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秋子
二〇〇三年十月十八日。漢堡,實驗劇場。
進劇場以後,簡單收拾一下,就去熱身。導演文慧讓我早到一點,翻譯也會早到,我們可以先碰,先磨合著。說真的,我有些擔心,《生育報告》在漢堡實驗藝術節展演六場,任務繁重,而翻譯進入得有點晚。翻譯小康,在漢堡一家翻譯公司工作。文慧告訴我,小康挺自信的。不管怎樣,小康對這個作品的準備和熟悉是從今晚的技術彩排才正式開始,有點遲。以往經驗,演出中會即興出現一些翻譯沒有接觸過的語言;現場直譯需要跟上演員講述的節奏、語調,而盡可能在演員講話的縫隙鋪陳直譯。翻譯需要控製好自己的感覺,既要清晰,讓觀眾聽到,又不影響和幹擾演員的聲音,不影響和幹擾觀眾去欣賞演出,因而作品對翻譯的要求比較嚴格。這就需要翻譯熟悉作品和演員,和演員多作配合練習,以便找到自己的感覺分寸和進入方式。
《生育報告》中大部分需要翻譯的講述,由我承擔,因之翻譯主要是和我配合。我在演出中,有時會出現新的句子和詞語,偶爾夾雜一兩句口語,比如,“我媽說,生孩子就像是水缸沿兒上跑馬,說掉進去就掉進去了”,翻譯在現場能不能反應過來,能不能找到德語中對應的詞匯,準確翻譯這些說法,難度不算小;比如“水缸”,以前常遇到這個問題,西方人的生活中沒有這件物品,你掰開揉碎解釋,翻譯也不明白“水缸”,即使了解了水缸的實際功能,也不容易找到西方人生活中對應的物體。有一回,一位翻譯終於弄明白一些了,她想象出“水缸”,說:“是不是像中國人喝水用的茶缸?”於是她無論怎樣努力,也想象不出,在“茶缸”沿上怎樣跑馬……還有,像終場前最後一幕,每個演員自報家門,比如,文慧這樣介紹自己:文慧,一九六幾年幾月幾日生於雲南昆明婦幼保育院,護士接生……這一部分基本固定,但翻譯小康事先沒有拿到演員們要報告的內容,我從導演文慧處得知,到目前為止小康仍未看到。再有就是劇中穿插的現場采訪部分,演員並排坐到劇場側麵一個房間裏,麵對一個又一個問題。觀眾通過舞台正後方懸掛的大屏幕觀看吳文光一邊采訪一邊拍攝的鏡頭。這一場對外國翻譯來說極不容易,首先要聽懂采訪者吳文光很濃重的雲南口音;其次是把每次問話中出現的新說法弄清楚;再者是我們幾個演員的回答,不完全固定,臨時出現什麽訪談內容很難預料。曾經有一次,翻譯聽不懂吳文光說的話,隻好停下翻譯,問他:“你說的這句話什麽意思?”采訪、回答及翻譯,所有這些聲音和演員的活動細節,現場觀眾都能通過屏幕看到、聽到。
此時,我們劇組技術方麵的人,劇場的人,全在現場。他們正在“對燈”,調試燈光。道具基本到位,隻需要做些微調。演員下午五點鍾到場,八點準時連排,就是說八點鍾開始技術彩排。這之前,是排練一些片斷。而對連場時需要修整的導演意圖等情況,目前為止一句沒有聽到,但是所有台麵的布局都更換了。我呢,需要熟悉換了場的路線,我該在的位置,這些方麵,還沒有聽到是怎麽安排的。
我一麵緊張地和翻譯溝通,一麵熱身。我和叫小康的胖家夥待在一個角落。哪邊能有一點燈光,又不會馬上掛燈呢?舞台邊緣放置了一些道具,我們就在那兒熱身、溝通,相對來說這裏更安全,也不妨礙別人工作。在地板上,我們兩人不斷地移來移去,給掛燈的、布置位置的人騰地兒。而我不能全坐著,得同時練著身體,還要抽空看看場地,感覺一下我該怎麽轉換空間,從哪兒上,待在哪兒,下到哪裏去,後麵,我去什麽地方……
翻譯小康,一九六七年生,東德萊比錫人。她說起東德和西德之間,還是有很多區別,大不一樣。東德的老人總是說,他們過去的日子多好、多好,現在,他們很窮。她說非得經過一代人,才有可能消除一點點不同。現在,看不見這種融化。她熱愛中國文化,一九九三年第一次來中國,一下飛機,聞到一股味道,和她在家鄉聞到的味兒一樣,突然感覺到這個國家是她的另一個家鄉。她從此熱愛上中國的文化、中國的生活。她在中國上了一年語言學院,後來有幾次是短期過來。再後來,她有四年時間待在中國,在天津一年多,其餘時間基本是在北京。她說她喜歡北京。
我問她,柏林和漢堡,你更喜歡哪個城市?
她說喜歡漢堡。她說柏林就像中國的上海,漢堡像中國的北京。上海人和柏林人一樣,鼻子是往上翹的,問他們一下路怎麽走,不耐煩作回答。漢堡人不是這樣,他們特別熱心,喜歡幫助別人,對人更和氣一些。柏林人算計,漢堡人不太算計。總之,她用中國的兩個大城市比喻柏林和漢堡,說她喜歡待在漢堡。給我們做完翻譯工作,十一月二日,她就要去中國。她有兩個星期休假,她想去看看中國的朋友,有一個女朋友生孩子了,她還沒有見過小孩。她想看看中國又發生了什麽變化。今年她還沒有去過中國。她很想去。她告訴我,每次去北京,她還能挑選到不少質量很好的衣物。
我常和小康開玩笑(不知道為什麽剛和她認識,就能和她沒有障礙地開玩笑,也許和她性格開朗有關)。小康有一米八五高,體魄和姿勢像大塊頭男子。寸板頭,小頭發染成暗紅色。她的麵部輪廓有點像傳統的蒙古人,比較平,就西方人的骨骼來講,是有點平緩了。五官細密、集中。走路搖晃身體,動作大而闊,卻很輕盈,作為不算太胖的胖子,動作算柔和的。
我一見小康就開始談工作,幫她一遍遍地熟悉翻譯的詞語句式,解釋詞語的中文含義。她事先並不清楚需要做什麽,要對什麽事情有所準備。我見她本子裏描畫的東西,隻有我講述的三大段詞,而文慧要我在這次演出中加入的“翻箱倒櫃”那一大段內容,她手上沒有,她沒聽說過這一段是什麽內容。我按演出狀態敘述了兩遍,讓她先有初步印象,她在紙上速記下德語。說好了,我明天給她書麵的敘述文字,她請她的中國同事幫忙翻成德文。我估計是她寫中文不方便,認中文也沒那麽容易,要請中國同事幫忙處理這些中文,然後她自己再“綜上所述”譯成德文。
她問我,這些是你的故事嗎?我說沒錯。她說你兒子幾歲?我說今年十六。她說,有那麽大小孩?我問她有沒有孩子。她說還沒有丈夫。一通說笑後,我說,你喜歡給中國男子當妻子嗎?她說喜歡。不過中國人不喜歡我做妻子,因為我的性格不夠像一個女子,他們覺得我做朋友更好一些。他們喜歡女子依靠他們,我不喜歡依靠。我的一個女朋友嫁給一個中國人,她平時不想自己決定事情,總願意男子替她去做,現在她很幸福,因為她這樣想、這樣做,正適合他的想法。他們這樣的結合是最好的。我不行,我喜歡自己決定,不喜歡讓對方代替我決定。所以中國男人不喜歡我做妻子。另外,我不知道中國男人喜歡我,還是喜歡我的護照,我拿不準。
我說你嫁一個德國人更合適。她說也不是。
有沒有人表示過喜歡你?她說有的。
後來說起她工作的地方,是個為做生意的中國人和德國人提供各種資料並做翻譯的公司。她的老板平時有點兒“怕”她,她老是喝令他應該這樣做,不能那樣做,事實證明,她說的往往是對的,他就“怕”她了。她的確像個男子,她知道不好,但她總是這樣做事。老板的老婆忌恨她、擔心她。她的同事說,那個老板是她丈夫。
我想,是大家開玩笑這樣說,說小康,“你丈夫……”拿她和老板開玩笑。我笑著問她,你的老板是不是喜歡你?她說,有可能。他喜歡我,但是他有妻子。我逗她,那沒關係,你把他撬過來。她說不方便。我說,你喜歡他嗎?她說對。我笑,那就更該撬了。她說不好撬。嗨,我說,那就物歸原主。小康的表情是似懂非懂那種樣子,但糾結在沒法選擇一種確定的意思,她讓自己落在這裏,咧了一下嘴。
第二天傍晚,排練後休息。小康對我講,老板正和兩個中國人在中餐館吃飯,剛給她打電話了,她說這不公平,你們吃中國飯,我還在工作。老板說,你等著,我們給你送去中國飯。她說,他們來,最快也要半個小時。我說,你讓他進來,讓我們看看,看他好不好,好的話,給你助推一下,把他撬過來好了。她說,昨天她在幹嗎、幹嗎,老板沒見到她,今天她來這邊工作,沒到公司去,他有兩天沒看見她。我說,是不是因為他沒看見你,今天晚上特意想起到劇場見你一麵?她說,是吧。
哈哈。我說,待會兒他來了,你記得讓他進來,讓我看看他怎麽樣。
小康在給我翻譯時,不時注意出入口方向的聲音。我說他從哪個門進來?這裏有好幾個門。她說他會給她打電話。我說你把手機放在身上,要不然劇場聲音大,他打電話你聽不見。她說她已經放在口袋裏了。不一會兒她的手機響了,她趕緊跑去開門,進來三個人,兩個中國人,一男一女;一個高個子德國人。我在場上,在燈光裏,看不見他們;他們能看見我。我從餘光、從影子感覺,他是個比她年長的男子,很有風度,戴眼鏡,前額很大一片光著。總之,她愛他,他也愛她。他們心裏有一個秘密,在工作之外,他們感覺到充實,有些意味深在其中呢。但他有婚姻、有家庭。
這是件幸事,還是悲事?
老板給她送飯來了。小康歡喜極了。
我悄悄問她,你是不是特別幸福?
小康說,是的,有一點複雜。
二〇〇三年十月二十日,演出前彩排。
文慧通知晚上七點彩排。我們各自熱身,一小時後,有十幾分鍾歇息,為隨即進行的彩排稍作休整和準備。導演要求,彩排時穿演出服,化演出妝,全部按正式演出走。
下午五點鍾終於能坐下來休息會兒了。我想寫東西,帶著筆記本電腦,拿出來正要寫,小康來了,坐在我旁邊。我不能按原計劃去寫東西了。化妝間裏,三個舞蹈員同伴一人拿一本書在看,我不得不和翻譯小康低聲說話。她給我帶來中國水利水電出版社出版的一本關於德國的旅遊圖書。我也想翻看一下這本書。但是隻能換一個時間去做這件事。小康和別人不是特別熟悉,和我有工作關係,接觸比較多,在我麵前她感覺自在一些。她來找我,在化妝間坐下來,等著彩排開始。她有一點緊張,對即將開始的現場同聲翻譯,沒有足夠的把握。我鼓勵她幾句,其實她已經下狠力氣準備了,隻是上場前情緒緊張抑製了一點思維,現在“大腦一片空白”。我說,放鬆,沒問題,我會想著配合你。她稍有一點舒展。
我們繞開讓她緊張的話題,隨便聊起來。
談到了前東德。談到東德、西德終於結束分隔,合並為“統一德國”以後的真實生活。
我曾先後兩次去柏林參加國際藝術節,一有空餘時間,一次又一次去看柏林牆,參觀二戰紀念場館、遺址、遺跡,特別是猶太人紀念館,經常穿越原屬東德和西德的區域。這些年在德國境內逗留時,總是找機會參觀納粹德國時期希特勒法西斯政權圈建的集中營。德國現代曆史這一頁黑色內容,以及由此引發的社會和曆史問題,自然成了我和小康涉及的話題。
小康說,東德的人們已經習慣了有人分配給他們工作,叫他幹這個、幹那個,不習慣自己去找工作。找不到工作,東碰壁、西摸黑,接著再去等待。這種生活,他們高不成低不就,非常難過。
我問,前東德的年輕人喜歡現在的生活嗎?
小康說,有一些年輕人來到西德的地方工作,但現在他們中好多人又回去了,因為接受不了西德人們的冷漠。比較起來,東德人更熱情一些。在東德,人和人的關係比西德人的關係更親近、更友愛。在西德工作,東德人有時會受到歧視,西德人不太喜歡東德人。前一段時間,電視報道過一個西德人的公司,老板不喜歡東德人,對他們很粗暴。
我說,你在中國待了那麽長時間,比較中國和前東德,你覺得有什麽不同和相同的方麵?
小康說,不一樣。中國是社會主義體製,但人們的思想是資本主義的,做法也是資本主義的;東德現在是資本主義體製,但人們的思想和做法是社會主義的。
她認為這是關鍵的區別。
我說,“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這個概念對今天的中國還是準確的。你聽說過吧。中國每個人,男女老少差不多都理解這個詞語,人們要求“麵對現實”,把日子過好,“社會主義”和過好日子不應該矛盾,就是這樣。中國絕大部分老百姓能接受改革開放,他們認可開放、搞活。在你看來,中國的方式怎麽樣?
她說,怎麽說呢,人們需要。人們需要這樣,這能說什麽好不好呢。
她接著說,比如東德人那樣生活,也是一樣,他們不能選擇別的方式,不管過得生活好不好,他們選擇不了別的活法。
小康自己喜歡現在的生活。
她說,過去,東德有百分之九十八的婦女參加工作,統一以後的東德隻有百分之五十的婦女有一份工作。剩下的婦女找不到工作,沒有工作給她們,沒有地方讓她們去做什麽事情。過去,政府分配每一個能工作的婦女,去幼兒園,或者去哪個可以做事的崗位。現在,連男人也沒有什麽地方可以去,他們沒有工作可做,一個月隻能領到二百八十塊歐元最低生活費。一個孩子,可以領到三百元,兩個孩子、三個孩子的家庭,幸運一點,因為有孩子的生活費,可以維持最低生活水準。
我說,一部分人們喜歡過去的生活方式,但過去和現在,哪個時期個人的自由多一些?
小康說,過去,在東德,如果有人信教的話,會受到不同對待,去教堂的人,都被記錄下來。如果是小孩子,以後不能上大學;如果是大人,去教堂的話,不可以再去享受一些待遇。但小康和她媽媽還是選擇了去教堂。小康在學校為此受到過懲罰。學校把去教堂做彌撒的孩子集中在一個班裏。但這些孩子的學習成績更好一些,學校不能不要他們,不能開除這一部分學生,否則學校的教學成績會下降,整體的教學質量會受到嚴重影響。有一個男孩學習特別好,他每周末去教堂望彌撒,他很清楚以後不能上大學,他說,我不管以後怎麽樣,上不了大學就上不了吧,我不能不去教堂。
小康說,她和西德的留學生,同在中國學習時,感受是不一樣的。她和別的東德同學,對中國的生活更能適應,而西德的同學不太能理解。比如去商店買東西,是一九九三年的事。那時候,中國的物品不是很多,市場不是那麽豐富,她去商店購買什麽,回答總說沒有。她就問,什麽時候能有?售貨員說不知道。等過一段時間再去看,會不會有了那個她想要買的東西,有就買,沒有,也沒什麽問題,因為東德的情況也是這樣。但西德的同學,會問:為什麽沒有?你們為什麽不為我們提供?沒有,你們應該想辦法去弄來;而且,你們應該給我們一個確定的時間,究竟哪天來貨,哪天能賣給我們。看著售貨員一臉茫然,並不為之動容,西德的學生較真地說:為什麽你們覺得這件事跟自己無關?為什麽你們不想去幫助顧客……他們有無數個問題,而一個答案,事實上一個答案也不會有。東德的學生能理解,西德的學生不理解,也不準備理解。所以,他們從商店回來,總是非常氣惱。小康說,我們不會生氣。我們整天高高興興的,而他們總是會感到沮喪,鬱鬱寡歡。
小康說,不是我們無所謂,是因為我們知道,商店的人,也不知道這些答案。沒有人對這些問題知道得更清楚。人和人,誰也不知道下一個時間裏會有什麽事情發生,或者不會有什麽事情發生。人人都在一種對自己的生活和命運不可知、不想知、不能知、知了也白知的狀態裏。
不是說東德的學生比西德的學生更好或者是怎麽,我的意思是——小康說,我們已經習慣那樣的生活,我們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改變它,所以要求不能夠那麽多,比如去買那個想要的東西,常常不能如願,如果我們因為忍受不了而惱火,對誰都不公平。不是我們不想對生活有更高的要求,是這樣要求不夠現實。中國人說“知足常樂”,就是這個道理,不是嗎?
我想的是,理解得更多,要有怎樣的操練啊。真是不容易。難為小康。
小康告訴我,她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妹妹和弟弟的存在,是兩年前偶然得知的。就是說,兩年前,她才知道,她還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
兩年前,她和妹妹剛剛相知、相識。當時,她們兩個年輕女子,眼睛睜得很大,然後又眯成一條線,遠遠地察看對方,哭不是,笑也不是,最後出於禮貌打了一個招呼。
現在,她們倆成了要好的朋友。
弟弟,她還不認識,沒有見過麵。妹妹和弟弟,都是父親和另一個女人生育的。父親一直沒有對小康和她的母親講過,他還有一個女兒(至於他還有一個兒子,更不曾提到過)。她父親也不跟小康及她的母親來往,她在長大的過程中一直不知道父親的生活狀況,不知道父親母親究竟為什麽分居。直到妹妹上大學時要填一張表格,有“社會關係”一欄,妹妹詢問她的父親,還有什麽人要她寫上去。父親說,他另有一個女兒。但是父親沒告訴小康的妹妹,那個女兒比她大還是比她小。
後來,那個女孩給小康郵寄了一封信,她們從此建立了聯係。小康終於得知,在這個世界上,她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後來,從妹妹那裏,小康得知她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現在,那個女孩住在巴黎,她們幾乎每天通電話、通電子郵件。妹妹的母親,小康和她也有一點來往。妹妹的母親把一個很好的禮物郵寄到漢堡送給小康。
小康說,也許她父親不好意思講出來。
我覺得,沒那麽簡單。一個人總是背負著沉重的東西在路上走。事情不會那麽簡單。
即便我們,誰不是如此呢。
七點,彩排準時開始。來了一些報紙雜誌、電台、電視台的記者觀摩、拍照、錄像,還有藝術節組委會的人,一些藝術家,其他國家和地區藝術節總監、主席等等。
文慧化了妝。化妝的事,我一點兒沒有做。我的臉部過敏了,不能化妝,用清水衝洗也會感到刺痛。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引發這種反應。我的皮膚在國外時偶爾會脆弱、敏感。仔細回想,沒有用過特別的東西,也沒有吃過特別的東西。也許因為不在自己的土地上,工作強度大、睡眠不夠、身心疲憊所致?我趕緊吃了一片撲爾敏,看能否壓下去。
我想過了,我將平和地、樸素地處理我的部分。我會盡力。
所以,我一邊做,一邊想,怎樣做好。
整個彩排過程還算順利,中間停頓了幾次,是因為燈光和影像的問題。
小康跟我說起,她和妹妹相識之初,一時不知如何麵對、怎樣交流,她們有太多想說的話,不知從何說起,好像找不到說話的方式。既親近,又感覺到陌生和遙遠,而且兩人都有同感。後來,她們在街上看到一種玩具熊,小康買了一隻送給妹妹。妹妹非常喜歡,當即買了一隻小熊送給小康。從此姐妹倆各有一個玩具熊,兩隻玩具熊長得一模一樣,像一對分離的雙胞胎姐妹。小康和妹妹分別後,每天通過電子郵箱寫信,是由她們的小熊站在前台相互致意的。她們兩個真實的成年人,借小熊之口,敘述家常、噓寒問暖,相互間傾訴心裏話已長達兩年之久。兩隻小熊代表生長於不同背景裏的兩姐妹,敘述原本不曾奢望能夠說出來的話。
比如,小康告訴我,她的小熊說:“我媽媽愛上一個人,她不能判斷這件事好不好。我不喜歡她這樣,我不喜歡她認識的這個人。原來的那個人,我還是喜歡的,但好像那個人不太在乎我媽媽。很鬱悶,我不知道該怎麽幫助她。”
妹妹的小熊說:“我媽媽也有了麻煩。她正心情不好呢,我得小心點……”
如此這般。漢堡的小熊,這幾天又向巴黎的小熊報告:“我媽媽每天回來得太晚,她不關心我,隻關心她自己,她很不像話,冰箱裏什麽東西都沒有,我很委屈。”
小康這些天,每天來劇場幫我們做翻譯工作,演出完以後,她再耽誤一會兒,征求我們對她當晚翻譯工作的意見,相互交流、補充需要注意的問題,於是到家比較晚。她感覺這些天很累,沒有顧及到小熊。小康心裏著急,但沒有辦法解決這個難題。
小熊對於小康來說,像一個有生命的存在。小康通過“她”把自己的感受告訴她的妹妹;那邊,一收到信息,即時回複,並告知自己的真實境況。
小康說,我應該多一點時間照顧我的小熊,“她”這幾天非常可憐。
我說不妨,就此寫成一本書,把兩個身份特殊的女子相互之間的社會、家庭、個人背景,及思想情感、心理因素等等,通過小熊表達出來,既是兒童作品,也是成人的作品,而且有不同社會體製、文化傳統的深刻影響。現在,姐妹兩個分別居住在漢堡和巴黎,又有不同的生活環境、個人特質、人生境遇,關鍵是她們的談話涉及成長的煩惱和困擾,涉及家庭倫理、婚姻合作關係,而且內心的體驗也比較獨特。我說可以試著先在德國、法國出版,然後譯成中文在中國出版,或者同時在三個國家出版。小康說,她有懂中文且有很好文學功底的朋友,可以請他們幫助翻譯成中文。
我說其實這種寫作,已經有許多小說創作的成分,因為敘述者,即表演者,是創作者製造出來的人物,他們在前台表述隱藏在後台操作“她們”的人的思想和情感,這是一種有距離的創作,是借助人物形象來完成的藝術創作活動。
兩隻小熊之間,實際反映的是一個複雜的社會人的世界。在發展、推演的過程,它的複雜性由熊的世界及其背後的人的世界的複雜性構成;熊和人奇特而又必然地融合為一個整體,這很有意思。人性和動物的自然屬性,遞進、轉達的餘地很大,空間繁複。既是客體的,又是主體的,可以自由自在地穿行和轉換。
關於兩隻小熊講述的故事,其思想不受任何束縛。我覺得,它們可以是理智的,也可以特別感性,因為小康姐妹倆的出現,本身就是特殊的,不得不出現的,代表了人的不可扼製的出生和成長,還有聚散合離、悲歡哀樂。她們之間從認識那天起,就潛伏了需要尋找和表達的欲求,除了尋找我是誰,我的處境和命運為什麽是這樣,我的父親母親是怎麽一回事,我該怎樣麵對家庭變故、麵對父親或者母親的雙重生活、麵對同父異母姐姐或妹妹或弟弟,我個人的處境和生活該如何把握,對婚姻和家庭的信任、信心……還要尋找表達的機會、既適合自己又比較恰合對方的表達方式。小熊是小康姐妹之間特別的橋梁和媒介。“小熊”應運而生。
小熊的個性,因兩個與她們分別生活在一起的成年人的個性而被注入了新的內涵。兩隻小熊的性格從一開始出現就有不同。她們既與她們的主人有共同性,又存在差異,這些都在傳達交流的過程中,真實地顯現、形成並強化了。
小康幾次邀請我去她家做客,說給我做好吃的德國飯菜。我謝過她,表示以後來漢堡一定去。我不忍心占用她的時間和精力,我們後會有期。
小康說,你如果不去我家吃飯,我就多照顧一下小熊。
我說對。你接著寫信吧。
小康的故事,還在繼續。
原載《作品》201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