婆一個人帶著四個孩子,吃得做不得,就不要嘎婆在地主家做長工了。養不活孩子的嘎婆,隻好帶著四個孩子逃荒討米,就此再也沒有回來過。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下寨河一個叫吳孟虎的老師到保靖縣葫蘆鄉趕集做生意,路過水銀鄉。天黑了,不敢再一個人趕夜路,就敲開了水銀鄉一戶陌生人家的門,討歇處。這戶人家的主人半夜起床給吳孟虎煮了一鼎罐飯,還打了幾個雞蛋,收留吳孟虎住了一晚。第二天還盛情地給吳孟虎殺了一隻雞,挽留吳孟虎多住幾天。吳孟虎要趕回去給學生們上課,就沒有多留。但吳孟虎卻給堂舅帶回了一個驚人的消息,這個收留吳孟虎住了一個晚上的人也是花垣縣下寨河人,而且是堂舅家的堂姐。這人聽說吳孟虎是下寨河人時,哭了,向吳孟虎打聽堂舅家的情況。堂舅這才知道他當年從家裏逃荒討米出去的大伯娘一家落戶到了水銀。
這個收留吳孟虎住了一晚的人就是我娘!
吳孟虎借歇的就是我家!
可惜這個名叫吳孟虎的人也早已作古,要不堂舅跟舅舅會見麵更早。
堂舅對舅舅說:是老天有眼,是我們的二姐——學明的娘在天堂保佑我們相見!要不是二姐仁義、心好,收留吳孟虎住一晚,我們也就永遠不會知道你們的下落,我們就斷了這唯一的一條線索。
人間真是有太多的機緣巧合,有很多命中注定無法改變的東西,但無論是機緣巧合,還是命中注定,都不是無緣無故、空穴來風,無論怎樣的變數和定數,都是前世今生積下的,或積的善,或積的德,或積的惡,從而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娘一生的善、一生的德和一生的愛,就證明了這條千古不變的訓示和定律。沒有娘一生做人的善良與品德,就沒有我們今生幸福喜悅的相逢。
五
找到了娘的出生地,我心裏並沒有如釋重負。我現在做得再好,都換不回娘的生命,都無濟於事。我都不能將功補過,不能恕罪贖罪。但不能因為換不回娘的生命,我就不去將功補過,不去做我還能做的事,不能因為對娘對我無濟於事,就不去以心贖罪,做我該做的事。人生就是一杆秤,隻要秤砣壓上,就有重量,就得負重,就得過秤。我便一寸一寸地數著時光,等待著帶娘回家的那天。
我帶了五張娘的畫像,然後把娘的畫像一一過上塑,裝上框。我想回去時,給兄弟姐妹一人一張。我不能光讓娘保佑我一人,還要讓娘保佑所有親人。我不能光讓我一個人想娘時能夠看到娘,還要讓我的兄弟姐妹們想娘時也能夠看到娘。
娘的畫像惟妙惟肖,生動傳神,跟活著的娘一樣。娘的表情是那麽慈祥而安寧,娘的眼神是那麽堅毅而淡定,娘就那麽平和地坐著,看著這個世界和兒女們。給娘畫像的畫家叫胡曉曦,是徐悲鴻學院畢業的,知識產權出版社的美編。這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說,她不是用筆畫出來的,而是用心描出來的,是畫筆經過靈魂的洗禮後用情一點一滴地繡出來的。
二〇一三年的四月二日,我帶著娘的遺像和遺願,帶著兒子一生都無法彌補的遺恨和遺憾,回到了下寨河。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陪娘回家。
下寨河的鄉親們,一個月前就開始準備迎接娘和我們這些兒女了。他們怕路高低不平,摔著了娘,把路重新鋪上了沙子和水泥。他們怕房子太老太舊,娘住不習慣,把房子重新整修和上了桐油。他們殺豬宰羊。他們殺雞破鴨。他們把一個寨子最好的東西,都全部拿了出來,招待娘和娘的兒女們。
快進家門時,吳家海兄弟把娘的畫像從我手中接過,領娘進門。他們是娘最親的晚輩,最親的親人,他們以最隆重的禮儀燒香、奠酒、祈禱,把娘放到神龕,與祖先一道供奉。娘是這個世界上保佑所有親人的神!
仁慈的巴代雄(苗族祭祖的巫師)用苗語為娘唱起了古老的苗歌:
順水漂,隨水流,落葉漂到山外頭,背井離鄉兒女苦,無年無月無盼頭。
星子起,星子落,星子落到下寨河,爹娘盼崽崽沒回,眼淚泡飯魂打落。
這首歌,讓堂舅和舅舅再一次想起了過往淒苦的歲月。堂舅指著門前的一丘水田和一塊空地對我說,那一片過去都是大地主的田土,我爹我娘,還有你嘎公、嘎婆都一無所有,都給地主打長工。你嘎公在他們幾弟兄裏是老大,既要養你娘你舅舅他們,又要照顧兄弟姐妹和老人。你嘎公、嘎婆就是在那丘田裏搭了個茅棚子,成了家,生了你娘、你大姨和你舅舅。後來你嘎公和我爹他們三弟兄,湊齊了八吊錢,把這丘田和地買了下來,新中國成立後交了公。改革開放,田土到戶後,你吳家海哥哥又把這丘田和地買了回來。這也是命中注定你娘的根就是我們吳家的,哪個都刨不斷、挖不走。
堂舅說,你娘那時候就聽話、懂事,大人們幫地主幹重活,你娘就幫地主扯豬草、砍柴火,地主就會給你娘一碗苞穀糊糊。你娘舍不得吃,端回家,分給你大姨和舅舅吃。你娘那時候個子小小的,但吃得苦,要得強,不怕死,哪個敢欺負你大姨和我們,你娘都會第一個衝上前,跟人家打。可惜的是,你嘎公被抓壯丁後,你娘和舅舅他們就被你嘎婆帶著外出逃荒要飯去了。那時候,你娘不到十歲,你舅舅還被抱到手裏的,才一歲多點。我們以為,你娘他們都會討米轉回來,沒想到,一去就沒有轉回來了。八十年了,外甥,要是你娘活著,我們能夠見上一麵多好!
說著,堂舅就哭了起來。舅舅、舅娘也哭了起來。
堂舅說,不怪你娘,怪我。那回,吳孟虎老師從你娘那裏回來後,我曉得你娘他們在水銀了,我也沒有去找,沒去走。因為吳孟虎講,你們日子過得很窮很苦,我也過得很窮很苦,我幫你幾母子送不起二兩米,出不起二兩力,就連一顆水果糖都買不起。我沒有臉去,也沒有錢去。人窮麵淺,人窮臉紅,人窮了,直不起腰,講不起話。
還有一個更深的原因,堂舅沒給我說,但吳家海表哥給我說了,那就是堂舅當年當農會主席和貧協主席時,也因為窮,跟自己的親弟弟為了一件事反目為仇,傷透了心。堂舅跟吳家海表哥說,各人的親弟弟都像死對頭了,堂姐堂弟又有好多親情可言、可信?所以,堂舅也一直沒去找我娘我舅,沒有去找他的這幾個堂姐堂弟。
是的,在那樣的年代,當政治強硬、生活貧窮、日子艱難時,親情、友情,還有人情、人性,都會軟弱得不堪一擊。為了生存,人們想保持那份尊嚴,卻反倒失去了尊嚴;為了生計,人們想找一條活路,卻反倒被逼上了絕路。在貧窮的十字路口,親情和友情,既可能走攏來,相濡以沫,也可能轉過身去,愛莫能助,更可能你爭我鬥,大打出手。窮,更多的時候是一把殺豬刀,會讓人在自卑中有意無意地殺死自尊和親情。
我跟兄弟姐妹們來到水田邊。望著一汪田水,我仿佛看到了嘎公、嘎婆用茅草搭的那個工棚,看到了娘和嘎公、嘎婆在茅棚子裏進進出出的身影,我看見娘光著腳板在田土邊扯豬草。看見娘紮著小辮子在森林裏砍柴火。看見娘抱著一歲的弟弟在哄著入睡。我甚至聽到了娘出生時那聲嘹亮的啼哭。麵對蒼天,我撲通一下跪倒在田邊,親吻生養我娘的這塊土地,叩拜娘和祖先的在天之靈。我點上香,燒上紙,然後把《娘》書,一頁頁撕下,燒給娘看。那一個個字,是我的一句句話;那一聲聲喊,是我的一陣陣痛。娘啊,娘,兒子總算找到回家的路了,找到回鄉的根了,兒子終於帶您回來了!您安息吧!娘!
在苗家的長桌宴上,下寨河的親人們又一次唱起了苗歌。我無言以報,隻能深深鞠躬,為親人們演唱了一首《父老鄉親》,我特別喜歡這首歌,有血有肉,有情有義,有溫度。
當我唱到第二聲“喊我乳名”時,我突然淚雨滂沱,痛哭失聲。
曾經,娘是一片嫩嫩的樹葉,被命運的狂風暴雨從下寨河刮走,而今,我是一條小小的銀魚,親情的力量讓我往下寨河回遊。是娘的土地,娘終究會落葉歸根;是娘的孩子,娘終究會深情親吻。
六
下寨河隻是湘西的一條小河,不過五十公裏。從下寨河起步,到清水河交匯,流入酉水,注入沅江。她是一個小個子的苗家女人,卻是一個大氣大度的苗族母親。
下寨河成了湘西苗族名副其實的母親河。下寨河兩岸的山,雖然依然陡峭險峻,但一山山連綿起伏的綠色,卻把山勢鋪得溫潤柔和。盡管錚錚鐵骨、傲然挺立有奇峰,依然是江山萬裏、一派宏闊。水,永遠是一匹柔軟的綾羅綢緞,依著山勢,層疊蜿蜒。那曾經洗去苗族祖先風塵的河,如今是那樣的深情款款,一步三回,千回百轉;那曾經蕩滌敵寇鐵血的水,如今是那樣的碧綠清澈,嫵媚寧靜,歡快豐滿。風生,水起。霧飄,霓嵐。河岸上滿山的野花,在波光瀲灩中,搖曳,浸洇,成一團團斑斕的流彩。綠色裏滿山的鳥鳴,跌進瀑布,與瀑布的歌聲,聯唱,和鳴。一首苗家的女歌,總是箭一樣從某個地方射起,刺破青山,衝向天空,行雲流水,悠揚動聽,那一定是有村落、人家,有炊煙,飯香了。而最美的那個村莊、最香的那粒米飯,就是娘的那個下寨河桐油寨,一個苗語叫“喔吧豆油”的地方。
“喔吧豆油”是苗語,漢譯“長滿桐油樹的寨子”。桐油樹是湘西極不起眼的一種樹,一張張綠色的闊葉,就像一張張圓圓的大臉盤。花朵也大朵大朵的,小喇叭一樣,開得很白,開得很茂,樸素,不香,卻是生命的怒放。桐油花的美不在外表,而在花心和花蕊,花心和花蕊裏那一筆筆的紅、一線線的黃,就像苗女一筆一畫描的、一針一線繡的,一束一束,一綹一綹,一抹一抹,濃淡有致,甚是好看,就像下寨河的人。他們就跟這桐油花一樣,樸素、普通,極不起眼,卻滿山怒放。當年,娘、舅舅,還有大姨,像桐油花跟著嘎婆飄落異鄉時,娘的記憶裏就是這滿山的桐油樹、滿山的桐油花。我抓了一把桐油寨的泥土,又摘了一朵桐油寨的桐花,用桐葉包著,帶回了北京的家。我要讓娘天天看到故鄉的桐油花開,時時聞到故鄉泥土的氣息,我要讓娘的靈魂在故土大地得到安放。我想,隻要娘在兒心,這朵桐花就不會敗,這片桐葉就不會枯,這抔泥土就不會腐。
回首整個找娘尋根的過程,似乎結局非常圓滿。其實,不然。我隻是找到了娘的出生地,找到了我生命的根和本,找回了一個兒子對母親應有的心。娘,卻永遠在另一個世界,永遠找不回來了。我把娘依然徹底弄丟了。我對娘所犯的一次次錯、一回回罪,我對娘欠下的種種愧疚,都是不能以一對抵百錯的。我認識得再深刻,懺悔得再徹底,救贖得再完美,都不可能讓娘重活一次。所以,我隻能一輩子活在愧疚中、悔恨裏,隻能一輩子經受良心的拷問和煎熬。
我希望通過我的尋找,能夠讓親朋好友及讀者們吸取我的教訓,趁著父母健在,好好珍惜父母和親情。父母和親情,有時也會像雨或水,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一去不複返的。趁著父母健在,多聽聽父母的人生故事,多摸摸父母的曆史鏡像,父母的人生和曆史,就是我們的人生和曆史,就是我們的根和本。我們的現在,我們的未來,都是父母的人生和曆史指明的方向和來路。不了解父母的人生和曆史,就是不了解自己的方向和來路,就是沒有自己的根和本。
我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在這樣的時代裏,我們有多少人真正了解自己父母的人生和曆史,有多少人願意了解自己父母的人生和曆史,有多少人把了解自己父母的人生和曆史當作快樂,當作幸福,當作一個孩子應有的使命。或許,我們更多的人隻是領導的唯命是從者卻不是父母的聆聽者,我們寧願待在戀人情人身邊聽戀人情人說一千遍廢話假話而不願意待在父母身邊聽父母多說一句真話實話。當整個社會和時代都想著權財、孩子和自己時,還有多少人在想著父母和根本?也許,我們太多的人把父母忽略了,把根本忘記了。當我們離生養父母的土地和生養我們的家園越來越遠,越來越接不上地氣和人氣,越來越沒有故鄉和根本時,我期望在我尋根尋娘的舉動裏,大家能夠吸取我的教訓,莫忘根,莫忘本,找到根,找到本。
是時候停下忙碌的腳步,多回父母身邊了。
是時候放棄一點點功名利祿,多想想回家的路了。
隻要是母親身上的一滴水,就得回到母親身旁的母親河,隻有母親,才會讓兒女們的河床永遠豐盈,不會幹涸。
原載《人民文學》201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