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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母親走了

  洪燭

  昨夜夢見母親。夢見母親的夢。夢見母親夢見我了。我不僅夢見做夢的母親,還夢見母親夢中的我:他跟我長得肯定很像,但又仿佛是另一個人,在此之前,我隻知道自己的模樣,卻很難想象在母親的夢中我會是什麽樣子。現在我終於看見他了:背著沉重的行囊。這麽些年來,母親眼裏的我都是風塵仆仆的,不是剛歸來,就是將要離去,所以在她的夢中我也輕鬆不到哪裏。透過母親的夢,我才知道自己活得還是有些累的,才知道做這個孩子的母親也是有些累的。做母親原本就累,更何況做遊子的母親呢。要多付出多少牽掛與憂慮?遊子的母親連睡覺都不可能很踏實的,她會無法自控地胡思亂想,並且做很多夢,這些夢常常跟遠方的兒女有關。有的是美夢,譬如孩子沒有任何預告地回家了,醒來後照樣會失望。有的夢則是噩夢,印證著她白天的擔心,譬如孩子在外地出什麽事了,讓母親愛莫能助,這樣的夢會把母親嚇醒的。為什麽直到昨夜,我才想到母親也會做夢的,遊子的母親是多夢的?直到昨夜,我才夢見母親的夢,才知道自己曾在母親的夢中長期流浪?那副沉甸甸的旅行包,也曾如影隨形地反複出現在母親的夢中,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直到昨夜,它才被我和母親同時夢見。我不僅第一次夢見母親夢中的我,還夢見那個我背著的雙肩挎登山包,它快要成為遊子命中注定扛著的十字架了。直到多年後在母親的夢中,不,在我夢見母親的夢中,在我夢中的夢中,它還沒有給卸下來。母親夢見負重的孩子,對於她本身就是一種負重啊。我為什麽直到現在,才掂量出自己的流浪帶給母親的壓力(她的夢也將隨流浪的孩子而流浪,漂泊不定)。你可以說母親原本就是港灣,可那走得越遠的船,越會讓港灣揪心啊,因為那條船正是在她這裏下水的,有了船的出發,也就有了港灣沒有止境的期待。母親一定常常夢見我的那副旅行包,夢見它的歸來,夢見它像錨一樣重新放下了,給港灣吃一顆定心丸。夢見它的歸來就是夢見我的歸來。這樣的夢她肯定做得多了,才會被我夢見。我不僅夢見做夢的母親,還夢見母親的夢。可惜還是太晚了,當那被港灣外麵的風景給迷住了的船又一次歸來,港灣已不在了,它隻能在港灣的遺址上繼續流浪。昨夜我夢見母親,夢見母親曾夢見的我。醒來後才想到,母親已不在了,那不在了的母親已不會做夢了。昨夜,我夢見那不在了的母親所做的夢,跟真的一樣,夢裏麵不僅有我,還有我雙肩挎著的登山包。也許,那是她曾做過的夢吧,隻不過延遲地被我夢見。不,也許是已不會做夢的母親仍然在牽掛我,讓我在替她做夢,替她把流浪的孩子夢見。母親自己也去流浪了,可是她仍然牽掛著流浪的孩子。我曾經長期在母親的夢中流浪,而今,是母親在我的夢中流浪了,可以說直到夢見母親的夢,我才真正體會到作為遊子的母親的那份艱辛,我隻因為自己的艱辛而忘掉母親的艱辛。而今,我不僅知道自己一直在負重前行,還體會到壓在母親身上的重負,她在重負下靠做夢來獲得暫時的解脫。因為有我,因為有我那副沉甸甸的旅行包,她曾做過的夢也是沉甸甸的。

  母親去世時,我剛剛40歲,每聽見比我還年長的人,談論他們仍然健在的母親,我在羨慕之餘,也會無端地有幾分自責,覺得自己並不是一個最稱職的兒子。若是能夠更關心、更會照顧母親,她沒準也能更長壽一些。我要是放慢自身發展的節奏,多騰出點精力去陪護母親,她應該能多活幾年的?母親去世時,剛剛73歲。現在物質生活條件提高了,人的衣食住行乃至營養都好了,活到80歲、90歲是很容易也很普遍的。記得在醫院結母親最後一次住院的費用,辦手續的大夫看病曆時下意識地念叨一句:“才73歲啊……”我的心裏痛了一下。唉,母親離開得還是有點早了。她還是有可能在人間多住一段時間的。我隻能怪自己沒把她挽留得住。甚至,我還沒有來得及挽留。我根本沒想到母親這麽快就走了。根本沒來得及想:母親,也會走的。我整天裏盡想些什麽了?盡想著怎麽多讀幾本書、怎麽多寫幾篇文章,盡想著怎麽出更大的名掙更多的錢,就沒想到該擠出點時間,去陪陪母親,讓她生活得更好一些。我是忽略了母親總會走的這個問題。忙,不是理由。作為一個兒子,我還是有點自私了。把原本應該用來掛念母親的時間也挪用來考慮自己的事了。母親,你不幸地攤上我這麽一個不夠用心的兒子。如果我真的盡心盡力了,你一定能多活幾年的。譬如,你這次天氣降溫仍出去晨練,假如我在家鄉,在你身邊,勸你多加一件禦寒的外套,或者阻止你出門,你也就不會重感冒並引發心髒病了。你也就不會這麽早就走了。誰想得到呢。小小的一個細節,就能決定你的命運。可我作為一個兒子,應該想到的,應該做到的,應該做得更好的。我也曾意識到對母親的欠缺,總以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想等到有空閑,再加以彌補。有彌補的心時,卻沒有彌補的力,等到彌補的心與力全有了,卻沒有彌補的機會了。我計劃中準備為母親做的事,再也不可能實現了,隻能在自己的想象中繼續做吧。母親活著時體會到的來自我這個兒子的照料,還是很少很少的。當我覺得自己還沒長大的時候,母親已老了。當我覺得自己長大了,應該反哺母親了,母親已不在了。這就是我欠母親的一筆感情債,雖然所有的母親都不會覺得兒女欠她的。如果母親能再活幾年,我這種愧疚也許會變得輕一些。可生活,是不相信“如果”的。在我沒來得及補償母親的時候,母親就匆匆地走了。我做得好與不好,對於她都沒有意義了。每聽見比我還年長的人,談論他們仍然健在的母親,我就神情恍惚,自己的母親若還活著,該多好啊。如果她的兒子不是我,而換上另一個人,她沒準能多活幾年的。或者說,如果我沒有到外地打拚多年,而是一直陪伴在她身邊,她沒準現在還活著呢。至少,她寂寞的晚年會過得更幸福一些。我隻顧著追求自己的熱鬧,卻忽略了母親,這無形中造成了母親的寂寞。現在,母親走了,所有的熱鬧都變得不值錢了,我也感到寂寞了。不僅感到母親的寂寞,還感覺到了自己的寂寞。失去了母親的兒女都是寂寞的。

  母親是73歲離開我的,在此之前沒有任何預兆。隔了一兩年,我參加一位同事的父親的追悼會,老人是84歲去世的。當時聽人念叨:“73、84,真夠準啊。”詳細打聽,才知道民間有一個迷信的說法:73歲和84歲,是老年人命運的兩道坎,衝過去了就能順順當當再活若幹年。我不知道這是否有一點科學依據,也許這兩個年頭是人生理周期和生命周期的脆弱階段,危險係數較高,若調整得好,則能安然度過下麵十年?我也沒法考證到這兩個年頭的死亡率確實偏高一些。既然有這樣的傳說,謹慎起見,還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吧。我遺憾的是以“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為信條的自己,在此之前,居然連這種民間說法都沒聽說過,真是當了半輩子的書呆子啊。不管它是一種知識還是一種謬誤,知道了總比不知道好啊。至少會讓你提高警惕,做好預防的措施。可惜我連這種說法都不知曉,也就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偏偏母親正是在73歲,因病去世。過遲地聽到這種說法,我幾乎相信它是真的。若是自己能有所提防,在這一年裏的每一天,都對母親關心備至,把她像瓷器、像所有的易碎品一樣保護起來,或許能幫助她衝過這道鬼門關的,那麽她至少能多話11年。等她快到84歲了,再把她如此這般地加以嗬護,沒準她還能活很長時間,很長、很長時間……這麽一想,我就替母親感到虧了。這麽一想,我就責怪自己做得太不夠了。該做的都沒有去做,更沒有做好。其實,我不能怪自己不是一個很稱職的兒子,不知道怎麽疼母親愛母親,沒把母親的危險當成自己的危險……要知道,母親老了以後,每一個年頭都充滿風險啊,每一個年頭都需要兒女的保護啊,又豈止是73歲和84歲這兩道坎呢?這麽些年來,我光顧著自個兒了,卻沒保護好母親。母親是在沒有得到我保護的情況下才患病去世的。她連第一道坎都沒衝過去。那是因為無知且無能的我,沒有在她最需要的時候,推她一把,托她一把,幫她一下。而在遠方疲於奔命的我,根本沒考慮到母親的生活正危機四伏。我不僅沒提供有效的保護,甚至都沒在她身邊,沒給她一種安全感啊。母親,即使你不會怪我,我又怎能不怪自己呢?

  許多古訓是相互矛盾的。譬如,既有“父母在,不遠遊”,又有“好男兒誌在四方”。關鍵看你怎麽選擇了。至於怎麽選擇,又要看你怎麽想的了。我選擇了“誌在四方”,18歲就離開父母,到武漢讀大學,好歹與老家南京還有一條長江聯絡著。22歲又跨過黃河,去更遠的北京闖蕩了。幾十年過去,回頭想一想,覺得自己對得起國對得起自己,卻對不起自己的家,尤其對不起在家中生老病死的母親。我倒是實現了從文、修身、立命、愛國、闖天下的誌向,卻對自己的母親愛得不夠,愛護得不夠,不僅如此,還使她增添了許多孤寂與擔憂。18歲以後的兒子,在她視野裏越來越遙遠,越來越陌生。隻有我逢年過節回家探親,才能拉近彼此的距離,重新變得熟悉。看不見母親的時候,忙碌的我不見得每天都能想到母親。可看不見我的時候,母親每天都在牽掛著兒子啊,她能想象出兒子孤身在異鄉謀生的艱難,怎麽可能不為之捏一把汗呢?我倒是“誌在四方”了,卻忽略了家,忽略了家中的媽媽。這真應驗了另一句古訓:“忠孝不能兩全。”我忠於自己的理想了,卻也不能全心全意地盡孝道了。母親孤獨的時候,我不在身邊。母親擔憂的時候,我不在身邊。母親生病的時候,我不在身邊……許多次母親最需要兒子的時候,我不在身邊,18歲離家後的整整22年裏,把探親假全加起來計算,我實際待在母親身邊的時間,還不足兩年呢。也就是說她把我養大到18歲,隻接受過我兩年的探望與回報。跟那些一直有兒女陪伴的母親相比,我的母親真有些不幸呢。即使不能說她白養了我,我卻覺得自己隻盡了十分之一的孝道,隻做成了十分之一的孝子。差得遠呢。沒有照顧好母親,我有時覺得自己該算作白活了。為了解脫這種愧疚感,我會聯想到嶽飛的母親,嶽母在兒子背上刺“精忠報國”四個字時,自己也準備好承受兒子遠遊乃至失去兒子的代價了。雖然我不是嶽飛,更無法跟嶽飛相比,但嶽飛的母親也就等於我的母親,等於所有人的母親。天下的母親,想法都是一致的,都希望兒女能夠成材,能夠實現理想與價值,這其實也正是母親自身的理想與價值。為之她情願無限地付出而不圖絲毫的索取。因為兒女個人價值與社會價值的實現,本身就是母親的最高理想,本身就是對她的最大回報。我相信我的母親也是這麽想的。當我18歲坐江輪溯流而上去武漢念書,她在碼頭上含淚送我,是這麽想的。當我22歲要去北京找工作,她排隊替我買到一張火車票,是這麽想的。當我坐在北上的火車上,開車的笛聲響了,月台上的她從車窗外遞進來一隻橘子,也是這麽想的,那一瞬間,她隻能拜托那隻橘子繼續陪伴我……在我所有不在她身邊的日子裏,她都是這麽想的。她既舍不得我走遠,又希望我飛高,飛得更高……因為,因為兒女的願望就是母親的願望。不,比她自己的願望更為重要。她會為兒女的幸福而幸福。母親去世後,我隻有這麽想,心靈的債務才可能減輕一些。母親肯定希望我生活得更好,我要生活得更好。母親肯定希望我能夠成功,我要避免失敗與退卻。母親肯定希望我對社會更有用處,我也更要這麽努力。母親不在了,可母親的願望還在,又變成我的願望。我不僅是在實現自己的願望,也在替母親實現她的願望,她對我的願望。我不能讓母親白白付出那麽大的代價。母親在的時候,她對我的鼓勵與期望帶給我力量。母親不在了,那種力量仍然存在。我不是怕自己對自己失望,我是怕自己讓母親失望。我隻能以這種方式盡孝心了,為那個不在了的母親繼續盡孝道。如果說母親在的時候我隻做成了十分之一的孝子,那剩下的十分之九呢,我要在後半生繼續做,我要在母親不在的時候,繼續做,直至徹底地成為一個孝子。母親在的時候,一直為我擔心。母親不在了,我仍然希望她能為我而驕傲。你信不信,我會讓母親為有我這個兒子而驕傲的。當然,我首先為自己有這麽一個堅強的母親而驕傲。

  “我有一個父親、一個母親。”這是廢話。誰不是這樣?“母親去世之後,我隻剩下一個父親了。”這同樣是廢話,卻不多餘,廢話也能讓人傷感。“我看見父親總想起母親。”哪怕想了也是白想。“父親自己也在想啊,想著想著,他身上逐漸出現母親的影子。”這個粗心了一輩子的男人開始變得細膩,學著做一些本該母親做的事情,譬如給兒女煲湯湯、打電話、購置換季衣物。“甚至在噓寒問暖時,父親的表情都越來越像母親了。”我知道,他自己也感到冷。“是母親借助父親的身體繼續照料兒女,還是父親的肩膀又挑起母親卸下的擔子?”體會到當母親的累,他又加倍體會到當父親的累。輕鬆點吧爸爸!“我隻剩下一個父親了。不,我隻剩下半個父親和半個母親。”他不得不把自己的一半和屬於母親的另一半相加在一起,使我失去母親之後,並未失去母愛。“我是否也該做得更好點:把母親沒來得及享受的孝敬,全部傾注在幸存的父親身上?不用分那麽清楚:哪些是對父親的,哪些是對母親的。畢竟,還有一個愛的對象。”不怕沒有愛,就怕沒有愛的對象。“我有一個尚未隨母親離去的父親,又有一個長在父親身上的母親。”

  母親在她的日記裏活著,在藍墨水裏活著,在姓氏筆畫裏活著,在她認識又遺忘了的漢字裏活著。母親在另一個地方活著,在身體外麵活著,在紙上活著,照片裏活著,在新裝修的墳墓裏活著。母親借用我的手翻開自己的日記,借用我的眼睛閱讀褪色的字跡,如果願意,還可以借用我的心,想一些怎麽忘也忘不掉的往事……母親在死後仍然活著,在她中斷的日記裏活著,把舊日子重新過一遍,再過一遍,母親可以周而複始地活著。隻要我沒有失去記憶,母親就無法被忘記,隻要我還在走動,母親就停不下來,隻要我活著,母親就活著,隻要我活得好,母親就活得更好。

  母親躺在臨終的病床上。那是她生命的最後幾天,除了腹部,全身上下與往常沒什麽兩樣。然而腹部在日漸隆起,像一點點吹大的氣球,快要脹破了?醫生悄悄告訴家屬病人腹部有大片積水,不要再喂她流質了。我擔心母親渴,醫生說一直在輸液,而病人無法把多餘的水分排泄出去。我們對母親隱瞞了病情,隻說堅持幾天就可由重症病房轉入普通病房。母親將信將疑,並未多問什麽。她也對我們隱瞞了心情。當她伸手撫摸孕婦般隆起的腹部,肯定意識到我們對她隱瞞的事情,卻假裝什麽也不知道,並不點破。我們都在避諱著“死”這個字眼,生怕傷著了對方,傷著了自己。為轉移注意力,我把母親輕撫著腹部的手挪開,然後緊緊握著。母親說:“你的手心全是汗,說明你排泄功能好。我不行了。”我低頭細看,母親手背的皮膚果然像塑料薄膜一樣幹枯。她已不會出汗了,腹部卻像晦暗的小水庫一樣淤積。幾十年前她也在醫院裏挺著大肚子,是為了生下我。現在,她又挺著孕婦般的大肚子,不是在孕育生命,而是在孕育死亡。我們對母親隱瞞了隱瞞不住的病情,母親也對我們隱瞞了隱瞞不住的心情,生怕嚇著了對方,驚著了自己。

  我和母親說著同樣的方言。因為繼承了母親的故鄉,連口音都那麽相似。我也經常把母親與母語混淆在一起。母親死了,可母語沒死。作為依賴漢語生存的詩人,今天,我要用母語為母親寫一首詩。“母親,謝謝你生下我,並且給予我非凡的語言天賦。謝謝你把我養育成人,是你的愛、你的教誨乃至你的嘮叨,把我培養成最初的詩人……什麽叫母語?母語是一根想割也割不斷的臍帶。”我用聲帶維持著和母親最後的聯係。我在找著母親,我的詩也在找著它的母親。

  母親,我的眼睛裏像進了沙子,總是想哭。你能替我看一看嗎?小時候,眼睛裏進了沙子,你總要幫我吹一吹。如今,再沒有誰能把沙子吹出來,它隻會越陷越深。想到這一點,即使眼睛裏沒有沙子,我也想哭。停止了呼吸的母親啊,已看不見沙子那麽小的事物,也看不見我,看不見我在哭。正如每顆珍珠都受益於一粒沙子,每滴淚水都有一個故事。

  如同舊社會的一個孝順兒子,我把母親的遺像端端正正掛在牆上,每隔幾天擦拭一下玻璃鏡框。母親,你站得比我高,看得比我遠,為了替你撣一撣衣服上的灰塵,我有時要站在小板凳上。為了跟新時代接軌,我又把母親的遺像製成電子版,貼在自己的新浪博客裏。從來沒碰過電腦的母親啊,今天,你也上網了!記得你問過我互聯網怎麽回事?這麽說吧,它跟你移居的天堂有幾分相似,是一個虛擬的空間,一個沒有塵埃的地方。

  不管一個人的版圖有多麽大或多麽小,故鄉永遠是我的首都。那是母親生我的地方,同時也是母親出生的地方,她一直不曾離開,仿佛為了給我提供一個支撐點。不管一個人的流浪有多麽近或多麽遠,母親永遠是我的岸。多少次還鄉,純粹為了看母親一眼。多少次還鄉,純粹為了讓母親看我一眼。我是雙重的遊子:既遠離故鄉又遠離母親,體會到加倍的孤單。今年,我又回南京了,母親卻不在了。南京正在大興土木,高樓更高了,行人更多了,街區更繁華了,我卻覺得它空空蕩蕩。與以往不同,我這次回到的是已沒有母親的故鄉。它也就越來越像一座廢都。我也就越來越像一個陌生人。

  母親終生供職於一所老學校。教工宿舍就在校園裏。母親退休後,每天都去帶花園的小操場散步。操場邊有一堵公告牆,經常貼出形形色色的通知,母親總是很仔細地讀,仍然關心學校又發生了什麽。最近幾年,這所老年化的學校不斷有老教師逝世,母親看見貼出的訃告,心情就受到影響。剛開始還堅持把亡者生平及治喪委員會名單之類認真瀏覽,後來隻匆匆看一眼亡者的姓名就繞開了,回家後無限感傷:某某係的某某走了,某某學院的某某某又走了……那些都是她的老同事,他們的陸續離去使母親心痛不已,有時沉浸在回憶之中而導致失眠。再後來便不大敢看那類訃告了。有一次我攙扶她散步,遠遠望見公告牆上又貼出訃告,好多人圍觀並議論,母親趕緊換了一條路走。她跟我解釋:“不管他是誰,不知道也就不知道了,不知道,總覺得他仍然活著。就讓他繼續活著吧……”我該怎麽樣安慰母親那顆善良而多愁善感的心?隻能想法讓她轉移開注意力,多去看看無憂無慮的花草樹木。直到某一天,母親自己的訃告也出現在那堵公告牆上。我也有了那種不敢看的心情:與其說是不敢看,莫如說是不敢相信。我不敢相信母親的一生濃縮成了貼在牆上的一張紙,和紙上的幾百個字。路遇看見母親訃告的鄰居或老教工,他們總要向我表示慰問,幾乎每個人都說了類似的一句話:“你媽媽是個特別好的人。”母親,我應該為你感到驕傲的:那麽多人為你的一生打了這麽高的分!你以訃告的形式為自己的一生交了答卷。你是沒有遺憾的。我唯一的遺憾則是:自己為什麽沒有能力使母親的訃告晚幾年再貼出來?真希望母親能多活幾年啊。

  墓地的風呼呼地吹,像盲目的孩子尋找失聲的母親。掀起落葉,掀起燒成灰的紙錢,為了找回被埋沒的一張臉。風吹過我沒遇到任何障礙,我站在自身的風中,四肢冰涼,心卻被揪緊了:我想找的那個人豈止從視野裏消失?她還同時失去自己的視野……“在風吹不到的地方,她知道有人找她嗎?”清明節的風像紙包住一團火,這是一個屬於尋找的日子,也屬於失落。母親的墓碑是一塊界石,我無法穿越自己看不見的邊境線。隻有風,隻有風可以無視這種障礙,隻要給它一個針眼大的理由。“我走了好遠的路來給母親掃墓,卻發現風已提前替我掃過了……”

  離開故鄉時,想給母親買一部手機。母親不要。母親說自己退休了,天天待在家裏,社交麵越來越窄,用不著那麽先進的通訊工具。我說為了我隨時可以找到你,還是買一部吧?母親笑了:“家中有座機,我天天守著,還愁找不到我嗎?”我也就沒有再堅持。我知道母親想替我省錢。生活很樸素的母親啊,一直連手機都不會使用。到了今天,我才發現自己犯了個很大的錯誤:母親走了,可她連個手機都沒有,我怎麽給她打電話呢?怎麽才能找到她呢?思念母親的時候,真想給她發一條短信呀,可她卻無法接收。撥通家中的座機,電話那頭,再也不會出現母親的嗓音。唉,去了天堂的母親,當然不可能把固定電話給帶走。當初要是給她配一部全球漫遊的手機就好了。

  母親留下的她的工資卡,裏麵有她最後一個月的退休金。恰好是在她臨終前幾天,通過銀行劃撥的。母親卻再也用不著這筆錢了。她以前的退休金,也沒全用在自己身上。她舍不得吃,舍不得花,省下來,貼補家用。譬如家中購買商品房。母親就承擔了一份;弟弟舉辦婚禮的開銷,也有母親的讚助……去年母親還很高興呢,因為她的退休金漲了。談論起來,她對所在的單位充滿感激:都賦閑在家了,還給發錢呢。母親知足,所以快樂。這一個月的退休金準時到了,母親,你卻提前走了,都來不及補償一下自己。

  原載《散文百家》2014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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