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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西藏羊皮書

  淩仕江

  朝聖

  鷹群離開天空之後,天空越來越荒蕪。

  藏北重大白災的第二年冬天,德西梅朵決定帶著她唯一的羊去遙遠的拉薩朝聖。原本往年跟隨德西梅朵去朝聖的是她的五個孩子和九百九十九頭犛牛,可那場凶神惡煞的白災帶走了村莊的一切。在她彌留之際,是天邊一隻羊的叫聲讓她睜開了眼睛。

  “咩——咩——咩!”

  當人和羊的眼睛相遇,天空的顏色由白變黃。

  身披雪花的羊從傾斜的地平線一頭撞來,一個飛渡鑽進德西梅朵的懷抱。德西梅朵瘦如麻稈的手撫摸著羊的頭,淚珠兒滾得滿臉潮濕。許久,她才抬起頭望了望天邊,那些黑暗中移動的雲朵令她眉頭緊鎖,百年一歎。嗬——嘖——啦,這百年不遇的大雪災究竟還要帶走多少生命呀,老惡魔,你該歇歇了,雪呀雪,你停停吧!

  羊緊緊地依偎著德西梅朵,眼睛水汪水汪的。

  閃亮的陽光稀釋了羊眼裏蒼茫的雪花與塵埃,也稀釋了德西梅朵眼裏的憂傷和惆悵。她的手輕輕拍打著羊的背,如同拍在一個受驚的孩子身上,她嘴裏念念有詞,可那分明是藏北歌謠裏的詞匯:羊呀,別怕,羊呀,別怕,羊呀,別怕,至少你還有我。

  越來越小的雪花像安眠藥一樣讓世界慢慢安靜下來。

  從此,這個藏北女人注定不能扔下一隻羊,她再也扔不下它,因為那隻羊看上去比她更老。其實她和羊在生命的年輪裏還很年輕。經過長時間的猶豫之後,德西梅朵戴上花頭巾,穿上厚厚的氆氌,戴上那些色彩刺目的珠鏈,還穿上了那雙很久沒有穿過的長藏靴,然後將一根紅繩子套在羊的脖子上出發了。羊搖著下巴上那一撮長長的胡子,晃著腦袋,打著響鼻,顯得特別忠厚可親,似乎在和德西梅朵說,高興,高興,今兒真高興,我們要去拉薩看布達拉宮了。德西梅朵看著羊高興的勁兒,臉上也露出年輕的笑容。她隨身帶了奶渣,以及糌粑,準備路上吃。

  山上的冰塊在閃光,風在前麵帶路。

  過了一座村莊,羊不停地東張西望。而德西梅朵隻顧回頭望村莊。她不知這一次朝聖何時歸來。因為白災,過去的許多路讓她覺得極為陌生。她用疑問的目光似乎在問羊,我們要走哪條路才能通往拉薩?但過了一會兒,她好像又想明白了,一隻羊怎麽可能回答一個人的疑問?不過這條路和她過去帶著孩子們趕著犛牛去拉薩朝聖的路相比,的確有些不同。那時,朝聖的路上充滿了一家老小的歡樂,一條綿延五百裏的路想起來就很近了。累了的時候,孩子們就在路邊找幾塊石頭壘在一起,再找一些幹樹枝,燒一壺滾燙的酥油,然後大家坐下來享受糌粑與陽光,同犛牛一起棲息大地。然後,孩子們將德西梅朵扶上牛背。你一鞭子,他一鞭子,齊刷刷地抽打在犛牛P股上,當遙遙遠遠的吆喝聲響徹天際,德西梅朵已經抵達拉薩了。

  可現在德西梅朵還在艱難的路上。對於拉薩,這一條看不到盡頭的路想起來太過遙遠。因為白災嚴重地改變了她的記憶。更因為現在陪伴她身邊的沒有了孩子,也沒有浩浩蕩蕩的犛牛,隻有一隻沉默的羊。一隻羊與一個女人走在一條路上,這是何等意象的風景?草場上的草死過一次還沒緩過氣來,花兒也不知開到誰的草原上去了,村莊遠近倒下的房子有的重新站了起來,多數都隨候鳥遷徙到更遠的地方,湖泊裏隆起的冰山不再是她熟悉的景象。德西梅朵熟悉的永遠是一路上迎風微笑的經幡,以及一路上那些桑煙飄搖的白塔。桑煙裏有一張張菩薩的臉在朝著她微笑。德西梅朵也在微笑。她走著,走著,便走到一個高聳如山的垃圾場。裏麵不時鑽出的野狗擋住了她的去路。所幸,羊頭上鋒利的角尖派上用場。那些渾身髒得臭味難聞的狗在一身素潔的羊麵前,顯得極為落魄。

  德西梅朵沒給那些狗一點好臉色。

  但天也沒給德西梅朵好臉色,就在此刻,天忽然變臉了。天比德西梅朵看狗的臉更加難看起來。兩塊巨大的烏雲從天邊湧來,很快就蓋滿了德西梅朵的頭頂。一股妖風從山側吹來,風卷殘雲的垃圾場突然又冒出一群虎視眈眈的狗,直朝她和羊汪汪亂叫。一條接一條的狗,從垃圾場裏竄出來,它們集結在一起,恍若動物園裏成堆的狼群。羊在風中不時地彈跳起舞。天黑得像水墨丹青。德西梅朵蹲下身子,歪著臉觀察天色,她以為是要下雨了,可沒想到的是冰蛋子一下子打在她的眼睛和鼻子上。很快,似乎就在她站起身的一瞬間,冰蛋子就變成了網狀的雪絮。

  路上的世界紛紛揚揚。

  德西梅朵在祖父的牧鞭下識得各種各樣的雪天,但去年的那場雪已經堆滿了她的回憶,回憶帶走了她還沒斷奶的孩子,還有她失散的犛牛和長須飄搖的祖父。大雪遮住了鷹的翅膀,天地頓時一片昏暗,一眨眼就分辨不清哪兒是道路,哪兒是村莊。寒風如冰涼的液體輸入體內,疼痛難忍。通向拉薩的路本來就因去年的白災改變了模樣,刻進山體的雪仿佛是天空拋向大地的飛鏢。德西梅朵找不著路了。風雪交加,使她分不清東西南北。寒氣逼人,冷風透過氆氌直往她骨頭裏鑽。

  羊在前麵帶路,風帶著羊在前方飛奔,好像羊並不在意雪天的變化。羊不知道這種天去拉薩意味著什麽。但是當它的腿越來越深地陷進雪地時,它不時轉過頭來茫然地望著德西梅朵。德西梅朵的目光望著垃圾場發呆。羊那溫和的眼神似乎在問:“好大的雪,我們怎麽不住進垃圾場避害呢?”

  德西梅朵對那些狗講了一陣道理後,狗們便慢慢停止了叫聲。她希望能夠遇見一位識路的熱巴藝人,可是根本沒有人打垃圾場經過。

  雪越積越厚,大片大片的雪花受指於天空打著轉兒落到羊的身上。德西梅朵想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不能離開垃圾場呀。此時,她意識到垃圾場是一個可以用來避難的場所。冷風呼嘯著,怒吼著,狂笑著,卷起雪堆在地上盤旋,猶如一個個白色小魔鬼準備偷襲人間。一股股白色粉末被風從地上掀起。羊開始咩咩咩亂叫,它再也走不動了。它被雪黏在那兒,蹄子好像已被雪固定在地裏,它咩咩咩地叫了一連串,好像在懇求天空伸出一隻手來拉它一把。冰柱掛在羊的白胡子上,羊角上結了一層白霜,發出亮光。

  羊擔心野狗會把德西梅朵吃了。

  德西梅朵在雪中陷入進退兩難的僵局,但是她知道,如果找不到地方躲避一下風雪,她和羊都會凍死。這場風雪與往日的不同,來得特別猛烈。不到一個小時,雪已沒過了山上的樹梢,手凍僵了,腳也凍麻木了,她呼吸困難,風雪嗆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感到鼻子凍得發木,便抓了一把雪揉搓了一下鼻子。羊的呼救聲聽起來好像是在哭泣,它與如此信賴的德西梅朵看似相隔幾步,但卻因為彼此無力變得十分遙遠。德西梅朵開始乞求菩薩保佑無辜的羊,她雙手合十,跪倒在地。

  突然,她看到了什麽,是雪地裏那根拴羊的紅繩子,她撲在雪地上,伸手去夠羊繩。她把羊繩拽在手上,使勁地拉。羊一動不動。她納悶羊怎麽會在此刻不理她?難道羊一心隻向往拉薩嗎?羊在凍死之前,被德西梅朵拉了回來。她抱著羊,拚命地在垃圾場刨,像是為了尋找一件丟失的寶貝,她終於刨出一個空間,鑽進去,她不能讓羊先它而去。

  德西梅朵緊緊地抱著羊,不停地喘氣:有救了,我們有救了。她費了好大勁在垃圾場刨出一條通道。德西梅朵在村莊裏有萬畝草場,那是祖父最後留給她的遺產,她知道羊們在冬季無草可吃時就會揀青藏路邊的紙屑吃。而垃圾場往往就是容易藏紙的地方,她摸到紙屑以後,替自己和山羊掏出一個藏身的窩子。不管外邊多麽冷,紙屑裏總是很暖和的,而且紙屑還有吸水的能力,紙也是羊愛吃的食。羊躺在德西梅朵懷裏,身子瑟瑟發抖,眼睛半睜著。

  大雪很快湧進了德西梅朵挖出的那條通道。她和山羊需要呼吸,而他們的棲身之地空氣太稀薄。德西梅朵透過紙屑和積雪鑽了個窟窿,並小心地使這個通氣道保持暢通。

  羊在德西梅朵的體溫裏,慢慢蘇醒。它躺在她的大腿上,像一個孩子,好像又恢複了對德西梅朵的信賴。

  德西梅朵吃了她帶的奶渣和糌粑,感覺雙乳很漲。她躺在山羊旁邊,盡量舒服些,羊不時吻吻德西梅朵的嘴,又吻吻她的手,吻來吻去便吻到了她的胸脯。起初她很不習慣羊的吻,要知道白災之前,胸脯這樣的地方往往是留給她最小的孩子羅布次仁的。但她此刻沒有動,似乎羊就是小小的羅布次仁。羊的嘴在她的胸脯上搜索。她急切地想起在她離開人世時是羊喚醒了她,是羊的聲音把她從死亡邊緣拉回來。

  挨著窟窿,德西梅朵看不清外麵的世界,但她卻在拚命地從窟窿看出去,風呼呼地把一股股雪卷進來,又呼呼地將雪從窟窿裏送出去,她弄不清這到底是夜晚,還是白天。她閉上眼,念,唵嘛呢叭咪吽,紙屑裏不冷且有種幹燥的味道。羊時而用頭頂頂德西梅朵的胳肢窩,時而用身子擦擦她的手,最終又把嘴放在了德西梅朵的胸脯上。她的身體感受著羊的熱能,羊緊緊地依偎吸吮著她的奶汁。德西梅朵的奶又濃又甜,羊和她簡直就像一對母子。

  德西梅朵嘴裏念著羅布次仁的名字,手不停地撫摸著羊。她在和羅布次仁說話。

  “次仁啦,你知道阿媽啦在朝聖路上遇到場災難了嗎?”

  羊回答:“咩。”

  “如果我們錯過這個垃圾場,我們可能就被雪帶走了。”

  羊回答:“咩。”

  “如果雪一直下,我們就得在這裏待下去。”

  羊回答:“咩。”

  “你這‘咩’是什麽意思呢?你可以再懂我一些嗎?”德西梅朵自言自語道,“次仁啦,我知道你最懂阿媽啦的。”

  羊回答:“咩,咩。”

  “嗯哪,次仁啦,那你就‘咩’吧,”德西梅朵耐心地說,“阿媽不怪你,次仁你還太小,你還不會說話,但我知道你懂阿媽了。阿媽不能失去你,蒼茫天地,至少我還有你,我的次仁啦,對嗎?”

  “咩。”

  外麵狂風一陣陣吹過。

  德西梅朵瞌睡來了。她用紙屑扭結成一個枕頭,枕在上麵,打起盹來。此時,羊也睡著了。隻是羊一直站著睡覺!

  德西梅朵一覺醒來,睜開眼睛,弄不清是早晨還是夜裏。世界忽然安靜極了。冰淩封住了窟窿。她想把雪清除掉,但是當她把整個手臂伸直時,仍然沒有夠到外邊,幸好,她從紙屑裏摸到一根木柴,她用木柴朝外捅出去,羊醒了,它也隨著那根木柴的力量用羊角向積雪捅去。外邊仍然一片漆黑。雪還在飄,像一塵輕薄的灰在空中飛,風在大地上行走,誰也聽不見轉經筒的聲音,但德西梅朵先是聽到了一種聲音,然後是許多聲音。那是風聲中傳遞的狗的聲音,這狗雜種的聲音像鬼笑一般充滿陰森與魅惑。羊在恐慌中也發出奇異的叫聲,德西梅朵向羊打招呼,羊仍以“咩”回答。是啊,羊的語言雖然隻有一個字,但卻代表著千言萬語多重意思。羊現在好像在說:“我們必須接受上帝賜給我們的一切——災難與溫暖並存,饑餓與光明交替。”

  說完,羊趴在紙堆裏口吐白沫,奄奄一息。

  德西梅朵和羊在幹草垛裏待了一天兩夜,她在這一天兩夜裏,一直在和次仁說話,她給羊供給奶汁,溫暖羊的身體。羊的溫順讓她感到安慰;她給羊講了許多次仁的故事,羊總是豎起耳朵聽著。她愛撫地拍拍羊,羊便舔她的手和臉。

  羊“咩”一聲,她知道這聲音的意思是說:“阿媽啦,我離不開你。”

  雪離開季節河的時候,風也緩和了。有時候,德西梅朵從窟窿裏看著遠去的雪,感到自己的一生好像從未離開過雪,大大小小的雪都是她生命中潔白的回憶,藏北給她最好和最壞的禮物除了雪還是雪,她從雪中來,到雪中去。雪把一個個孩子給她送來,又在雪中給她全部送走。最終她剩下大片枯萎的草場,什麽也沒有。她奔跑在雪中,披頭散發,呼喊著雪的孩子——尼瑪——達娃——瓊結——央金——羅布,你們在雪的天堂都好吧。垃圾場裏安靜極了,她的耳朵在寂靜中嗡嗡作響。德西梅朵抱著羊不光晚上睡,白天大半時間也在睡。德西梅朵朝聖路上做的全是曾經在陽光下和孩子們去朝聖的夢。她夢見金碧輝煌的布達拉宮,格桑盛開的羅布林卡,清悠悠的拉薩河,八廓街上會歌唱的放生羊。她在路上飛奔,後麵有瘋狂的狗叫聲追來,她驀然回頭,又從紙屑裏刨開一條道,羊一下子從厚厚的紙屑裏跳上地麵。

  世界早已不是原來的樣子。

  在這一天兩夜裏,一場地震摧毀了路上的風景,德西梅朵全然不知。或許,這一切羊知道。但,羊什麽也不說,隻用一個“咩”字表達世界所有的夜晚。羊在前麵帶路,風把羊的影子吹得有些縹緲,德西梅朵跟著羊的影子在雪線上走,走著,走著,天就亮了。藍色的地平線上,月兒與太陽的心情總比翔鷹掠過的天空幹淨、唯美。

  與多年前的那隻羊相遇

  那是德西梅朵家的羊。

  在朵底路,我遠遠地就認出了它。還是那一撮胡子和那一對鋒利的羊角。當時,圍觀羊的人都圍著它擠來擠去,一點聲音也不發出。很快,一堆人便將一隻羊圍得水泄不通。透明的陽光穿過細碎的樹葉子安詳地觀望著羊和人群。不遠處,大昭寺前白塔裏的桑煙染灰了半邊天,膜拜大地的人們匍匐在油亮的石板上,他們像蟲子彎曲、蠕動、抬頭,眼裏看見山鷹抖落的灰。

  風在陽光休眠的牆角轉身的時候,越過斑馬線的人越來越多,擠在外麵的人根本不知裏麵的人究竟在欣賞什麽精彩的表演,隻顧拚命地往裏麵擠。有騎自行車的人,使勁摁著鈴鐺路過此地,迅即停下來。樓上有人倚著窗子也在朝地上的人群張望,還有三輪車夫隨著一個又一個的來者停下來,他們圍著圈子,排出幾條隊伍,像一個八卦圖,人人都渴望成為最裏麵的人。

  忽然有一個人從裏麵衝了出來,大聲喊道:“就是它,尼瑪,達娃,快來,就是它,我們終於找到它了!”

  隨之而來的尼瑪和達娃,幾步邁進打開渠口的人群,一下子怔在那裏。那隻羊像來自另一個星球,因為人群與光線的原因,它很不自在地耷拉著腦袋,漂亮的雙眸像兩顆墨藍的寶石,它渾身潔白的毛和飄逸的胡子,如同一座石膏做成的白色雕塑。有時,越精彩的表演,越容易令人一言不發,這便是動物的境界。而人的某些境界往往缺失了動物的自然美。

  羊在人群中一步也不曾挪動,顯盡高貴之美。它真的要接受人們的審問嗎?

  尼瑪蠕動嘴唇,眼睛不曾離開羊身體的每一個部位,他不緊不忙地踱著步子,似乎在搜索羊內心的陰謀,他怎麽也想不到羊的一聲“咩”會給天葬台帶來如此的不安與反響,手中木質的念珠轉動得飛快。

  達娃認真地斜視著羊的眼睛。她在想什麽?

  索性,她像看出了羊的什麽破綻,跑到尼瑪身邊,交頭接耳,嘀嘀咕咕,四隻眼睛充滿了刀光劍影。

  “阿爸,我真想打死這隻羊。”尼瑪手中的念珠停止了轉動,他將手伸向P股,握住藏刀把手。

  達娃眼睛死死地盯住羊,生怕它會在瞬間飛走。可是羊看都不看她一眼。她恨不得鑽進那兩顆墨藍墨藍的寶石裏,偷窺羊的秘密。太陽揚起沉重的光翼,她的情緒像是進入了回憶,一隻手緊緊拉著阿爸的手,輕輕把臉避到一邊去,小聲地咬牙切齒道:“打死它,也不足以解恨。”

  隻有阿爸邊巴玖美一聲不吭,他的手使勁地拉住尼瑪正在拔刀的手。

  人群裏議論紛紛。有的說,就是這隻羊害了邊巴玖美一家的幸福生活!也有圍觀者反對說,怎麽人倒黴,會怪在一隻羊身上來喲?邊巴玖美聽到這些話,默默地低下頭去。

  羊不理會這些聲音,它目中無人地待在人們拉長的陰影裏。羊的影子有時是羊,有時更像是人,一動不動。而動的部分始終是人群,人的圈子總是離不開騷動,有的在出去,也有的在進來。羊時而將頭高高昂起,它在欣賞遠處的風景,風揚起它飄逸的胡子,白白的雲朵在雪峰上移動,那漂亮的胡子和羊角在陽光下泛著一抹刺目而斑斕的光彩。

  “你們別再看了,達娃帶走它吧!”尼瑪向大家拱拱手。

  “哥,帶走幹嗎,就在這裏殺死它得了,讓大家也看看一隻羊的下場。”達娃一臉懊惱。

  “殺死它,殺死它,這犯忌的羊,讓人靈魂升不了天,該死!”人群大聲叫嚷,有不少道聽途說者,有年老的男子,也有年輕的女子。

  尼瑪伸手從阿爸懷裏取出粗壯的繩索,拴在羊的脖子上。

  達娃拉著羊就要走。

  “咩。”

  羊在抗議,它的雙前掌狠狠地抓著地,不願前進半步。似乎在聲嘶力竭地吼:“你們憑什麽要處決我?我到底犯了什麽罪?”

  “有什麽辦法呢!這隻羊在天葬台破壞了天葬師阿卡的招魂術,在阿卡朝著屍體揮舞斧頭的一刹那,羊的一聲尖叫,驅散了所有神招而來的鷹群,剩下尼瑪、達娃的爺爺在那兒,鷹群遲遲不再來,亡者靈魂無法升天了,看來隻能這樣了,這隻羊死定了。”這是一個年輕的紅衣喇嘛說的。

  羊聳聳腦袋,對說這話的喇嘛報以冷冷的一笑,然後打了一個響鼻,一聲長歎“咩”。

  “它是一隻放生羊,絕不可能做出這種事的!”人群嚷道。

  但達娃並沒有停下來,她在使勁拉著羊往前走。羊後麵跟著一群看熱鬧的路人。當他們經過布達拉宮廣場的時候,那些麵朝宮殿五體投地的人們狂怒了。

  “你們要把它怎麽樣?羊是無辜的。”人群中有人責怪。

  羊在微笑,如同唐柳下一叢叢的格桑花笑得嘻嘻哈哈,它把頭昂得更高。目光的盡頭是光波閃閃的江流。羊不屑於為它說話的群眾,甚至對尼瑪一家人的行為感到荒誕。

  “沒錯,我承認是我的尖叫,趕走了鷹群,使得它們沒在預期的時間內幹掉天葬台上躺著的人屍,但我也是誤闖入天葬台的,因為我以為那裏躺著的是我的主,德西梅朵。”羊說道。

  此話剛落,離廣場不遠的馬布日紅山,在一片肅靜中,忽然傳來一個人的哭叫聲。當人們望聲而去,那聲音就來到了人群中。

  “咩!咩!”一個婦人在用羊的叫聲喚羊,她推開人群往羊的地方靠近,“羊!我的羊,他們要把你怎麽樣?等一等,你們最好把我也帶去,帶去!”

  婦人旁邊的人群停止了叫喊,他們為這突然襲來的婦人受到強大的衝擊,人堆裏忽然之間閃開一條道來,讓她往羊那邊去。

  “瞧這羊,多像老婦人的孩子!”一個女人說。

  “你要找誰呀?”那個年輕的紅衣喇嘛向老婦人俯下身去,問。

  “我要我的羊!讓我看看我的羊!”婦人尖聲回答。

  “你的羊闖大禍了?你知道嗎?”達娃說。

  “你們想把我的羊怎樣?”婦人問。

  “回家去,我的主,我們回到藏北那兒去。”羊看見婦人說。

  尼瑪與達娃相互對視,臉色越發陰沉了。

  “她沒有家,隻有一隻羊相依為命!”邊巴玖美對兩個孩子說。

  婦人在人群裏一直往前擠,擠到羊身邊,雙手捧著羊的臉。

  達娃一直高叫著:“阿爸,若這隻羊不死,爺爺的靈魂如何升天?”

  邊巴玖美一言不發地望著婦人。

  “你和我一直走在一起,幹嗎從我身邊跑出來?”婦人對羊說。

  “我從八廓街與你離散後就到處找你,那裏朝聖的人太多,我一直在找你呀,我的主,我找遍了拉薩的山山水水。”羊說。

  “你現在怎麽辦?”婦人說。

  “什麽?”

  “他們要處決你,說你犯了他們生活的忌。你認識那個天葬師嗎?”

  “那個住在藥王山上的神職人員?怎麽不認識,我們來拉薩朝聖的路上,多次遇見他。”

  “好吧,你先到他那兒去,待在那裏。我……我就來。”

  “你不去,我也不去。”羊哭起來。

  “你為什麽不去?”

  “我走了,他們會為難你的。”

  “不會,他們不會的,我理解他們的信仰。”

  婦人從達娃手上拉過繩索,從羊的脖子上取下來,她拍了拍羊的頭,羊朝著婦人點頭,轉身,走了幾步,回頭張望著婦人。

  婦人把尼瑪拉到一邊,“年輕人,聽我說,”她說,“你們要打死我,不論怎樣都行,也不論在什麽地方,但就是不要當著羊的麵。”她指指羊,“你們放它離開後,你們要怎麽打死我,就隨你們,隻要你們放過我的羊。”

  “不行,羊犯下的罪,怎麽讓你一位老婦人來頂?”尼瑪很十分不解。

  “讓羊走!”但邊巴玖美同意了。

  “阿爸,你,你,你……”達娃很生氣。

  婦人抱起羊說:“去吧,到天葬師那兒去,他會恕你無罪的。”

  “我的主,你呢?”

  “你瞧,我同尼瑪一家談談就來,你去吧,我的羊。”

  羊盯住婦人,頭一會兒轉向這邊,一會兒轉向那邊,一邊走,一邊思索起來。

  “去吧,我的羊,我就來。”

  “你一定來嗎?”

  羊聽從主人的話。它的影子在暴烈的陽光下轉身。

  等羊看不見了,婦人說:“現在你們可以帶走我了,我願意替我的羊去死。”

  這時候發生了一件完全意想不到和難以理解的事情。在所有這些一時變得殘酷、對羊充滿仇恨的貴族人身上,另一個神靈覺醒了。那個年輕的紅衣喇嘛說:“我說,把婦人放了吧。”

  “唵嘛呢叭咪吽,”又一個人說,“放了她。”

  “放了她,放了她!”人群叫喊起來。

  “放了她,因為她的羊在等她。”我默默地為未來的一部西藏大片寫下了這個句子。後來,又隔了幾年,我已經離開西藏,便把這個句子改作“放了她,因為羊的力量。”

  你看,她朝著羊狂奔而去,像一匹馬,在風中轉身。是的,今天的太陽是為一個叫德西梅朵的女人升起的。同樣,也是為我和一隻多年前相遇的羊升起的……

  原載《花城》201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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