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孩
國慶期間,正逢電影《黃金時代》熱映。五日下午,我到三環附近的愛琴海影城去觀看,本以為這部電影上座率能有五成就不錯了。結果,走進影院看到黑壓壓的頭影才知道,幾乎滿場。我坐在那裏就思忖,這部描寫女作家蕭紅的電影去年才演過小宋佳版本的,今年的湯唯版為什麽這樣火,其個中原因是因為蕭紅還是因為導演、編劇、演員的變化?
我沒想到,這部電影的片長竟然達三個小時。以至於在兩個半小時後,妻子給我發來短信:電影完了嗎?跟哪個美女在一起看的?我答複:大片,三個小時,美女熬不住,走了。事實是,在放映的三個小時中,觀眾沒一個走的,仿佛在看一場電影欣賞課。
回到家裏,還沉浸在對蕭紅的印象裏。妻子說,去年電影《蕭紅》你一連看三場,今年你準備看幾場?我說,先看一場,如果有可能,再陪美女看一場。妻子瞪了我一眼,說,美的你!
節日後上班,單位幾個年輕的記者問我,紅老師,看《黃金時代》沒有?我說看了啊,你們也都看啦?她們說,去年您就向我們推薦去看電影《蕭紅》,今年要是不看,您準會說我們缺點什麽。我說,也不能一概而論。我去年推薦看《蕭紅》,是想讓你們了解那個時代,一個女作家傳奇而又多舛的人生。今年推薦,是想讓你們看一下藝術的另一種表現形式,前者是內容,後者是形式。
“紅老師,您告訴我們,您究竟喜歡蕭紅什麽?”記者A問道。
“紅老師,如果您生在那個時代,你是否會愛上蕭紅呢?”記者B問道。
“紅老師,蕭紅跟魯迅先生產生愛情沒有?”記者C問道。
麵對年輕記者的提問,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與回憶當中。
我是一九八四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的,那時我在北京郊區農場的一所中學讀高一。某一天,我遇到農場幼兒園一位喜歡文學的老師,她跟我提到她正在看賈平凹的《小月前本》《雞窩窪人家》,她還說她喜歡看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幹河上》和蕭紅的《呼蘭河傳》。那是我第一次聽到蕭紅的名字。幾天後,我到學校的圖書室去借《呼蘭河傳》,結果老師找了半個多小時也沒找到。無奈,我隻好到農場的圖書室去問。圖書室的管理員見我是個學生,就說你不是職工,圖書不外借。我說,那我能看看《呼蘭河傳》的樣子嗎?圖書管理員見我一臉的天真,就說好吧。他轉過身走到裏間屋,隻用兩三分鍾就把《呼蘭河傳》找到了。我雙手接過《呼蘭河傳》,當時的心情用激動是不足以形容的。我翻了幾頁,然後幾乎用乞求的語氣說:叔叔,您能借我三天嗎?第四天我保證還您!圖書管理員說,我沒這個權力啊,萬一你弄丟了可怎麽整?你最好能找個大人替你借一下。我聽後腦子有點懵,我母親雖然是農場職工,可她要來機關得走四十分鍾,這可把我難住了。這時,農場工會一位熱愛文學的領導從圖書室門口經過,因為都喜歡文學創作,我們見過幾次麵,於是我像找到救命稻草一樣,衝他喊了一聲。工會領導聽到我的叫聲,回頭一看是我,就驚奇地問我來幹什麽。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他,他聽後很痛快地對圖書管理員說,就以我的名義借,書丟了我負責。
到現在我都很感激農場工會的那位領導,盡管他在與我後來的交往中有幾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從《呼蘭河傳》書後的借書登記中,我知道我是農場裏比較早閱讀這本書的人,至於農場幼兒園裏那個老師是如何看到的,我不得而知。當時隻有十七歲的我,初讀《呼蘭河傳》時,並沒有讀出其中的好,或許是因為在農村長大的緣故吧,對於書中的鄉村描寫,覺得很是一般,當時甚至想,如果小說可以這樣寫,我一個月就能寫出一本《呼蘭河傳》來。然而,等我真的寫一本叫做《青春的答卷》的長篇小說時,生活閱曆尚淺的我寫到七八萬字,怎麽絞盡腦汁也憋不出故事來了。但不管怎麽說,蕭紅和她的《呼蘭河傳》在我青春年少時催生了我的文學夢。
也就是在那一年的秋天,為慶祝新中國成立三十五周年,我所在的朝陽區文化館舉辦了“金色的秋天”文學作品征文活動。我雖然沒有投作品,可在農場一幫文友的帶領下,我還是出席了頒獎會。那天,前去開會的人很多,那是中國當代文學最輝煌的時期,各地的文學活動都很狂熱。我清楚地記得,那天為獲獎者頒獎、講話、簽名的三位名家分別是蕭軍、袁鷹和韓少華。蕭老那天穿一件藍色的勞動布工作服,像個煉鋼工人,說話聲若洪鍾,按現在的說法,特有大腕兒的範兒。我坐在較為偏僻的地方,隻能遠遠地翹著脖子聽三位老師講話。在蕭老講話時,有人小聲議論說,蕭軍的第一個夫人是蕭紅,寫《呼蘭河傳》的那個三十年代女作家。我一聽蕭紅和《呼蘭河傳》馬上來了精神,很想對議論的人說我知道蕭紅,最近剛看過她的《呼蘭河傳》。可我沒有那樣做,我多麽珍惜能夠親耳聆聽到蕭老的講話啊!
如今已經三十年過去了,當初蕭老究竟講了些什麽,我似乎已記得不太清晰。我清楚記得的是,在頒獎大會結束時,許多人紛紛擠到主席台,爭先恐後地讓蕭老他們三人簽名。我或許是出於自卑,或許是從小在農村長大還不大懂得簽名的意義,隻是坐在那靜靜地落落地看著熱鬧的人群。大約過去了十分鍾,人們漸漸散去,這時蕭老猛地抬頭朝我坐的方向看來,我的目光此時正好也向著蕭老,也許是某種感應吧,蕭老衝我招了一下手說,那個小夥子你過來一下,我給你簽個名。我隨即站起身來,拿著會上發的印有“金色的秋天”字樣的紅色硬皮筆記本緊張地走到蕭老近前。蕭老看著穿著藍色製服、頭發有些雜亂的我說:小夥子,從你身上我仿佛看到我年輕時的影子。說完,他將筆用力地在筆記本扉頁上簽下了“蕭軍”二字。說實話,以我當時對蕭老的了解,我還真不明白他對我說出那句話的意思。多年後,我把這話說給蕭老的女兒蕭耘和女婿王建中聽,王建中對我說,你與蕭老的緣分不淺呀,我還是第一次聽蕭老對一個年輕人這麽讚美呢。
一九八八年,我在農場的一個鄉政府做團委書記。那一年我考入北京經濟學院,半脫產學習。經濟學院北門斜對麵分別是朝陽區文化館和小莊新華書店。這兩個地方,我是經常去的。某天中午休息時,我在小莊新華書店意外地發現了女作家蕭鳳寫的《蕭紅傳》,我當即買下,回到教室便津津有味讀了起來。通過這本薄薄的傳記,我大致知道了蕭紅年輕而又多災多難的人生,我為蕭紅的愛情不幸而不平,也為她的英年早逝而悲傷,當然也為她遇到魯迅先生而慶幸。當時隻有二十一歲的我,對一個女人第一次有了男人的愛憐,我從心底裏不知不覺地把蕭紅看成了我親愛的姐姐。
這一年年底,我在去農場開會的時候,聽說農場幼兒園有個年輕的女老師由於工作上的事跟領導發生了衝突,結果一氣之下吃了大把的安眠藥。幸虧發現得及時,不然就死掉了。我聽後感到很驚訝,幼兒園裏有十幾個年輕女老師,她們和我是同齡人,有兩個還是我的中學同學。她們都畢業於幼兒師範學校,分到農場幼兒園心裏多少有些不甘心,很多同學都想通過參加自學考試取得大專學曆離開幼兒園。會議結束後,我找到幼兒園的一個同學,想問問自殺女老師的情況。開始她不肯說,在我的一再追問下,她才告訴我,那個女同學自殺的原因就是想考學向領導請假,領導不批,便一時想不開做了蠢事。我問同學那個女老師是她的同學嗎?同學說是,而且是個少數民族老師,所以事情出來影響很大。我又問同學,女老師現在在家裏還是在醫院?同學說,在醫院,她壓力很大,誰也不願意見。
我同學說的這個少數民族老師我認識,姓何,個子高高的,長得白白淨淨,戴一副眼鏡,非常文靜。和同學分手後,我沒有回單位,在商場買了一些水果就直接去了農場醫院。醫院不大,隻有幾十張床位,找一個病人是很容易的事。鑒於情況特殊,醫院給小何老師安排了一個單間。我敲了幾下門,小何老師並沒有回應,見門是虛掩的,我便推門走了進去。我的到來,並沒有讓小何老師感到興奮,她隻是說了聲“你好”,便沉默地把目光移向了窗外。如此,我便對小何老師說:“我來並不是想安慰你,而是向你表達一種敬佩,為了考學,盡早離開農場,你連死都不怕,可我卻做不到。”聽我這麽一講,小何老師扭過身來,歎了一口氣,說:“我其實挺傻的,幹嗎要這樣呢?大多數人不都這樣苟且地活著嗎?”“也不都這樣,每個人的環境不同,想法也就不同。比起那些在牛場、果園工作的女工,她們是多麽羨慕幼兒教師這個職業呀!”“可我不想當幼兒教師,更不想長期在農場工作。我就想考學,到城裏去!”小何老師的話說得十分堅定,大有寧死不屈的架勢。我和小何老師是同齡人,她的想法我能不了解嗎?我們這個地方屬北京近郊,雖然叫農場,其實和農村差不多,盡管我們在農場上班,可大多數人的戶籍還是農村戶口,在城鄉差別十分講究的時代,什麽樣的戶籍往往決定著一個人的命運。為了參加自學考試,一年前我也曾經跟我的主管領導發生過衝突,關鍵時刻多虧黨委書記支持了我,否則,我是無法到北京經濟學院上學的。
“到城裏去,這沒有錯,可你得跟領導搞好關係啊?”我大聲地說。
“我開始是跟園長好好說的,可她就是不同意。說同意你去了,別人怎麽辦?”
“園長說的也沒有錯啊。”
“問題是,不光不讓我去,所有的人都不讓去,難道非把我們的青春都獻給這個農場嗎?我沒有那個誌向!”
“你們園長是武斷了點,可以每年選擇一兩個人去嘛,脫產不行選擇半脫產。”
“要是那樣也就好辦了。我問她為什麽不同意,她說沒有為什麽,領導班子就是這麽定的,這樣的話誰聽了不生氣。”
“於是,你就罵了園長,還摔了門——”
“我當時肺都氣炸了,回辦公室拿著書包就回家了。”
小何老師的話讓我把事情的經過搞得很清楚。見她情緒略有好轉,我說:“你這麽一鬧,領導肯定會讓步的,他們會答應你考學的。”
“考不考學是下一步的事。我現在考慮的是要調到哪一個單位。”
看著小何老師憔悴的樣子,我沒有對她說,以你這樣的脾氣,哪個單位敢要你啊!但我又不得不勸她,在我苦於沒有好辦法時,我想到書包裏的《蕭紅傳》。於是,我對小何老師說,我最近剛看了這本《蕭紅傳》,關於其中的內容我不想多說,我隻是想對你說,你在做下一個選擇時,一定要看完這本書再做決定。說好了,我隻借給你看三天。
三天後,我那在農場幼兒園工作的同學給我轉來一封小何老師給我的信,內容很簡單,大意是:感謝你那天來看我,你走後我就看了《蕭紅傳》,我一邊看一邊哭,為蕭紅,也為自己。我現在決定辭職,在家專門複習,迎接高考。我向你保證,以後不管遇到什麽樣的問題,我都不會再選擇自殺那種蠢事了。我要好好地生活,帶著憧憬和追求生活。最後,向你請求,你一定答應我,把這本《蕭紅傳》送給我吧,我會永遠地珍藏它。
看著小何老師的信,想著她開心的樣子,我心裏感到格外釋然。盡管我心裏為失去《蕭紅傳》有點不舍。多年後,我與蕭鳳老師不期而遇,我把這個故事講給她聽,蕭鳳老師聽後說,想不到一本小書能救人一條命,看來人一輩子能寫出這樣一本書就值了。可惜的是,這本書蕭鳳老師家裏也沒有樣書了,不然,我讓蕭鳳老師給我簽名一本該多有紀念意義啊。
原載《中國文化報》2014年10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