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
贛閩交界的鉛山縣,冒出了一家榮光閃爍、做實業創文化的明星企業——含珠公司。老板及其團隊有膽有識有胸懷,矢誌不渝,一舉恢複了“千年壽紙”——連四紙的傳統技藝生產,上了規模,創了品牌,作了貢獻。
我慕名前往,參觀考察。
連四紙古譽“書文貴重”。果然是好東西!
考究的連四紙,須以嫩毛竹為原料,一遝紙,一方竹。得悉公司擬訂了宏大的發展目標,不由得心生疑竇:“供得上嗎?對生態有無不良影響?”畢竟,“隻要今天不要明天”,“吃祖宗飯,斷子孫路”的事,我們經得太多了。
地方上的朋友不給正麵回答,隻是笑著攛掇:“不住城裏,到鄉下去!”
初夏如春,氣候多變。午前還見太陽,近晚便下起了豪雨。在夜的濃黑和雨的滂沱中,駕車上路。朦朦朧朧、搖搖晃晃,不知爬了多少坡,拐了多少彎,約摸兩小時,才到達一處所。感覺是山村。
住入簡單而齊整的房間。
有激響!連綿不斷,震耳欲聾!訇訇然、砰砰然、咚咚然、洶洶然。罡風嘯旋、萬馬奔突、驚雷翻滾。在牆外、在身側、在耳際……借助燈光朝外看,枝葉狂舞,俯仰抽搐,卻不聞一絲風聲;水線在玻璃上溜,或曲或直,卻不聞一毫雨聲。各種蝴蝶和花腳蚊蟲撲向玻璃和紗窗,粘上來、刷下去,刷下去、粘上來,繪成一張張恐怖的“蟲紙”。
於驚心動魄中熄燈上床。幾度成眠,幾番夢驚。仿佛間,在颶風之夜的普陀佛國聽天風海濤,挺立好望角感受狂野風暴的撕扯和兩洋相擁的咆哮,重遊尼亞加拉、伊瓜蘇,長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四更即大醒,睜眼至天明。“精騖八極,心遊萬仞”,想象中,所住的房子在懸崖峭壁邊沿,其上乃接天長瀑,其下乃萬丈深淵,無量之水滔滔,自天而降,直落淵底,衝起迷霧,爆出絕響……
刺激、興奮,驚駭、期待……天剛放亮,匆匆起床。大雨已止,小雨如絲。開窗探看,全然不是夢世界!
沒有飛瀑,沒有深淵!矗立窗外的,隻是一座並不高聳的山峰。屋牆距山腳不及百米。山坡平緩,布滿長竹,間有巨樹。樹葉闊而色青翠,竹葉新而色鵝黃,青翠與鵝黃,在薄霧微雨中洇成明麗的色塊,鮮亮而輕靈。湍急的溪流,呈三、四十度的傾角,從竹樹叢中竄出,奔騰而下,繞屋而去。溪中布滿堅石,水如箭,石巍然,成雪、成棉、成珠、成銀漩,轟然作響——嗬,驚天動地的濤聲,竟是這樣來的!水,竟是如此神奇!巨樹長竹,將扶疏的枝葉探向水麵,相望相牽連,結成遮蔽於溪流之上的綠蓋。雲在天上行,霧在竹上旋,水在石中流,鳥雀在枝間和葉梢飛來飛去嘰喳叫。濤聲、風聲、雨聲、枝葉摩挲聲、鳥兒歡叫聲或高或低,或疾或徐,融為交響,匯成天籟!
迫不及待,隻身出門,信步遊走,四處張望。
是個小盆地,方圓不過一平方公裏;有個小山村,房屋數十棟,新舊雜陳;所宿一民居,依山依水麵場圃……四圍青山皆竹樹,一水縱貫自西東。
同伴起來了,村民也起來了。笑問:“睡得咋樣?濤聲依舊,一夜銷魂吧?”縣城的朋友介紹:這兒是武夷山一脈,叫黃岡山,雨量充沛,氣候濕潤,生態極好,特別適宜毛竹生長。鉛山縣設有武夷山鎮,管轄著山上山下一片不小的土地,規劃建設若幹個毛竹生產基地。鄉民喜華說:這裏是自然村,名叫黃角潭,溪水是從黃岡山峽穀出來的,在村頭拐彎,跌入黃角潭,流進泰平洋,通往山外。
友人提議:“既來之,則看之,深入考察一下嘛!”
先往上,進山溝。峽穀曲折幽深,順傍山路蛇行,一邊是滾玉騰珠的淼淼之水,一邊是林木葳蕤的翠翠之山。溪自深處出,歡欣跳躍;水自林中生,潺潺入溪;霧自水麵升,漶漫繞林。這裏的水麵開闊些,水流平緩些。其間也遍布花崗岩,大者如坪如壘,水漫石清晰,纖毫畢現;小者如磨如錐,或圓或尖,砥柱中流。石在水中立,水在石間行。水如遊龍,輾轉騰挪,飄忽不定。時若處子,靜靜滑過;時若脫兔,奔突有聲。層次分明、色澤迥異。深邃處,墨綠如翡翠;淺顯處,明亮似水晶。人立石上,清風撲麵唯有爽;人行穀道,草木清華皆是香。有三水合流之勝境,其左一危崖,白練般的水從山頂的埡口躍出,直落崖底,傳出滾雷之音,濺起團團水霧,人不能近,真乃飛瀑;其右是主流,上溯,繞過一座山,見一片新天,轉進一條溝,有萬千顏色。山外有山,不知幾多重;天外有天,不知幾許遠……無處不佳景,無景不攝魂。無汙無濁、無塵無霾,氣之淨、水之甜、木竹之馨香,給人以全維度、極美好的感官享受。可謂:穀中有仙境,人在畫中行。
再到下遊,是開闊的河川。水也極清澈,石也極嶙峋。河的一側是茶園,另一側是山巒。茶園所產茶葉是製作烏龍、大紅袍的上好材料;山上茂林修竹,有多群野生獼猴生長、嬉戲於斯。猴乃靈物,有家有室有妻妾,有王有臣有子民,食果食蟲食露珠,善攀善嘯善蹦躂,喜時歡聲呼應,怒則銳鳴嘶啼,儼然“自由猴國”。它們不怕山裏人,怕山外人;不犯人,怕人犯。
有文人撰好詞描繪:重重疊疊山、高高低低竹、清清澈澈水、涼涼爽爽風、飛飛揚揚瀑、深深淺淺潭、急急緩緩灘、叮叮咚咚泉、形形色色花、香香甜甜果、忙忙碌碌蜂、飛飛舞舞蝶、蹦蹦跳跳猴、歡歡喜喜人。有高人寫了詩句,刻在匾上、鐫在石上,如:青山無墨千年畫,流水無弦萬古琴。
真是一方罕有的淨土,真是大自然慷慨的饋贈!這山這水這石這猴、這霧這風這竹這鳥、這濤聲這歌吟、這氣息這滋味……恰如醍醐,讓我清醒。身處其中,愉悅之餘,生出深深的憂慮和自責:我們這些稱之為人的“猴子”,倘若不是那麽浮躁,不是那麽欲壑難填,假如我們能像真的猴子一樣,滿足於一野果一草實,像孔子一樣,滿足於幾束幹肉,像杜甫一樣,滿足於草堂,像李白蘇東坡一樣,滿足於一葉扁舟,像朱熹呂伯恭陸象山一樣,滿足於寒寺陋舍……世上肯定會有更多更美的武夷山、黃岡山、黃角潭,肯定會幹淨消停得多!哪裏會有霧霾?哪裏會難覓清流?哪裏會為吃什麽喝什麽戰戰兢兢?哪裏用得上原子彈超級戰艦?
“在人的生命中,有一些東西是可有可無的,有一些東西是不可或缺的。”房子蓋太多了,就不單“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而會出現暴殄天物的“鬼城”;汽車產太多了,就不單是代步工具,而會耗費資材,放臭屁汙染空氣;菜肴太豐美了,就不單讓人享口福之樂,而會滋生奢靡的風氣,身心俱病;書刊印行得太多了,就不光教人道理啟人心智,而會產生濫竽充數混淆視聽的文化垃圾,甚至劣幣驅逐良幣……最基本的才是最緊要的,最平凡的才是最珍貴的。索有度、從天理,是科學發展的要義。可惜,我們醒悟得遲了,意誌薄弱了,僥幸心重了,說得多做得少了。“今天是個好日子”,明天呢?
大自然有眼睛也有脾氣。她樂於饋贈與恩賜,也有守護與希冀。事至絕時,會失望、暴怒,會毫不留情地懲罰!
書寫文明和光耀文明的連四紙,是武夷翠竹精血所聚;承載著中華文化重要信息的鵝湖書院,在武夷餘脈。倘無竹木,難有源源不斷的水流;倘無清水,難有靈猴與飛鳥;倘無飛鳥靈猴,難有健康聰明的人;倘無健康聰明的人,難有閃光的思想;倘無閃光的思想,難有“鵝湖之會”……這些都沒了,連四紙又有甚用?山石枯幹,水木不存,人將焉附?文明何來?
喜華告訴我:黃角潭往裏走十裏,還有一片原始森林,有猴有蟒有老熊;往外走十裏,是大村大鎮,修了大路大橋大廠房,山上沒多少竹、沒多少樹、沒猴子。
我明白朋友安排進山的意思。出山之後,我得說說想法,提點建議:莫急莫急,再想想,好好想想!連四紙也好,別的也好,夠用就行!古為今用,推陳出新,在精細上下工夫、求效益。“財源滾滾、日進鬥金”固然好,“一溪流水隔湖山,架石為梁屋數間”、“一榻清風殿影涼,涓涓流水響回廊”、“煙鎖翠岩蒼玉瘦,雲迷石室紫芝香”未必不是更好境界。“鵝湖山下稻粱肥,豚柵雞棲對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未必不具更深韻味。
武夷之濤,不絕於耳。
我亦有夢:山常青、樹常綠、水常湧、濤常在,鳥常飛、猴常戲、人常樂也!噫籲唏!
原載《百花洲》2014年第5期