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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短文三章

  閻綱

  一、雨裏盤穀 夢中韓愈

  “韓愈杯散文大賽”頒獎,一行來到河南孟縣——韓愈的家鄉。

  我最佩服韓愈兩點:一、文以載道(“修其辭以明其道”);二、不平則鳴(“物不得其平則鳴”)。

  我對韓愈的“文從字順”,“惟陳言之務去”心儀已久。此外,還有很多新鮮的命意和優美的修辭,例如“辭必己出”、“細大不捐”、“佶屈聱牙”、“動輒得咎”、“牢不可破”、“深居簡出”、“曲眉豐頰”、“粉白黛綠”、“秀外慧中”、“爭妍取憐”、“入主出奴”(“入者主之,出者奴之”)、“落井下石”(“落陷阱……又下石”),以至於“蠅營狗苟,驅去複返”等等。立意新巧,清詞麗句迷人,這才是文學。學不到這些,不但散文,就是小說、詩歌包括文學評論在內,陳言不去,風韻難求。

  拜謁韓文公墓。

  墓的兩側,各有一棵酸棗樹,一邊是酸的,另一邊卻是甜的,不管酸的甜的,都長刺兒,不由人發出奇想:這不正是韓愈通俗而有味、形象而新妙、鮮明又不無暗示的植物符號嗎?

  尊崇韓公,麵對現實,我願習作這樣的散文——酸酸的、甜甜的,帶笑同時帶刺兒。

  來到孟縣,能不看盤穀?

  我和獲獎的雜文家邵燕祥、漫畫家韓羽,上路了。中雨時斷時續。

  盤穀,濟源城北,望太原一路直上,約二十公裏。

  出城不久就看見車禍。未見血跡,但是,“人肯定死了!”我告訴大家。曾有交通大隊長教我一招——車禍發生,先看鞋在不在腳上,鞋一離腳,必死無疑。

  獲獎後,韓羽的興致最高。韓愈、韓羽,不但同姓而且同音,稍不留神便將二人兩兩相混,河南腔對韓愈的讚美往往落在韓羽的頭上,他高興。

  看望盤穀,就是看望李願和韓愈;體驗盤穀,就是體驗李願。韓愈的《送李願歸盤穀序》多美啊,美散文!李願之言,滔滔汩汩,弄成一篇大文,痛發其抱道不仕,後敘其歸隱之樂,言外求之,骨力自健。若不知李願何許人者,止羨其造格之奇,而不知良工之心於此有獨苦也。

  難怪蘇軾說韓愈“文起八代之衰”,而且把《送李願歸盤穀序》譽為唐代文學之首。

  唐代有兩個李願,一為西平王晟之子,一為隱者,生平無考。我的堂弟閻琦在其作《韓昌黎文集注釋》(上)中認定是後者。書中考證,時愈脫汴徐之亂,閑居洛陽,與隱者聚首盤穀——“是穀也,宅幽而勢阻,隱者之所盤旋”。韓愈當時年輕,33歲,之所以拜望李願,心相通也。其後被貶之想,我以為,與此次訪李之行不無潛在的聯係。

  雨又下起來,韓羽水淹聊城的故事正講到逗人的地方,車禍,一輛拖拉機翻倒在路邊。車禍沒有轉移車內聽故事的眼球,笑語歡聲依舊。韓羽學養深,妙語連珠,童年逸事,家鄉趣聞,聊齋筆法,聞而忘憂,加上燕祥雜文語言的評點,車裏的氣氛熱烈如沸。蘇三巧遇馬絲洛娃,楊貴妃跟西門慶鬼混,“千裏馬為伯樂所薦之複為伯樂所殺之”,一直到群起而考問之:“韓愈跑到深山溝溝拜望李願,路上遇到翻車怎麽辦?”“騎毛驢唄!”哈哈哈!

  盤穀到了吧?

  又一輛拖拉機被撞翻。中雨轉小雨。

  李願說:“人之稱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吾非惡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窮居而野處,升高而望遠;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采於山,美可茹;釣於水,鮮可食;起居無時,惟適之安。與其有譽於前,孰若無毀於其後;與其有樂於身,孰若無憂於其心。車服不維,刀鋸不加,理亂不知,黜陟不聞,大丈夫不遇於時者之所為也,我則行之。伺候於公卿之門,奔走於形勢之途,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處汙穢而不羞,觸刑辟而誅戮,僥幸於萬一,老死而後止者,其於為人賢不肖何如也?”韓愈聞壯言酒而歌之:“盤之中,維子之宮;盤之土,維子之稼。盤之泉,可濯可沿;盤之阻,誰爭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繚而曲,如往而複。嗟盤之樂兮,樂且無央……飲且食兮壽而康,無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車兮秣吾馬,從子於盤兮,終吾生以徜徉。”

  韓愈、李願,心心相通。

  燕祥對我說:“韓愈是散文大家啊!可是散文和雜文很難分,你猜韓愈怎麽說?”

  “一定很逗。”

  “絕了!他說,不帶刺的是散文,帶刺的是雜文。”

  眾大笑。燕祥精通雜文啊!

  盤穀就要到了,雨也大了,車行難,下車步行。至濟河引水橋頭,行亦難,卻步。舉目,山間屋舍依稀可見,告曰:“前方兩山之間,盤穀也。”空穀,絕壁,古寺,閑雲,翠柏,山影,幽徑;巍峨,雄峻,深邃,凝重,壯實,靜穆。“從子於盤兮,終吾生以徜徉。”韓愈趨前進山,終生向往,我等卻遠遠地看著盤穀徜徉興歎。

  韓愈到底怎麽去的?騎馬,騎驢?總得過夜吧?人逢知己,難免解衣推食,定然推杯換盞,靈魂交流,何等情致啊!

  “從子於盤兮,終吾生以徜徉。”我的《文壇徜徉錄》因以得名,那是1981年的事了。

  歸去來兮,整整一個下午,來時車禍三起,返回時四起車禍。

  二、但見白薇

  1978年5月27日,中國文聯全委擴大會隆重舉行,八百多名代表參加,劫後餘生,舊雨相執,雙頰掛滿了淚珠。郭沫若主席的書麵報告《衷心的祝願》一經於藍淒婉而激奮的音調朗誦,全場一片歎怨唏噓之聲。

  大會在西苑飯店舉行,我家住北郊和平街,每天專車接送。我和同院的白薇同一輛車。

  白薇,久違了!我們開懷暢談。這是她多年來未曾有過的。

  白薇息影文壇,孑然一身。她住我家對麵樓上,重門緊鎖,形影相吊,誰也不讓進來。丁玲來,吃了閉門羹,傳話說:“作家白薇已經死了,不要再找了!”我有幸陪她參加會,方可大大方方地突破禁宮的防線。當年的風華盡失,活像一個幾乎連自己的麵部也全包裹起來的白色幽靈。她的麵部怎樣弄成現在這般模樣,細細道來,準是一部錐心的傳奇。屋子非常陰暗,灰蒙蒙的,原本是一水兒的純白,現已變成深居的幽室。要是點燃一座銀製的燭台,燭光寒照,會以為這是一位置身歐洲十八世紀深宅寡居、脾氣怪異的垂暮貴婦。

  白薇反抗封建婚姻,加入“左聯”,以文學為武器批判黑暗社會。20年代,與詩人楊騷179封情書的浪漫,構成現代文學史上一段自由婚姻的經典。抗戰時任《新華日報》特派記者;1949年參加湖南遊擊隊,新中國成立後主動去北大荒生活7年,寫出不少作品,“文革”後一直重病。

  白薇性格率直,不隱晦自己的看法,對我說:“不管你說江青多麽多麽壞,我對江青的印象不錯。”

  我吃驚:“是嗎?”

  “我親眼所見。毛主席是我湖南的老鄉,早就認識的。解放不久,我到中南海看他,相談甚歡。江青出來給我沏茶,舉止大方,熱情樸素,對主席畢恭畢敬,給我留下好印象,直到今天。”

  “那你和魯迅先生更熟悉了?”

  “是的,我常去魯迅家……”

  我插話:“記得魯迅頭一回見到你的頭一句話就是:‘聽說你是仙女’?”

  她沉默片刻,突然冒出一句:“我對許廣平的印象不好!”

  我奇怪,問她為什麽。她說:“20年代,我常去魯迅家,那時老太太還在,朱安也在,我對魯迅先生敬重有加,他對我也挺隨和。一天,許廣平來了,談完事,老半天賴著不走,坐到魯迅床上消磨時間(我說:那是因為你沒走,她還有知己話要跟魯迅說)。不,老太太說她不是一回兩回了,老太太很不高興。”

  參加文代會,白薇的臉上放出光彩,再沒有堅持對江青原先的看法。

  事有湊巧,多年以後,我和唐達成、胡容、白燁、陸天明一行到漳州開會,邂逅楊騷的兒子楊西北。楊西北和我投緣,縱論文壇糾結。私下,我問西北:“怎麽不去看看白薇阿姨?”他說:“去過,等我把寫父親的真實經曆的書完成後,再去看她。”

  楊西北說:“父親與白薇阿姨從相識到相愛,繾綣愛怨,你從《昨夜》裏179封情書中可以看到。但是父親和阿姨在一起,痛苦比幸福多,分手是遲早的事。1983年夏天,我到北京看她,她已經89歲了,一直沒有成家,性格變了。我說我是從福建來的。她問是福州嗎?我答是漳州。她說她愛人是漳州人。我大驚!她娓娓地敘說父親的一些往事,當我表明身份——我是楊騷的兒子後,她不願再談了。”

  我對楊西北說,文代會上,白薇說她對魯迅格外崇敬,對許廣平印象不好。楊西北說:“父親1928年給白薇的信中說,你的病還是繼續醫下去,費用不必憂慮。原來,魯迅寄給他50元,又兩次借給他上百元,讓貧病交加的他和白薇渡過難關。楊騷不想讓白薇知道借錢的事,魯迅很理解,信守諾言。許廣平很同情,很支持,說:‘魯迅為了愛人又不要被所愛的人知道,感人至深!’”楊西北鄭重地對我說:“白薇對許廣平的印象不準確,對江青的印象太迂腐。”

  八年後的1987年8月27日,白薇逝世。白薇一生唯美唯情,激情滿懷,不甘命運的擺布,孤獨地死去,享年93歲。

  三、夜宿嶽家寨

  紅塵喧囂,上太行!

  山上有個“世外桃源”,轄歸山西的平順。有山就有膽。高可接天,靜可避世,好去處。

  向上,向上,車行九十九道彎的環山道上,下有“紅旗渠”跳跳蹦蹦緩緩流淌,水聲可聞。移步換景,車行山亦動,一路懸壁之險。

  向上,再向上,上到獨立峰巔的“下石壕”。

  “下石壕”地處晉、冀、豫三省之交,僅38戶人家,一座懸空的孤城。居民多嶽姓,傳與嶽飛家族沾親帶故,改名“嶽家寨”。

  寨有棧道,似羊腸繞峰,回環婉曲,其險無比,記錄著先民流動的足跡。其道寬不過二人。寨民牽一頭豬娃上山,養大,賣錢辦貨,隻好將肥豬活生生剁成一塊塊背下山去。站立棧頭,猶如攀岩,顫顫悠悠,不敢向前挪動半步。

  顫顫悠悠,又想起剛才上山的路來。那不是路,是盤亙於萬丈山腰的天梯,是人工接通的動脈血管。更為險惡的,是穿越隧道,一座座莽蒼蒼的石山竟然被鑿穿了。隧道的周圍,布滿如匕首一般銳利交錯的石刺,森森然,那是村民用原始工具一榔頭一榔頭敲打出來的——磨短了多少鋼釺,吃了多少苦,堅持了多少個晝夜,流了多少汗、多少血!村民用生命開路,換來我們今天跳山越嶺之如履平地,感天動地,必有神助!……我想給他們下跪!

  也正是他們,造就了自己的英雄模範——堅持“不轉戶口,不定級別,不要工資,不脫離群眾,不離開西溝,不脫離勞動”的省婦聯主任、連續十屆人大代表的申紀蘭!

  我們在太行山上,我們置身“桃花源”。千年的椒樹將人們帶到遠古,撲鼻的椒香將人們引入本鄉本土,這不就是遐邇聞名的“大紅袍”麽?

  遠山的雲霧在微風的鼓動下,一朵朵浮遊而來,朦朦朧朧,纏住我的腰身。畫論雲:“山欲高,雲霧鎖其腰。”看,又從我的頭頂飄了過去,一朵接著一朵,飄飄然,如在天宇夢中。

  殺雞宰羊,篩酒布菜,泉水沏茶何等清香,野果雜陳最為新鮮,不論是紅棗、核桃、蘋果、梨、桃、雞鴨魚肉、煮雞蛋,一水兒的綠色食品。我特別對寨上的甜梨和煮雞蛋感興趣,那是孩提時的真味呀!

  寨民忙待客。

  濃霧聚成白雲,從頭頂飛過,沉重的夜霧漸漸籠上了峰頭,細雨霏霏,任由它打濕雙頰,很滋潤。中雨晚來急,我們登上寬敞的涼台,棚頂擋住雨水,伸手能戲霧弄雲。

  篝火晚會改為平台聯歡,與誰同坐?古道熱腸清風我。推杯換盞,高談闊論,歌影搖風,超然自適,醉上眉頭,亦夢亦幻,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一夜無話,聽雨,淅淅瀝瀝到雞叫。雨霽日出,四山清明,石板房前曲徑,一覽眾山小。

  握別山寨,付費,羞不言價,問急了,說:“看著給吧!”給多了,拒收。

  山川風月,氣象萬千,誰能參透其中餘味曲包的奧秘,誰能道盡娛目移神之美感?嶽家寨啊“下石壕”,清風無價,明月無價,氤氳無價,紫氣無價,清靜無價,天籟無價,淨土無價,安適無價,天然恬淡無價,讓主人怎麽跟你講價錢?

  離寨時,突然,發現包裏鼓鼓的,打開一看,呀,有梨、有蛋,煮雞蛋四個。

  正要啟程,寨民急匆匆跑了過來,把我落在枕邊的手機遞到我的手裏,心底驀然湧起一股暖流,說不出的戀慕——一種夢境所給予我的特殊感受。

  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

  向上,行車於人工開鑿的山路,當地叫它“天路”。再向上,徜徉山巔,直接天際,通往現代文明。

  下得山來,回味不禁。引路者,熱情洋溢的彰君澤鋒,興致勃勃,如數家珍,侃了一路,最後問:“此行何感?”

  我仰首群峰,答曰:“巍巍太行,唯此奇絕。”

  二問:“眼前景色撥動你的哪根神經?”

  我借用賈平凹轉述(深山老林姑姑庵裏)的一副對聯,沉吟道:“世上忙忙碌碌鬆下何妨息息片刻,人間熙熙攘攘泉邊亦請洗洗塵心。”

  三問:“留一幅字吧?寫得不好沒關係!”

  忽然想起當地流傳的一個順口溜:

  20歲覺得漂亮最好

  30歲覺得年輕真好

  40歲覺得當官真好

  50歲覺得有錢真好

  60歲覺得悠閑真好

  70歲覺得沒病真好

  80歲覺得活著真好

  人生不必過於計較

  錢少錢多常有就好

  人醜人俊順眼就好

  人老人少健康就好

  家貧家富和氣就好

  誰錯誰對理解就好

  人這一生平順就好

  順勢寫下一句話:

  頤養天年人增壽,請到平順夢裏來。

  原載《散文百家》2014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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